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杰青

当王教授还是小王的时候，他还在大学里寒窗苦读。那时正值八十年代初，他是个农村孩子，家里条件不算好，但即便如此，每到学期中段，父母总会求人给他送些吃的来（他家离学校不算很远），生怕他熬坏了身体。

到了大学三年级，小王发现家里捎来的包裹中多了一些圆形的烧饼。这烧饼是加死面揉的，梆硬，但是有嚼劲，也管饿。他便向来人询问，来人解释：家里给他说了一房媳妇，是附近村的水芹姑娘，这烧饼就是她做的。

小王的心里顿时一凉，又感到非常气恼！什么年代了！让一个眼界已经大开的名牌大学学生，娶一位毫无共同语言的乡下柴禾妞，那不是强人所难吗？真是荒唐！他便连忙写信让父亲替自己退婚。

过了几个月，父亲终于来信了，信上压根没提退婚的事，反而告诉小王，他母亲的病情更严重了，现在已经瘫痪在床，没人照料。那位没过门的媳妇水芹，便经常来到了王家，照顾婆婆，打理家务。随信而来的还有那堆死硬死硬的烧饼。

看了信，小王灰心丧气，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

大学毕业了，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原因，小王被分配到了家乡的一家县办企业，他心里这个窝囊哟，直把那张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里外看了又看，最终也没想出辙来，灰溜溜地到那家企业报了到。那年月还不时兴自谋职业。

磨蹭了两个月后，小王终于在家里一封接一封的加急电报中，踏上了自家门前的那条土埂路。

家里人自然高兴万分，就连村子的邻居也觉得稀罕新鲜，要来看这个村里几十年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来串门的乡亲是络绎不绝，小王便拿了那张宝贝文凭给大伙看，大伙看了啧啧称赞，连夸王父生了好儿子，替村里争光。

王父欢喜的脸上像飞了金，赶紧招呼水芹过来给大伙倒水，水芹扭扭捏捏地拿着水瓶，在大伙哄笑中，红着脸一位一位倒过去，有好事的，还要求水芹给点烟，仿佛是在闹洞房。

当走到小王面前，他将身子一扭，故意不理会水芹，此举一出，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水芹紫涨了脸皮，手足无措。

半晌，还是王父清了清嗓子，让儿子进屋去照看瘫在床上的娘，这才算解了水芹的围。

但是，大伙的兴致一下全没了，便各自寻借口离去了。

晚上，王父找儿子谈了一宿，无非是水芹如何如何的贤惠，你娘这两年多亏了人家照应，咱不能忘本等等。父亲说：你今天给水芹没脸，那是在打乡亲们的脸呢，这些人谁不念着水芹的好呢？小王也不说话，只低着头不接话。

第二天下午，又有乡亲来了，小王赶紧去拿文凭，可怎么找都找不到。正在急得直跳脚的时候，水芹从旁边递过一只精美的荷包，他接过一看，里面正是那张文凭，大概是为了将就荷包的形状，文凭四周边角的空白处被人用剪刀细细地剪去了，成了一个圆烧饼的模样。

小王对水芹大嚷：“谁叫你剪的？！”

水芹连忙申辩：“俺看你这么爱惜这个本本，就给它绣了个荷包。”

小王气得浑身直发抖，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水芹吓得一哆嗦，一屁股蹲在地上，喃喃道：“俺做错事了，你捶俺、你捶俺吧……”眼泪就流了下来。

听得此言，小王忽然觉得心酸，第一次拿正眼看这个柴火妞，她眉眼朴实周正，哭得满腮满脸的泪水，拿手去擦拭，那手，冻得如同胡萝卜一样，绽着青紫的血口子……一阵巨大的内疚涌上心头，他便连忙蹲下身，用手拉住水芹，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没啥关系，俺捶你做什么？剪了好看，还是剪了好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20年过去了，小王变成了王教授，而水芹也成了王师母，但王教授的文凭却永远是一副烧饼的模样，包括在各类人事档案材料上的复印件都是一个圆巴巴，学校劝他重新补办一个文凭，但被王教授拒绝了。

插图：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