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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两帖

2012-11-24刘剑桦

文艺论坛 2012年12期
关键词:枯枝河流歌唱

■ 刘剑桦

一个人的鸟鸣

万物还没有复苏的迹象。外面在刮风,虽然面积不大,不虚张声势,但很有质量。它们从房子的缝隙里吹过,气温就急剧地下降,如果停了,云层直往下压,气流变得乖戾而阴沉,甚至不再流动,然后就下雪了。而这个月份的天空,仿佛一个夜晚就显得十分高远,我断定,冬天马上就要从身边消失了。我常常一个人凝视着天空,希望能看见冬天转身离去的那个时刻,并企望它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可我什么都没看见,唯有早春的风卷动着尖利的沙尘从远方刮来,仿佛想把空间拦腰截断一样。

但不管风怎样刮,也还是有停歇的时候。

也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不是我说话,是落叶和枯枝说话的声音。此外,还有鸟在说话。鸟在我的窗外,从一截枯枝飞向另一截枯枝,好像读诗似的,一边飞翔,一边歌唱,前前后后唱了好些曲子。也许风曾妄图将它从树上掀掉,但它依然完好地与树在一起。浑身上下长满枝条的树,伸展开颀长的手臂,婀娜而无声地舞动着,那情景近乎一场沉默的典礼。也许树是鸟的另一种形式吧,所以它的飘舞才富有鸟的灵动,它们借助鸟的翅膀,才会了却自己终生固守的遗憾,才得以根植于大地。

是的,在我的眼里,鸟是一个无垠的空间,是一个宇宙,我们无法理解它瞳仁深处的善良,无力掳掠它灵魂深处的坚贞。这不是譬喻。这是鸟飞翔千年、歌唱千年的核心理由。无论我们愿意与否,鸟类始终站在我们无法企及的高度,远在人类的时空之外,不管我们采用什么方式与之对视、抚摸、无视、抵抗,它们始终采取先知的姿态注视着我们,审视着我们。烟暮岚朝,昊日冷雨,太虚寥廓,寂寞无人见。唯有鸟,不动声色地阅读这一切,感悟这一切,然后把这一切用自己的语言歌唱出来。我们听不懂,也无法封锁它歌唱了千年的嘴。

所以,在我的内心恒久地伫立着一只鸟,并意识到我在与它互望。这样,我就真切地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尽管跌宕起伏,曲折不断,却不单单我在如此坚硬地活着——别人呢?鸟呢?尤其是当我余下来的岁月越来越像一根枯枝的时候,我的内心总是在不经意间升腾起一种蘑菇状的思绪。这思绪就是一棵荒草,一枚落叶,一条蛰伏在浊世之中的无数人踩踏过的道路,一只鸟无所畏惧地赶在风雪到来之前完成生命的最后一程躜行。草天一色的黄昏,喂养着时间的孩子。风疾风徐,如打开一本史冊,深深浅浅的情节里,勾划着斑驳的屐痕。纵然在走向枯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生命曾经“其叶沃若”,曾经“其黄而陨”,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在生命的国度里,只要还有暖意存在,就会远远闻到几缕春天的芳香,我的心就会变得宽阔起来,非但没有悲伤,不会束手无策,而且有着无穷的勇气,驱使我毫无疑虑地伸出冰凉的手臂,从头到尾摸索一生的本命,过去,现在,和将来。

此时,我的身旁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天空在更深地暗下去,到处是乌黑的潜流,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孤岛之上,只有一只鸟,老朋友似的,在雍睦安详地打量着我,把我的每一寸思绪转换成一丈长的快乐。今晚,所有的黑暗都落在它身上,它却温暖了我。它以哲人的姿势阅读我掌心的浮云,看到许多浮云正一如既往地与衰颓、死亡相遇,正在把我所有的企望简化为一个符号,从万念中解脱出来,如同一只神秘的大手将我提升,包括黑夜本身,而所有荒寒的景色变得无影无踪。

银白色的月亮悬上了空中,所有的空气都迷蒙着梦境的意味。鸟的歌声如火焰熊熊燃烧起来。我用目光爱抚着它,一刻也不肯放过,哪怕它的一个音符,及至清凉的露水悄然降临,我的内心也响起了一只鸟儿的歌唱。

与一条河流同行

我想象这条河流一路的躜行。它们从山顶流下来,经过土壤的沉积过滤,从某个幽暗的地表土层和岩石的裂缝涌出来,和着阳光、树、鲜花、一切的生灵,慢慢积涓成河。我的目光不能穿透它,但我能聆听它的呼吸、心跳,甚至感觉到它的心情。

现在,我就紧挨在它的身旁。山高,林密,谷深,河水安详流淌。近边的石壁上,葱郁的蕨类、藤蔓四处攀附。这种植物像极了我们人类中的某些成员,没有骨头和肌肉,不能站立起来,永远过着一种扭曲的、不能自主的生活。而另一类,则以孱弱的身躯,独立于石壁上,扎根于粗砺的岩石中,深入深入再深入,坚挺坚挺再坚挺,成为一杆杆生命的旗帜。

崎岖的山岭间,树在风中时而摇动,时而伫立不语,是那么卑微,但绝不猥琐。相对于河流的喧哗,树是静穆的缄默者。河流从高处一直流向低处,而树却从低处长向高处,这是它们之间唯一的区别。水流无定势,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缝隙,也要从那里通过。这一点,树与之类似,是另一种流水,具有顽强的穿透力,可以击破再硬的岩石,立足于任何一块可能立足的地方。

在一片松林后面,我听到了一片轰然的吼啸。这是我进入这条河以来最为激动的时刻。水的落差将近一座山的高度,它在刹那间成为一条瀑布,从近百米的高处一泻而下,成为壮观的一瞬间。巨大的水流,从静流态转而成为激射,在与空气的相搏之间化为万千雪霰,纷纷扬扬地落下,击碎了空气的屏障。在絮絮扬扬的水沫下,瀑布挟裹而生的风,吹得毗邻的草木剧烈地摇晃,无数的水珠击中了它们。那么,从这一条瀑布,我读到了什么?一种来自于自然的冲击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巨大的,所有的水流把这种力量具体化了,每一滴水都因得到这种力量而加速。就在瀑布冲下悬崖的瞬间,原先的河流消失了,另一条新的河流诞生了。

新生的河流继续往前冲去,义无反顾。这是一个自然连续的过程,死亡与新生的交替就在那么短暂的一瞬,根本无法分清哪个阶段是死亡还是新生。水的性格也在那一刻得到最大的张扬,随动随静,遇柔则刚,遇刚则柔,遇冷则凝,遇热则华,无形亦于无形中变化无定,进而生化出亿万形态,无孔不入,广容万物,乃至最终一统,所以才能恒久地保持不竭的动力。而所有水性的总汇,最终又归于本真。当宏大的水流以万钧之势倾泄而下时,何其壮哉,而一切过去之后,仍复归于宁静,以一如既往的信心往前奔流而去。

经过重生的河流,它的前方是更多的河流,它们必然会聚合在一起,成为一条完整的河流。这时,前方的风景豁然一新,山不再那么逼仄,视野开阔了许多。随着两旁山势的平缓,阳光更多地洒满了河谷。一种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传递,那是鲜花开放的声音。不知名的野花连片地开放,和着微风的节奏,露水在草叶间舞蹈。当一些细微的膨膨声从花心的深处传来,人立即感觉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是的,鲜花正在以独特的语言表达生命即将诞生的欢悦。而细密的叶子,则保持着纯自然的状态:优雅、从容,平静而柔和地承载着阳光、露水与尘埃。纤细的绒毛在阳光下银芒般闪亮,仿佛能从绒毛底下看到澎湃的血液,使得叶子更富有生命的韵味。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香,无数的花粉仿佛就飘浮在阳光下的空气中,此起彼伏,碰撞、弹射开,再碰撞,再弹开。风的流纹顺着肌肤时隐时现,时有时无,捉摸不定。而这一切,正是自然最神秘的一种展示啊!

在经过一个相对开阔的山谷后,河流于平静的漾动中继续向前流去。在这里,我见到了一条船的七零八落的残骸,只有一些折断的白碜碜的木片在诉说着沉船那一刻的惨烈。岁月悠悠而过,如今,船与撞击它的礁石己化敌为友。它们在交流什么?显然,船只有在成为一条破船、沉船的时候,才有可能躺在河滩上无所事事地晒太阳,远离尘嚣,自在地享受自然的山山水水,以前虽然躜行于浪峰石岸之间,历经生死大劫,却无暇顾及两岸的绰约丰姿。现在,一切都成过去,船与礁石终于永远地成为伙伴。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岁月可以泯灭一切恩怨,包括生命本身,没有对错,只有存在与消逝,而那些闪烁着永恒光芒的事物,将透过漫漫的时间之河,照耀着未来的日子。

当我的脚再一次接触到河水时,水的动感经由神经末梢立刻传递到了我的全身,我的感觉神经顿时敏感起来。我掬起一捧水,让它呈现在阳光下。晃漾在我手心的水波,有一种异样的凉沁,痒痒的,酥酥的,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此时的水,蕴含着的力量已不复存在,它极轻,像羽毛,仿佛随时都要升举,又若一汪温柔的眼波,与我相对,我却无法读懂它的含义。阳光越来越烈,水在手心不断升温,不断蒸发,渐至消逝。不错,这是一种时间的过程,但我如何解释这种类似于生命的现象?就像时间从指缝间流过一样,不知不觉,又是永不停息地进行着,我不可能挽留住一泓流水,也不可能抓住时间的翅膀。然而,水又是一本天然的大书,我无法成为它的一部分,但从一条河流中得到的启示,绝不亚于平生的许多次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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