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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始觉海非深

2012-12-13柴静

文苑·感悟 2012年12期
关键词:老先生骨头诗意

柴静

1

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26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100军63师188团迫击炮连二排,打湘西雪峰山外围战,差点丢了性命。他被枪弹压得趴在山坡上,手紧紧抓着草茎,抬眼看青山之巅,深蓝天上白云滚滚而过。

“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他说,“那时候一个人,不怕,不知道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

战争结束,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定亲。“父亲即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

“觉得美吗?”我问。

“那时觉得是女的都好看的。”老先生老实说。

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他去她房间坐,美棠拿相册给他看。

他觉得她大概是喜欢自己的,从相册中抽了几张带走。

回军营路上,他穿军装站在船头,看滚滚长江上的波光,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

内战之后开始,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

80岁时,美棠去世,他今年90岁,画十几本画册,叫做《我俩的故事》。他靠记忆,一笔一笔,从她童年画起……

2

婚后时世动荡,饶平如带着美棠,在贵州当雇员,又去南昌经商,上夜校学会计,面试粮食局……那时,夫妇二人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改成的房间。

“那个时候真的不觉得苦,好玩,为什么?一到下雨,狂风大作,那窗劈里啪啦的响,又打雷,风呼呼吹,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诗意,水泥房子领略不到这种山间的野趣!”

“中国人爱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为什么觉得有诗意?”

“我想一个人的想法跟心境有关系。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诗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诗意的。”

到了1949年,饶平如本来要随众去台湾,又想:“岳父把他女儿嫁给我,是希望总要有个依靠,我要走就不负责任。”就留下来了。

1958年,他被劳动教养。单位找他妻子“这个人你要划清界限”。关口上,美棠有上海姑娘的脆利劲儿,“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贪污腐败,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饶平如去了安徽一个厂子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22年,一直如此。

我问:“中间二十年,一直在两地,没有怕过感情上出问题吗?”

“没谈过,而且想都没想过,是没有这个理由的。那首歌里唱的,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依,爱心永不移,这个说得很好,天涯,这个爱心是永远不能够移的。”

这是美棠最喜欢的《魂断蓝桥》里的歌词,青年时代没有那么重的忧烦时,家中如有客,她让他吹口琴,自己唱和,现在她不在了,他90岁才学弹钢琴,为的是常常弹这支曲子,是一个缅怀。

3

美棠一生对他讲得最多的话是,你什么都做不了。“不管做什么,都被说‘你什么都做不了,比如炒菜炒得不好,抽屉没有关上,给孙女买的书是错误的等等。”

有时子女也觉得母亲苛刻些,老先生赶紧摆摆手,意思是“人家教育自己老公,跟你们什么相干”。

他说:“她其实一直在埋怨我,一直在笑我。但这个笑当中,不是讥笑,也不是讽刺,就是好像好玩儿,你看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你也不发火吗?”

“不不,我从来没发过火。”

他说人生总有起伏,有钱了,但可能会没钱,今年他升官了,明年他可能倒霉了,这都不是人生的价值,“人应该不改初衷”。

“有人觉得这个初衷只是你们父母之间的一个约定。”

“那是一个引子,后来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是最宝贵,人生当中一个最真切的东西。”

4

1992年,美棠肾病加重,饶平如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从那以后,他都是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4次,都是他自己来,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记录。他不放心别人帮。

“您心里有烦躁的时候吗?”

“没有,没有,这个一点没有,这个是我的希望。”

她病痛中渐渐不再配合,不时动手拔身上的管子,只能绑住她的手。“她叫‘别绑我,我听到很难过,怎么办……很痛苦!”

美棠犯糊涂越来越严重,有一天称丈夫将自己的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老先生怎么说她都不信,他已经八十多岁,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他说:“唉,不得了,恐怕是不行了,像杨绛写的这句话,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后来,美棠说胡话的时候,只有饶平如还一直拿她的话当真。她从来就是挑剔的人,她要什么,饶平如还是会骑车很远去买哪个字号的糕点哪个店铺的熟食。等他买了回来她早就忘记自己说的什么,也不会再要吃了。美棠说她那件并不存在的黑底子红花的衣裳到哪里去了,饶平如会荒谬地说要去找裁缝做一件。

小辈的人劝老先生说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感觉我做的有意义,不这样做,我心就不安,理就不得,就这么一句话,明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就是这样子,做了我心里没有什么愧疚,不做倒是一个永远的谴责,那一辈子,就不会好过的,拷问自己,人生当中,你可以做的事情你不去做。”

5

“2008年3月19日下午4∶23,她去世,我一进去,远远的,她睡床上,她已经……我知道的,她的生命已经没有力量了,已经耗尽了,她理智还有一点。她看见我了,流了一滴泪,就有这一点力气,所以我知道因为我去了,她知道我终于去了,看见我了,但是她讲不出,她不能动,她的生命就是这么一点点。”

美棠走后,饶平如拿剪刀把她一缕头发剪下来,放在家里,用红丝线扎起来……这是她唯一剩下的东西。还有一个很小的戒指。

饶平如小指上细细一圈金戒指,当年父亲赠给新人的那个,后来家境贫寒,她已经变卖了,晚年他买了另一只送妻子。

“这是她的戒指。我说我到北京来,我都戴着它来,让她也来……反正是人生如梦,人人都要经过这番风雨。白居易写,相思始知海非深……想念这个人,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海并不深。”

6

美棠去世后有半年时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是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

他说:“古人一种说法,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情重的人头发容易白,所以我头发白了这么多。”

“可是您已经90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了?”

“磨平?怎么講能磨得平呢?爱在这个世界是很久的,这个是永远的事情。”

他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觉得画下来的时候,人还能存在。他没学过画,这本画册里不少画是他喜爱丰子恺,临摹来的。

有段话我一直记得,他说上个月有天在院中看到20厘米长一个黑的东西,是有人丢只骨头,几百只蚂蚁围住啃。他说:“像我从前,扫掉倒了算了,这次觉得,我的力量比它大,我要扫就扫,不扫就不扫,它对我也没妨碍,何必,我不去动它,我进屋,不动它。第二天,我再到院子一看,这个骨头变成白色的了,原来蚂蚁把它外面的这些肉屑都吃得干干净净,就剩下骨头,蚂蚁也没有了,这个我想不到的。”

我问他:“这给你一个什么印象?”

“它是生命,我也是生命。为什么我有能力,我有权,我要它死?我一踩它就死了,但又何必呢?它对我没有影响。它也是生命,它也要生活。”

这个采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记得这些话,但没细想过,有天看书看到黄永玉说:“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

我看到这儿,想起那根赤白干净的骨头,这就是好,一个与万物本真相待,自行其是的世界。

摘自《中老年时报》2012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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