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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民意裹挟的独岛之争

2012-05-30赵博渊

南风窗 2012年18期
关键词:竹岛独岛李明博

赵博渊

离光复节还有5天的8月10日,韩国总统李明博登上韩日锱铢必较的独岛(日本称“竹岛”),成为韩国史上首位登上独岛的总统。一个多月前和两年前,俄罗斯“二当家”梅德韦杰夫也两度登上过同样与日本存在主权争议的北方四岛。李明博的登岛虽不免“山寨”梅氏之嫌,但“悍然”之余,更显意义非常。8月19日,韩国在独岛立“主权碑”。这些甚至引得中国公众既佩且羡,民间舆论一片叫好声。

除了登上独岛,李明博还在8月14日出席某教师座谈会时表示,日本天皇若不为殖民历史道歉,就没必要访韩。此前,有日媒称明仁天皇有意访韩,以缓和日韩关系。比之领土问题,李明博这番言论矛头直指日本国家的象征天皇,更让日本难以接受。日方盛怒之下,决定中止日韩财长对话,并取消对韩金融支援计划,不再延续两月后到期的《日韩外汇通融协议》。

对于李明博的变脸,感到错愕的不仅仅是日本,恐怕就连韩国人自己也不怎么相信。出生在日本大阪,外交上持“亲美联日”准绳的李明博,很早就被本国公众和媒体贴上“亲日”的标签。一贯亲日的人突然豹变,居然拿出2005年卢武铉同样因独岛问题发布《告国民书》般的高姿态,要民众怎么理解?8月13日,青瓦台发言人朴正河在例行记者会上就“总统独岛之行是否我国对日外交政策发生变化的预兆”这一提问回答说:“李明博总统访问独岛和我国对日外交政策是两码事。”通俗地说,李明博只是打了一拳就跑,没打算真跟日本干架。

李明博的盘算

就在6月,韩国与日本险些签署《军事情报保护协定》,而《物资劳务相互提供协定》也在协商中。内容为军事情报及物资劳务共享的协定,通常只存在于盟国之间。这是在朝核问题激化的大背景下,日韩因共同的战略利益渐行渐近以及盟主美国撮合的必然产物。只是,在日本看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协定,在韩国却招来巨大的民意反弹。韩国政府早在4月就已草签,本想不声不响地通过,蒙混过关;不想一经披露,就引发轩然大波。最终,《军事情报保护协议》在签署当日被紧急叫停,有关《物资劳务相互提供协议》的协商也告中断。

面对汹涌而至的恶评,李明博迅速做出反应,强烈批评韩国政府在签约一事上程序不当。他认为军事情报保护协定本身无大碍,之前已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24个国家和地区签署过该协议,并表示任期内仍会继续推进韩日《军事情报保护协议》。李明博将重点纠结于不该草率行事、黑箱操作、跳过正当程序。加上事发时其本人在拉美地区外访,正好撇清关系,将错都推到内阁,尤其是外交通商部头上。但此事最早是国防部在操作,原本想5月签署,迫于舆论压力才转手给外交部。外界普遍认为,此等大事应是由多部门参与的国务会议拍板的,总统没有理由不知情。最后,李明博的亲信,同时也是近臣中辅佐总统时间最长的青瓦台对外战略企划官金泰孝担责请辞。

显而易见,至少在7月,李明博对日本态度一如往昔。只是随着舆论压力只涨不落,任期所剩无几,且不得寻求连任的李明博不能不为本党年底的总统大选考虑了。

自2008年上任以来,严峻的经济形势让李明博竞选时的大多数承诺无法兑现,社会贫富分化并未缓解,去年刮起的安哲秀旋风不啻选民给李明博和执政党的一记警钟。这场类似于美国茶党运动的政治风潮,反映了韩国人对于保守和革新两阵营长期对峙所带来的社会撕裂的厌倦和反弹。根据去年9月《中央日报》的调查,保守阵营的朴槿惠、民主党的孙鹤圭及安哲秀的支持率分别为43.6%、13.9%和38.3%。倘若在情报协定问题上逆民意而动,最坐不住的还是朴槿惠和现执政党。即使签署情报协定符合国家利益,但事分轻重缓急,李明博再过8个月就是甩手掌柜,至少不能给朴槿惠留下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此外,李明博行将卸任,东方式的政治文化极其看重青史留名。哪怕在任時庸碌无为,也希望墓碑上能写得好看一些。在韩国,反日接近于最大的政治正确,李明博亲日可谓污名昭著,甚至被批为“媚日”。赶在下台前,对日本做出强硬姿态,甩几个耳光是最立竿见影的办法;在路径选择上,又模仿了俄罗斯,毕竟,在自己实际控制的地盘上朝人吐口水风险最小。

8月20日,盖洛普调查数据显示,登岛后的李明博支持率上升9个百分点,达34%。无独有偶,当年卢武铉发表独岛讲话后,支持率也上升了5个百分点。

独岛争端,皆为渔权

不妨先对独岛争端做个梳理,看看韩国人和日本人究竟在争些什么。

尽管韩国方面给出了大量历史记载,最早可追溯到三国时代,但所有记述似乎都在说郁陵岛,并未明确涉及独岛。这并不奇怪,就连更大的郁陵岛都长期无人居住,遑论非宜居的独岛。这类穷山恶水之地,古时常被海盗用来充当据点,所以朝鲜王朝严禁上述岛屿住人。日本方面的记载迟至江户时代才出现。须注意的是,古代日本所言“竹岛”其实是指多产竹木的郁陵岛,现在说的“竹岛”还是1905年官方命名并交给岛根县管辖的。由于古代日韩两国长期使用汉文,字面雷同,却所指各异,为韩日争议提供了很大的发挥空间。一个岛屿,各表一枝,又长期无人居住,这也是后来日本将之作为无主之地纳入版图的主要法理依据。

真正明确宣示独岛主权的是上世纪初的大韩帝国。随着近代国家主权思想逐渐普及,加上东邻日本崛起,朝鲜王朝在危机意识驱使下,在《江华条约》签订后不久就废止了前代禁止国民居住郁陵岛的禁令。1900年,大韩帝国发布敕令将郁陵岛升格为郡,并明确了其辖区包括郁陵本岛和竹岛、石岛。按照韩方解释,敕令中的竹岛是临近郁陵本岛的另一个小岛“竹屿”,石岛才是今天的独(竹)岛。1906年,石岛更名“独岛”。

彼时朝鲜半岛虽已沦为半殖民地,但名义上仍是个独立国家,而这些明确独岛主权归属的官方文件发布于1910年日韩合并之前,所以独岛的主权归属可谓板上钉钉。尽管日本于1905年在郁陵岛和独岛建过瞭望塔,但这是殖民时代的产物,无法抹杀大韩帝国敕令的意义。一旦韩国独立,独岛再属于韩国无可争议。

然而,1945年日本战败后,包括独岛在内的一些东部岛屿并未移交韩国。而在对日媾和的《旧金山和约》的1949年草案中,独岛被对日韩历史恩怨缺乏了解的美国划归了日本。后在韩国的强烈反对下,和约最终将独岛记为“被放弃的领土”,即无主之地。

在1951年,独岛就像一个排球,美国裁判站在中间网线处将球高高抛起,就看韩日两队谁能先抢到球。

虽说彼时朝鲜半岛忙于内战,南北双方对独岛鞭长莫及,但韩国总统李承晚仍旧有所作为,于1952年单方面在日本海划了一条分界线,将独岛圈了进去。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李承晚线”。临近韩战结束,又有以退伍军人为核心的韩国民间武装登岛宣示主权。碍于美国的面子,韩国政府不便公开支持。但在其默许和武器支援下,民间武装成功守卫独岛达3年之久,后由国家警察接手,从而为韩国在独岛问题上赢得了无可逆转的压倒性优势—即实际控制。这一切的发生都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战后初期日本国力的极度疲软。韩国选在正确的时间,果断选择了正确的行动。倘若如钓鱼岛一般,待到日本海上力量再度强大时再发难,那就很难预料了。

与钓鱼岛不同,独岛尚未发现令人垂涎的资源,唯一与国计民生相关的就是渔业。独岛位于韩国东海岸和日本西海岸之间。历史上,韩国的东海岸和日本的西海岸都属于欠发达地区。独岛所属的郁陵郡人口少,且产业单一,而日本主张独岛所属的岛根县情况也差不多,所以渔业纠纷在两国两地之间频繁上演。韩日的独岛争端,抛开国家尊严之外,归根到底不过是渔权争端。

就以1952年李承晚线划定后至1965年韩日邦交正常化之前的时段为例,根据统计,被韩方抓捕的日本渔船多达328艘,遭拘押的日本渔民多达3929人,丧生者亦有44人之多。这时的韩国还是个专制政权,政府部门行事作风粗暴狠辣,不讲法律,给日本人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1965年恢复邦交时虽然还签署了双边渔业协定,但韩国渔民不大守规矩。起初,渔业协定规定的只是12海里的领海不许对方捕捞。自1982年《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正式将200海里专属经济区概念以国际公法形式确立,韩日之间的渔业纠纷开始激化。因为独岛距日本最近86海里,距郁陵岛49海里。也就是说,无论这个岛归谁,双方的专属经济区都有重叠。1998年,双方签署新的渔业协定。

新协定也阻挡不了韩国渔民越界捕捞的冲动。别看今天韩国人在成群结队的中国渔民面前显得弱势,当年在日本人面前却很神勇。日本农林省下属的水产厅统计显示,近10年来抓捕的外国非法渔船里韩国船占了绝大部分。以2005年为分水岭,韩国稍有收敛,但榜首地位雷打不动。水产厅执法力弱,逢百捕一,韩国人非法捕捞,侵犯日本渔业权益何其猖獗可见一斑。

民意裹挟外交

李明博变脸是在8月。按照他本人的解释,是在确认日本防卫省7月底發布的年度国防白皮书中称独岛是日本领土之后才决定登岛。听起来很委屈,一副仁至义尽,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问题是,自2005年起,防卫省每年的防卫白皮书都有这个内容,真把这当回事,恐怕都该登岛三四回了,何须等到今日?

那么,日本防卫省缘何在2005年突然将独岛问题纳入防卫白皮书?须知,长期以来,日本政府在独岛问题上态度并不算强硬。一来独岛没有油气矿产资源,而日本也不缺少好渔场,实在没啥好争的;二来韩国实际控制,有军警驻扎,有心一争也没什么胜算。自1965年韩日恢复邦交起,除了1977年福田赳夫首相说过“竹岛毫无疑问是日本领土”的话外,日本再无表示,外务省每年一度的抗议纯属例行公事。

这种“你不说破,我就当没事”的微妙平衡在2005年被打破。对韩国渔民滥捕导致自身利益受损的岛根县渔民忍无可忍,通过其行业协会在县议会推动了“竹岛日”运动,将2月22日定为竹岛日,以宣扬对独岛的主权诉求。岛根县的举动将中央政府推到了前台,想装死都没地躺。3个月后,防卫省首次在防卫白皮书中提及独岛争议。韩国针锋相对,庆尚北道议会干脆将10月定为“竹岛月”;更有甚者,与独岛八竿子打不着的庆尚南道马山市拿并无争议的日本对马岛做文章,立法通过了“对马日”,以为助拳。

自此之后,除了2006年的勘探事件外,韩日之间在独岛问题上鲜有交锋。直到2011年夏季,又起龃龉。可能是受2010年梅德韦杰夫登岛的刺激,大韩航空在试飞新机型时,在独岛上空遛了一圈。当时机上有地方长官,应是有意为之。在接到日本外务省抗议并禁止该部职员在一个月内搭乘韩国航空班机后,又有韩国国会议员在7月登岛视察。8月1日,3名日本在野党国会议员飞抵首尔金浦机场,由于他们计划访问独岛附近的郁陵岛,被韩国法务部以移民法“不能保证人身安全”的相关规定为由拒绝入境,悻悻而归。此事将独岛之争推到一个新高点。

去年12月,一个旨在推动解决慰安妇赔偿问题的韩国民间组织在日本驻韩大使馆门前设立慰安妇铜像。按照法律,这确如日方所言属违章建筑。然而韩国政府不敢忤逆本国民意,李明博在京都会晤野田时,1个小时有40分钟在谈慰安妇问题。

此番独岛风波论及动机,不乏李明博私心作祟。但就驱动力而言,不过是韩国反日民意量变到一定阶段的必然质变。

值得注意的是,独岛争端两次被激化,议会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与政府官僚凡事从实践技艺理性出发不同,作为代议者,议员的政治前途与民意息息相关,而民意大多数时候属于普遍抽象理性,却足以在短期内裹挟国家的外交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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