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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与白夜

2012-07-26阿贝尔

山西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陀氏巴登屠格涅夫

阿贝尔

读列昂尼德·茨普金的《巴登夏日》的间隙,我在网上搜索安娜·格利高利耶夫娜的《日记》和《回忆录》,但都没有中译本。它们是茨普金写《巴登夏日》的主要参考资料。倘若我也能读到,该多么满足。特别是《日记》,在从莫斯科到列宁格勒——或者说在从彼得堡到列宁格勒的旅行中,茨普金一直爱不释手。我理解茨普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种感情、感觉,我对曼德尔斯塔姆和茨维塔耶娃正是那样。

我不想说《巴登夏日》是怎样一本书,怎样一部小说。苏珊·桑塔格有《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德烈·乌斯季诺夫有《从圣彼得堡到列宁格勒的旅行》。我只想说说那个巴登的夏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娜的夏日,还有就是圣彼得堡的白夜。

巴登的夏日,会是怎样的一个夏日?我想,对于一个已有三四十个夏日经历的人,完全可以通过想象去呈现——茂盛的树木、青草、绿、安静而丰满的莱茵河、树林中刺向天空的教堂的尖顶……这只是自然界的夏日,且是1867年的夏日,我们的想象力要百分之百地企及它,企及它包括空气湿度在内的真实,又是不可能的。然而,我想企及的是人的真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实,至少是茨普金感官世界的真实。这个真实或者说这个夏日,是指他们的生命活态,即是他们的存在。有平凡甚至卑微的一面,有浪漫高贵的一面,也有病态变态的一面。就像一种早已潜伏在你血液或器官的病兆,或者隐蔽在绿叶背面的虫害。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或者费佳,和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两个人,走进巴登夏日,融入又隔膜。

夏日是生,而白夜是死。我们习惯了把死看成黑夜,理解成黑夜,但茨普金想的不同,描绘的不同,他把死想象成走在水晶的小路上,想象成爬山,想象成光明与飞行。当然不是他自己的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我们谁也无法描述自己的死。或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真是那样,不是坠入黑暗的深渊,而是飞翔在一个水晶般的白夜。

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来巴登是四年前的1863年,当时带着另外一个女人。不过,那不是他们的夏日。他们的夏日是四年后的1867年,且是与安娜。关于那个夏日,安娜在日记中做了详尽的记载。虽然她把记日记的理由归于回去后方便为母亲详细地讲述在旅行中发生的事情,但也表现出她对两个人的巴登夏日的看重,对费佳伟大才华与未来价值的看重。安娜不是一个世故的、短视的、追求享乐的女子,她有隐蔽而深刻的精神祈求与皈依,梦想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伟大的创造。她善良,宽容,有俄罗斯古老河流一样宽广、深厚的母性。他俩的夏日从4月14日早上五点就开始了——在从圣彼得堡开往柏林的火车上。6月21日至7月3日,又从德累斯顿出发,中途在莱比锡、法兰克福和沃斯站转车。在巴登待到8月11日。

这两个人是两棵白桦树,他们的巴登夏日是白桦树生长最茂盛的一个季节。我们不必去追究白桦树的过去——从哪里来,如何扎根、发芽。我们也不必去探究他们的年轮。他们生命的全部历史,全部细节,包括在抵达巴登之前的旅途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个一百四十三年前的夏日做铺垫。白桦树都有着个性的内在与性感的外表——光滑适宜于书写的皮质,可爱的翠绿的小叶子,不低头一直向着天空生长的高傲,被白雪包裹依然挺拔的风姿,都是对极富创造力的个体生命的诠释。

两棵行走的白桦树,两棵爱的白桦树,身体里藏着一个夏日。这个夏日也是一个际遇——天才与地理的际遇。两棵白桦树如何走在了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都站在那里,是安娜不顾一切要靠近他,穿一件让陀氏心潮澎湃的淡紫色衣裳。

生有万千种,但巴登夏日只有一种。我在卫星地图上查看过巴登,它叫巴登-巴登,德语“温泉”的意思。我还在百度搜看了巴登的视频——当然,我看见的是今天的巴登。树还是当年的树,山还是当年的山,车站大楼二楼大厅里那颗旋转的白球一百四十三年都不曾换过。我没有看见李斯特塔林荫道,不知是否还在。有一个视角就如同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娜选择的,是从巴登小城背后的山上看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城的全貌。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安娜的肚子里怀着孩子——未来的米沙或者索菲亚。巴登-巴登,今天谁还记得1867年的那个夏日,以及夏日里这一对人儿?

1867年夏日的光线转去了哪里?空气流去哪里?还有莱茵河的水,它们补充了海的哪一个部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活生生的,安娜是活生生的,像轻微受一点伤就流出眼泪和鲜血的白桦树。

巴登到了。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视野的是郊外熟悉的小房子和一座座的别墅——掠过车窗。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在余光里看见——他的视线落在安娜的脸上。她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他注意到了她因怀孕而生的黄斑。他去抚摸她的长发,她醒了,睁大眼睛看着他——用一个刚刚睡醒的孩童的目光。她扭头看了看窗外,火车正疾驰在一座高山脚下,湛蓝的天空下面是苍翠的山峰。山坡上散布着小屋,从郁郁葱葱的林间露出白色或者红色的屋顶,其中还包括哥特式建筑风格的教堂的尖顶。

抵达巴登之前,在柏林或者在德累斯顿,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娜已经置身夏日——或者说,呈现了夏日。那是两个人每天夜里的“告别”。他温柔地摇醒她,轻轻地抚摸,轻轻亲吻。他抱着她,吻她的胸,慢慢地畅游起来……茨普金对两个人的“告别”场景有过多次“雷同”的描述,这样的“雷同”使两个人的夏日呈现出一种永恒。茨普金的描述是完全超现实的——从现实进入超现实,就像从海岸到海,从现实到睡眠。“他们在水中舒展着胳膊,不时还浮到水面上来透透气,然后又返身跳回汹涌的海浪……”也不是总在一个节奏,也有被海浪打到边上的时候,也有追不上的时候,但输家通常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样的畅游还不是脱离肉体的、纯粹灵魂的畅游。十四年后,在圣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实现了完全脱离肉体的灵魂的畅游。虽是在圣彼得堡黑暗的冬夜,但那一道门打开,他步入的却是白夜。那是不需要任何配合、必须独自完成的畅游。肉体不参与了,它依旧属于生命。

对于这次灵魂畅游的描述,《巴登夏日》的作者又一次使用了“雷同”的笔法,但很可能是真实的景象——我愿意去相信。费佳这一次“告别”时,安娜就在他面前,但她无能为力,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去配合他。这个配合过他千万次的女人跪在他身旁,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泪如雨下。夏日过去了,白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安娜只有寒冷、黑暗、漫长的冬夜。一个人无法配合另一个人的死,哪怕要死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这是理性的悲哀,也是生命的孤独——爱的局限。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不是突然降临的,而是来自他庸常的一天。这一天,永远地留在了圣彼得堡亚姆斯卡娅大街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翻开的那一页日历上。安娜·格利高利耶夫娜在她的日记里记下了这一天。这一天,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书房的几个物件呈现在我们面前。特别是罪恶的书架——它导致了他的肺出血。这天晚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醒来,去捡从书架上滚到安娜身边的一支带羽毛的钢笔,突然肺出血。

白夜是这样一天降临的,但潜伏已久——在他的肺叶里,在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里。潜伏也是一种生长。白夜潜伏在他的肺叶里,一天天长大,自己并不知晓,一旦受到刺激,破裂了,才能被发现。

有两个人刺激了发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导致了白夜的全面降临。一个是经常到家里来拜访陀氏的老熟人,一个是陀氏的姐姐薇拉·米哈伊罗夫娜。他们在同一天造访了这个已出现白夜的家庭。据安娜在回忆录中记载,那个常客跟陀氏争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激怒了陀氏,让他又犯病了。安娜在回忆录里隐去了对陀氏姐姐的记载,事实上,姐姐对亲弟弟的伤害才是致命的。

这个姐姐从未接受过安娜这个弟媳,从未投给弟媳一丝友好的目光,但因为陀氏爱这个姐姐,安娜从来都不计较。

对于费佳,可以说安娜做了一切。她心甘情愿,因为她爱。做了一切,也是承受、忍受了一切。爱是第一要素,但一定不仅仅是爱,还有比爱更理性、更宽容、更伟大的价值认同,还有比爱更本能的女性意识。它是古老的俄罗斯河流的交汇,是涅瓦河、叶尼塞河、伏尔加河的交汇——在她的身体里,是它们决定了她的爱,决定了她的宽容与理解。表现在具体事情上,便是她到了莫斯科,到了陀氏的姐姐薇拉家,得忍受从四面投过来的不友好的目光——这些目光总是在将她与费佳分离;在圣彼得堡,费佳的哥嫂侄子从来不给她好脸色,哪怕她不断地给他们钱接济他们的生活。她和费佳给了费佳的那些亲戚多少钱,替他们还了多少账,如果有一个账本,一定是可以密密麻麻写满的。有些钱是安娜问自己母亲要的、借的。

这些还只是一些日常事务——足以把一位精明能干、善良贤惠的女人搞得焦头烂额,安娜要接受、承受和忍受的,还更有一个伟大的天才的德行。相对于那些俗事,这是一种来自内在的压力,没有卓越的定力是无法消解其折磨的。陀氏的多愁善感、脆弱、嗜赌成性、极端情绪化、没有原则的好施、癫痫……等等,差不多是安娜每一天都要面对的。

这部小说是一张时间之网。巴登夏日是一条彩色的主线,与陀氏前前后后的生命时刻编织在一起。是编织,不是纠结。茨普金的手法,线绳上涂抹着对主人公(包括安娜)残酷的眷恋,节奏的转换受制于激情。这些看似纷乱的线头,其实正符合我们对时间的真实感觉。我们对时间的真实感觉并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线性状态,恰恰是纷乱交织的。阅读中,我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茨普金把时间一锅煮了,但还没有完全煮化,每一段当中还保存着自己完好的状态。那是一些可以保鲜的蜂房,里面的生命细节都是活鲜鲜的。从这个角度讲,茨普金是熬时间的高手。

巴登的夏日究竟意味着什么?对陀氏,对安娜,各自又意味着什么?肯定不只是一次平常的旅行。两个人夜晚的“告别”是一种,车站大楼里的轮盘赌是另一种,还有两个人在巴登夏日的摩擦——费佳与安娜的摩擦,费佳和安娜与巴登夏日的摩擦。这样的摩擦,是擦得出灵感的。

在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的车站大楼二楼大厅玩轮盘赌好像是陀氏来巴登做的唯一一件事。还只是透过车窗看见那栋大楼,陀氏的魂就飞了去。他用一个伟大的天才作家的想象力,让自己坐在了赌桌旁,且赢了一大堆金币。然而输的结局已经注定,当他伸手去搂那一堆金币时,有人抢先一步把它们搂走了。他突然明白了这些人赢钱的原因——他们心中还没有一个“顶点”,他得尽快在他们有“顶点”之前把那些钱赢过来,然后,再耐心地等待自己的“顶点”到来。现在我们明白了,陀氏的赌不单是冲着钱去的赌,他渴望一个“顶点”,他自己的“顶点”。他渴望爬上山顶,站在峰巅,将自己完全置于一种自发的无法控制的状态。感觉上帝就站在他一个人的背后,或者他就是上帝附体。

先描述一下外在的巴登夏日吧——费佳和安娜。一个德国女人家的租房(管吃住)。一个名叫玛丽的黝黑活泼的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女仆(她笑起来,整座房子里都能听见她高分贝的“呀”声)。一个紧挨着他们房子的铁匠铺(凌晨四点,准时从里面传来“当当”的打铁声)。一个邻居家的老是啼哭的孩子(他一啼哭,声音震耳欲聋)。此外还有夜雨,还有被夜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街道,还有小树、柏油路面和许许多多的小房子。

这就是巴登,“你快步走在街上,心里预感到这一天一定会发生某种不平常的愉快的事情”。或许两个人来巴登度夏,要的就是这样的美好的预感。安娜不想去赌,也不想陪他去赌、看他赌,她甚至暗暗诅咒他满盘皆输,她只想独自走遍巴登,去著名的李斯特塔林荫大道看看。美好的预感在陀氏就是人堆里乌烟瘴气的轮盘赌——不单为赢钱,赢钱只是副产品,要的是那个“顶点”——多么类似他们畅游中的“高潮”。令人惬意的是,看上去有些古板拘谨的专业医生茨普金也有这样的预感——预感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一位有着瀑布般长发的女子,她的长发不经意掠过你的脸颊,且越是不经意越是撩人;有时候仅仅是长发摩挲到你衬衫的一刹那,你也会感到被电击,你的衬衫成了一块敏感的肌肤!

费佳去玩轮盘赌,安娜一个人随便转,惊喜地走进巴登夏日。第一次她去了天主教男修道院。第二次她去了旧城堡,再来到新城堡。在异国他乡的夏日里,肚子里又孕育着小生命,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像葱茏的树冠一样盛大。两个人乃至三个人的生命,都在她一个人的身体里。她预感费佳已经从赌场回来,正站在林荫道上等着她——她的眼睛是很神的,每一次,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她就知道他是输了还是赢了。这样的通灵,不是在哪里都有的,只在巴登。有时候,从轮盘赌回来的人,也会暂时忘记他的“顶点”,聚精会神地望着林荫道的深处,期待着安娜的身影。这一对人儿,在巴登夏日的下午时光里找回了各自的初恋。

现在——一百四十三年之后,在文学史上,屠格涅夫已经比不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但在当时,在那一个“现在”,屠格涅夫却是神,是伟大的天才,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一个丑陋、自卑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作家。陀氏视屠格涅夫为偶像,瞅机会接近他,把自己的手稿拿给他看。在圣彼得堡的作家圈里,陀氏还不入围,他做梦都盼着入围。“喜悦的震惊,不朽的质朴”,屠格涅夫也这样赞美过他的文字。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神圣的理想实现的喜悦中,直到发现屠格涅夫突然往他身上捅刀子……一次,他偶然坐到了屠格涅夫的面前,居然不知所措,想站起来腿又不听使唤;他只好继续坐着,脸色红一下白一下,周围的人都在笑他,嘲笑他的友谊;然而,他的偶像——屠格涅夫,正漫不经心地靠在椅子上,把长柄眼镜凑到眼前,跟大伙儿一起笑,一只手还得意地捋着胡子。

不止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和别林斯基也冷漠他——一天,他在别林斯基家做客,看见别林斯基和涅克拉索夫在玩牌,便走到他们跟前想一起玩,可是等他刚刚坐下,他们就起身跑到客厅的另一端跟另一伙人聊沃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情人去了。陀氏一个人坐在纸牌桌旁,愤怒得把手指捏得嘎嘎响,而刚刚被玩过的纸牌还带着他们的体温……他想了很多,觉得不可思议,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把他的小说《穷人》的手稿像捧一个宝贝紧紧捧在手里的人,就是那个读过他的作品便立即把他请到家里去的别林斯基!才过了多久啊,耻辱就来了?还记得那天从别林斯基家里出来,站在涅瓦河边,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悠闲的行人,他的心就像是轻快的四轮马车——一个天才的伟大梦想就要实现了——有了别林斯基的赏识和举荐,几天后,他的英名将为整个圣彼得堡文学界所知——他将作为一个名人,像他的偶像屠格涅夫和别林斯基一样,在盛大的聚会上,接受过去想也不敢想的尊敬和献媚的目光。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妙,此时此刻,他孤零零地坐在纸牌桌旁,身体靠着椅子,愤怒地喘着气,感觉心脏就要从嗓子跳出来……巴登夏日,它的葱绿和清爽的空气,可以洗去他的耻辱吗?

不,巴登也有耻辱。在巴登,费佳遇见了屠格涅夫,在离车站大楼不远的林荫道上,他跟一个女人并排走着。巴登的人都认得他,过往的人看见,立即放慢脚步,频频回头去看这位俄罗斯著名作家。费佳看见了他,也本能地放慢了脚步,正想躲到一边,但已经来不及——屠格涅夫发现了他。

屠格涅夫一脸夸张的惊讶表情,好像费佳出现在巴登完全是个意外。屠格涅夫穿一身浅灰色西装,身边的女人穿一身名贵的浅色衣裙。“真想不到啊!老兄!”屠格涅夫用他著名的娘娘腔招呼道——这娘娘腔与他高大的身材实在不相称。

关于这次遇见,茨普金做了非常详细的描述。茨普金的描述是否参考了安娜的日记不得而知,但呈现的情景是真实的——两个称得上天才的伟大作家站在一起,显得一点不和谐,屠格涅夫依然如他的体格高大、傲慢,费佳却是粗短而自卑的——而今,他们在文学史里的形象完全打了颠倒。屠格涅夫走开几步,摆出一副画家的姿态,举起长柄眼镜打量起陀氏,姿势和表情对陀氏都是一种侮辱。然而,费佳还得接受他更多的侮辱,去他的旅馆房间拜访他——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个乞丐!在茨普金的描述里,他们有过两个半页码的交谈,但没有一句是对等的,屠格涅夫高高在上而阴阳怪气,费佳战战兢兢结结巴巴,还文不对题——只能由内心不驯的暗河奔流,与对手较量。

可以让费佳暂时忘掉侮辱的是巴登夏日的两个影子——茨普金多次描述到的影子,两个并肩走着的影子,费佳与安娜,或者一前一后,或者渐渐重叠再渐渐分开,在从林荫道通往住处的路上——有时候,太阳西斜得很厉害,两个影子长长地躺在地上,叫人想入非非。

白夜来临时到处是光,并不见太阳。它是一种纷乱的斜射,一种弱光的映照,一种脱离黑暗的非现实的真实——永恒的真实。

这样的白夜先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体里,包裹着大善,最后才外化出来,穿过肉身,成为灵魂的海洋与天空。

陀氏的善是绝对的,几近病态的。不只给予亲戚,也给予他双手可及的每一个需要的人。他从不拒绝别人在钱上的请求,只要看到可怜的人就会施舍,哪怕这个人一天里找他好几次。为此,安娜还跟他开过一个玩笑——她带着孩子化装成穷人在他必经的路上乞讨,费佳看也不看就掏出钱塞给安娜——安娜哈哈大笑……对于安娜的责怪,费佳是这样回答的:“你能眼睁睁地把一块石头放在一双可怜兮兮伸过来的手上吗?”

费佳对他的姐姐薇拉·米哈伊罗夫娜也是没有原则没有止境地爱。为了薇拉——这个被安娜称为“人类的救世主”的莫斯科女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放弃了继承姨妈库曼尼娜在梁赞的五十俄亩森林。

有一个致命的细节——三个人坐在餐桌上,薇拉要费佳放弃继承遗产,等着他回话。安娜也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气氛是凝固的。费佳不说话,低头弄着面包瓤。第二道汤上来的时候,薇拉突然把刀扔到一边,抓起一块亚麻餐巾蒙脸大哭……费佳没有看安娜一眼,还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天啦,你们让我安静一会儿吧!”陀氏大喊一声,把面前的盘子猛地推开,起身出去了。他进了书房,“砰”一声关上门,一屁股坐在书桌上,两只手紧紧抱住脑壳。他的心脏剧烈地跳荡着,好像有一把铁锤狠狠地在砸自己脑壳上——安娜在回忆录里隐去了薇拉的这次来访——就是这次自己最爱的人的来访,要了费佳的命。

这个细节发生在费佳肺出血的次日。之前病情已被控制住。安娜克制地礼貌地把薇拉送到门外,低声道别。费佳不敢去想,这便是与自己从小就喜欢的姐姐的会面,这便是为姐姐精心准备的午餐!费佳突然变得狂躁,想扔东西、砸东西,想把一切都毁灭!也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自己手心的黏湿——房间里很黑,他用颤抖的双手点了支蜡烛,自己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看见自己满手是血。他害怕地把血往胡子上揩,结果越揩越多,血不停地从鼻孔嘴巴流出来……

白夜来了,映照着窗玻璃,与圣彼得堡冬天的午后时光混淆在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躺在沙发上——他生命的最后两天就是在这张沙发上度过的,沙发的上方挂着生日当天别人送他的那幅《西斯廷圣母》——今天,此时此刻,这张沙发仍然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用绸带圈了起来。

白夜展开,陀思妥耶夫斯基沉沉地睡去,过去几十年的现实在一点点变黑,一点点消去,包括他身边的安娜,包括他创作出的不朽的作品;而他身体内部的白光也在流泻,在扩展,他看见了在现实里看不到的他的翅膀。

那一夜,只有安娜·格利高利耶夫娜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实的书房中,坐在现实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过一会儿就起身去看看被白夜笼罩的丈夫,摸摸他的额头,为他掖掖被子……有一阵子,白夜以罩着白雾的涅瓦河的样子呈现出来,把他们分隔两岸。之前,费佳已经叫安娜请了神甫,做了忏悔,领了圣餐。

安娜在白夜之岸陪了费佳两夜。白天,圣彼得堡特有的冬日明媚遮蔽了白夜,有一阵子,影子般的费佳又回到了现实——那是他的回光返照。从身体里流泻出来的白夜弥漫在凛冽的明媚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把握不住。

又一个夜晚来临,白夜显得异常平静。茨普金是这样描述的:“记了一会儿日记,安娜准备睡觉了,她今夜打算就睡在费佳身边的小床上——这一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个房间待的最后一夜,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夜。”安娜的睡眠很浅,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便小心翼翼地点亮蜡烛,去看费佳的脸——费佳笼罩在自己的白夜里,脸色苍白,呼吸平静……这还不是极端的白夜,还只是白夜铺展开去翻卷的细浪。费佳的灵魂也还贴着它的肉体,依依不舍。

巴登夏日有一个高峰或者顶点,它隐在云端,覆盖着皑皑白雪,只是偶尔在阳光照耀下才发出金光。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玩轮盘赌的体验,也是他的写作体验。加上跟安娜的“畅游”,就是他生命的炎炎夏日。那是人生难得的境界。他追求这个境界,获得这个境界。这个境界是超现实的,甚至非物质的;是一种自我的绝对提升,也是忘我。但它又如同夏日——夏日的炎热、葱绿、繁盛、潮湿,有它物质的一面。在这个过程中,耻辱被洗刷,屠格涅夫、刚察洛夫、涅克拉索夫、帕拉耶夫全都被落在下面,被空幻的虚荣折磨——他们仰着头,羡慕地望着就要达到“顶点”的他——这正是今天他们灵魂的真实反映。

然而,现实——历史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失败者,他未能爬上“顶点”,踏入雪域。就在他接近雪域,远远地落下屠格涅夫之流的时候,一个讨厌的声音干扰了他,将他重重地跌回了现实——雪峰出现在眼前,脚已站到云里,他甚至看不见地面,连他自己都感觉到神奇,像是有一朵云托着他,正在把他送往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遥不可及的峰巅;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先生,你拿了我的钱,请你把它还回来!”声音如铅,灌进了他的身体,他一下子变得沉而又沉,跌倒坠落了下来。

这个巴登夏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终究是一个现实——轮盘赌的失败者。他渴望登上顶峰,但却不曾到达顶峰。回到家里——作为一个失败者,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安娜面前:“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的天使!”他吓倒了安娜,吓得她直是往角落里躲。他跳起来,用拳头打墙,用脑壳撞墙。安娜想笑却不敢笑,爬过去抱住他——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胡子歪到一边,直至癫痫病发作——这个夏日发生了比茨普金的描述要多得多的细节,比安娜在日记里的记载也要多,他的歇斯底里,他的癫痫,他的不安与喘息,他的冷酷与颤抖,他的因痛苦而扭曲的面肌……“费佳,我的宝贝!”安娜搂住他的头,轻轻地放在自己的乳间,心中充满了对眼前这个男人深深的怜爱与责任感——七月的夜色开始降临在巴登小城,远方的黑林山和图林根林山上飘着一缕缕紫云。

他们也有片刻的安静。两个人穿过李斯特塔林荫道,在平坦一些的小路上走,安娜把费佳拉到自己走的小路上来——这也是一个隐喻。或者坐在长椅上,聆听巴登夏日的声音。他永远是一副不变的姿势——跷着二郎腿,手搭在膝盖上。她的坐姿矜持,双手抱在披着披肩的肩头,一副内敛的淑女模样。他们对眼,牵手,温柔地抚摸。这样的片刻是晚上美好的伏笔。晚上,两个人又会一并在湛蓝的大海深处畅游,只是费佳受了那个声音的干扰,开始力不从心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巴登夏日以现实的失败告退,获得的是不被看好的超现实体验。不被现实看好,未必也不被历史看好。超现实体验,也是灵感的源泉,也是精神的创生。像对待小说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永不放弃轮盘赌;为了轮盘赌,他一再地典当物品,四处借钱,放弃了现实与肉体的尊严——有时候就像个乞丐——就在离开巴登的当天,就在火车启动的前两个小时里,他依然无法克制自己奔跑进去赌最后一盘!

侮辱是一种成就。“我忍受痛苦,从中受益。”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给他人的信中说。从这个意义讲,巴登夏日是一个炼狱——它确实炼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夜一闪一闪,在垂死的人眼里。“我今天要死了,阿尼娅!”陀思妥耶夫斯基睁开眼睛,轻声说,温柔地看着安娜·格利高利耶夫娜。安娜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费佳把手抽了出来,要她去把那本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写给他的福音书拿来——这本福音书他一直带在身边,上面他用铅笔密密麻麻写了批注和随感。费佳随便翻了一页,要安娜给他读从上面往下数的第三首诗。安娜读了起来:“耶稣问他:‘不要忍耐,因为我们应该遵守自然最高的真谛!’”“也就是说,我要死了!”费佳说。

天快亮了——那是假象,那是白夜的混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衣躺在沙发上,血顺着嘴角和胡子汩汩地往外流,安娜跪在他身边,握着他渐渐变得冰冷的手,一动不动。已是黎明,但透过厚厚的玻璃还看不见一点晨光。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强大的灵魂在展开它的白夜时产生的反衬。

安娜跑出书房,跑进了自己的房间,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往日齐整的秀发凌乱地散在桌子上——只是一小会儿,她就飞快地跑回费佳身旁——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望天花板,不时嘟囔着梦话一般的词句:“他们这么对我不公平!别走!玛丽亚把炉子关了……”费佳还提到格里科洛维奇和很多的陈年旧事——就在当晚,安娜如实地把这些话记在了自己的日记里。

一道白光闪过,天空恒久地亮了下来,像是被剔除了白内障。窗外却是圣彼得堡黑漆漆的冬夜——夜幕下是白雪皑皑的涅瓦大街、卡姆斯卡娅大街和弗拉基米尔大教堂安静的尖顶。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其实他已经攀上了他渴望的山顶,虽不是在他活在的现实中,却也不是在幻觉中,而是在他的历史——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现实里!正如他在幻觉中看见的,他远远地落下了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刚察洛夫们,高高地站在他们上头。

水晶的白夜,水晶的小路,水晶的灌木与野草,水晶的天空与云彩——但只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灵魂经过的地方,他身体的居所依然漆黑一片。他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身体由重变轻,轻盈地顺着一条笔直的水晶之路向上飞起来。他看见了自己的一对翅膀,一上一下煽动着白光。他飞得多么高啊,那些不可企及的山峰都显得出奇的矮小……电光闪闪,他看见了整个星空——电光骤然暗了下来,他掉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灵魂飞走了,掉下的是他的肉体。

安娜·格利高利耶夫娜点亮了所有房间的灯——现实世界的灯。整栋房子灯火通明,所有的大门敞开。这个景象——在圣彼得堡冬夜的衬托下,是对我们看不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的最佳借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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