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宗禧

金门公园不愧是全球最大的城市公园，我在里面兜了一天，也没分出个东西南北。涛声盈耳，却找不到海滩；云煙扫眉，却捉不住她的裙角；异鸟唱密林，好几回误把鸟声作人语。天光渐暗，松林里虫声镇压了鸟声，赶走了人影。正欲逃遁，忽见一人影闪进来，随手一抛，一顶帐篷就落在林子里了。那人拖着一个旅行包刚进帐篷，灯光就把帐篷里的人影暖透了。帐篷里的人影忙什么呢？透过纱门一看，原来是一个清瘦男子，正捧着个笔记本电脑上网呢。“请进。”那男子看见我在门外观景，就招呼我进去做客。帐篷太低，只可坐卧，不能站立，而那纱门其实就是一个洞，进出都得爬行。刚爬进帐篷，主人就指着地上几罐饮料说：“想用什么自个儿随意。请稍等，我还有几个信息没发出去呢。”主人丢给我一脸的歉意，就又钻进电脑里去了。帐篷很小，帐篷很空，一个草绿色睡袋往那里一铺，就跟草地混成一体了。而住在草窝子里的主人，却照旧金发玉面，气定神闲，丝毫不见落魄飘零之相。主人合上电脑，打开一罐可乐，一口气就灌下去了。我说：“一个人出来休假野营，多自在多清净呀。”主人摇摇头，苦笑道：“是呀，我天天都休假，天天都野营，一个人多自在多清净呀。”看他那神色腔调，这小小帐篷里定是躺着一大堆故事。

主人原本在金门公园那头是有豪宅的，主人原本在豪宅里支撑着一张床铺。旧金山是IT之都，旺于IT，衰于IT。靠IT营生的主人，这几年随着IT算是衰到家了。先是客户剧减，后又夫妻离散，他那豪宅就交给银行了，他那张“王级”大床就散架了。他是一家软件公司的网络营销商，以前每天只上网半天，发出去一百个推销邮件，下午就能跳进海湾，踏着滑板在金门大桥下面戏浪弄潮了。如今他收起滑板，一天发出二百个邮件，却连一套像样的公寓都租不起了。主人复又拖过电脑，打开给我看：“你看，今天只有一个回复，还不知道买不买呢。”

这位IT衰人只好降下身段，住进了一套廉租公寓。沦落到“贫民窟”里，跟他比邻而居的，偏偏有许多烟民酒鬼。每次他去扔垃圾，垃圾桶里都堆满了酒瓶烟头。破门朽窗，挡不住满院的烟气吵嚷。白天一个生意都做不成，晚间一个好梦都做不圆。如此不干净不清净的地方，岂能容得下他这等清高人物？虹鳟失清泉，宁死不投浊水；白鹰折双翼，舍命也落高冈。他连一个月都没住满，连押金都不讨还，就退了房，买了帐篷睡袋，跟这风云星月草木虫鸟做邻居来了。他说：“这么大一片林子，就归我一个住，顶他奥巴马一百个一千个白宫呢。海浪伴奏，虫鸟合唱，顶它一千个一万个费城交响乐团呢。”住在巴掌大帐篷里的主人笑了，这一笑天更高海更阔，这一笑风更清心更远。

主人送我出了林子，却还是不回身，他指着海边一家酒店说：“今夜我得去那里开个房间，我都三天没洗澡了。”这位衣衫整洁、面目清爽的流浪汉，原来每个礼拜都得住两回酒店呢，不是去享乐，只图洗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如此高洁的流浪汉，只会流浪在这个遍地贵族的国度，只会归属这个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旧金山。

摘自《天津日报》2011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