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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故乡

2012-05-22哲贵

湖南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操场温州电话

2009年4月11日下午6点25分和26分,绍国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接。3分钟后,当我看到这两个电话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知道出事了。一打过去,绍国就说,林爷爷在一个钟头前走了。

那天晚上我在报社值大班,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消息登出去,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失职了。不登,完全出于私心,我还是希望,绍国这个消息有误,第二天,北京方面能够传来好的消息。当然,我也知道,这个希望有点渺茫。但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绍国又打电话来,说遗体告别仪式定在17日,我们16日去北京。接完电话我就起床了,头有点晕。我凌晨两点半才躺下,刚刚要睡过去,突然就惊醒过来。总是睡不安稳。如果没有这个电话,我会一直赖在床上。起床后,我看了看窗外,很大的一个太阳。洗刷完毕,我也没有吃早点,只喝了一小杯的水,就换上运动短裤,到斜对面工贸学院的操场去跑步了。我已经在这个操场跑了两年多的步。这个操场是个标准的操场,中央一个草坪足球场,边上有六条塑胶跑道,一圈四百米。我有时是早上去跑,有时是晚上去,一般跑十五圈,用时四十分钟。但这一天,我足足用了一个钟头。跑完后,我慢慢走到足球场的中心,跪下来,朝着东北偏北的方向拜了三拜,站起来的时候,嘴里叫了一声“林爷爷”,眼泪突然就滚出来了。操场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希望自己的哭声让别人听见。我也不希望让林爷爷听见。他跟我说过,死亡是自然规律。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时的林爷爷已经成佛了。他和汪老不是号称文坛的“一僧一道”吗!汪老在十多年前就化羽成仙,林爷爷现在也悟道成佛。

我跟林爷爷的交往是因为绍国。绍国叫他舅舅,是有缘由的,其实是老师。在中国文坛,林爷爷内心认可的学生有两个,一个是刘庆邦,我去北京他家里,喝酒的时候,林爷爷也喜欢把刘庆邦叫过来。一叫他欢天喜地就来了。另一个是程绍国。他对绍国寄予厚望,好几次跟我说,如果绍国能够集中精力写五年,是能够写出名堂来的。但绍国的人生态度是,写出名堂又怎么样呢?写到林爷爷这个层面又怎么样呢?文学太辛苦,太寂寞,他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将进酒,杯莫停,要快意人生,要享乐人生。绍国是我的启蒙老师,按照辈分,我叫他林爷爷。

我跟林爷爷正式有交往是在1998年。在这之前,我看过他的《矮凳桥风情》,看过他的《十年十癔》。那时候,他的“门系列”还在陆陆续续地发。但是,已经够了。有人说他的小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觉得,他前面是有古人的,他的前面有《世说新语》,有“唐宋传奇”,有《聊斋志异》,有魯迅,有废名。但是,在他之后,我估计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写小说了。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树立了自己的一座小说高峰,无论是在文体、语言还是思想的深度,他都是“独孤九剑”。他是在绍国编的副刊上看过我的几篇散文,问绍国,哲贵何许人也?但是,那时他在北京,我在温州,也只能是“何许”。1998年下半年,我去北京的鲁迅文学院进修,他把电话打到学校,叫我去他西直门的家。我记得那天是10月11日,星期日,我上午9点15分到他家,他说我“一表人才”。“表”过之后,就跟我谈艺术,谈我的小说,大意是艺术有两点:一是语言艺术;一是形象艺术。他说我的语言还是平平。形象好。这话让我震动。我一直以为自己语言好呢!在北京的半年里,我经常去他家里,都是上午去,他给我“上课”,中午就在他家里吃。所谓的吃,就是喝酒,他收集酒瓶,家里有各种各样的酒。我们只喝白酒,每次喝四两,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6点多。

从那之后,我每写一个小说,都寄给他看,每隔两个星期,给他打一个电话。他家早先的一个保姆是甘肃人。后来一个叫小夏,也是西北那边的人,小夏一听见我的声音就说,噢,哲贵啊……这十年来,他看我的小说,少说也有一百万字,大部分的小说都没有发表,因为小说写好后,放了两个月,再拿出来看看,自己也不满意,只能扔了。但是,只要我把小说寄给他,不管好坏,他都认真看,看后把意见跟我说。有的是在电话里头说了,有的写成文章拿出去发表。

他很少当面表扬我,但我知道,他是很爱护我的。我听别人说,他碰到《当代》的编辑,就问哲贵的小说怎么样。碰到《人民文学》的编辑也问。他希望我在文学上能够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他大概是对绍国的小说写作有点失望了,把希望转移到我的身上来。2005年8月,他的家已经搬到和平门了。他女儿的家就住在马路对面。我去北京出差,有一晚,我们两个人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他对我说,你努力写五年,把所有的精力都投进去,只有这样,整个写作的境界才会提上来,境界上来之后,就掉不下去了。但是,他话又说回来,说在温州这种社会环境,经济那么发达,让你专心坐下来写小说,有点为难了。我理解他的意思,他所说的境界,就是文学的职业精神。

我结婚前,他主动跟我说,我给你写一幅字吧!但他又说自己的字写得不怎么好。没多久,我就收到他邮寄来的一个大信封,打开一看,三个字,“和为贵”,用的是篆书。年底,我跟绍国去北京给他拜年,发现他的书桌下有厚厚的一叠报纸,上面写满了“和为贵”。每次我给他打电话时,他都会问我爱人的情况。我的小孩出生后,我给他打电话,说,林爷爷,您现在做阿太了。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在我跟他认识的这十年里,他来过三次温州,每次都住上一段时间,最长的一次住了四个月。他一回到温州,整个人就“灵活”起来,眼睛“炯炯”,走路都是跳跃式的。在温州的日子里,他几乎每天喝酒。他有活动,我跟绍国两个人就跟在左右,他指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他想吃什么,我们就去找什么吃。他每次回来,我们几乎都要吃遍市区所有的酒店,把朋友家里也扫了一遍。绍国跟我的家里更是喝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出动,基本是吴树乔当车夫。树乔心细,车开得稳,我们对他十分放心。最远的一次,我们计划开车去福建的永定看土楼。我有一个感觉,林爷爷回温州一次,我的小肚子就顶出来一圈。但他是我见过最有自制力的人,总是酒喝到一定的程度就刹车了,而且,算起来,我跟他喝酒几百次,从来没有见过他中途上厕所。有一次,他跟我开玩笑,说要跟我比喝啤酒,唯一的前提是不能上厕所。他说比喝酒不上厕所这一项,他的酒量天下第一。

每次跟我通电话时,他总会问温州的情况。他说自己很想温州,想再回来一趟。但是,2008年初他病了一场,这场病让他的愿望只能成为一个愿望。他的病是老毛病,一个是肺的问题,呼吸道容易受感染,痰多。天气一变就受感染。另一个问题是心脏,他三十多岁时心脏出过一次大问题,医生说他“没几年”了,但后来被一个中医看好。他多次跟我提起那个中医,说他是个奇人。其实,2002年时,他的肺就出过一次大问题,同仁医院发出病危通知。我跟绍国赶到医院,他躺在特护病房,鼻子插着皮管,人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但他好像有心灵感应,绍国和我一走进病房,他居然醒过来了。我们简单说了两句,喉咙发干,眼睛发涩,赶紧离开。那天晚上,我跟绍国两人坐在医院边上一个小酒馆喝酒,不时抬头看看医院11楼他的病房。我们像两只失去依靠的小鸟,觉得那晚的北京特别冷。那一次,他挺过来了。但是,2008年初的那场病对他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他从医院出来后,我给他打电话,声音一下子就沙哑了。不亮了。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的身体不自信了,他以前是很自信的,走夜路时,别人要伸手去扶,他嘴里说着“不用不用”,跳跃式地朝前冲去。这一次,他说自己真的老了,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味道。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跟我说,现在连脑子都老了,构思一个小说,头一天已经想得差不多了,第二天起来一想,又散了。他说这句话时,我听出了一些无奈。对于他这样一个职业作家来说,如果不能思考和写作了,那将意味着什么呢?

后来,他搬去跟女儿住在一起。他女儿住三楼,他住一楼,这样照顾起来方便一些。他这个新家我没有去过。我听说他在家里住几天,去医院住几天。有时电话打过去是录音,我就知道他又去医院了。就是在家里,医生也不让他出门。我几次电话里跟他说,要去看他,他却总是说,如果能回一趟温州看看多好啊!就在上个月初的一次通话中,他又跟我说,他年少的时候,每年冬至那一夜,都会坐轮船到江心寺,那里的和尚会做一夜的法事,他会跟着看一夜。他还说自己想到雁荡山和台州一带的山区走走,因为那是他刚参加革命时活动的地方。说这些话时,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无限向往。我说好的,过几天,天气暖和一些,我跟绍国去北京,把您接过来住一段时间。就在前些天的夜里,我跟绍国一起喝酒,在酒桌上给他打电话,绍国还在电话里说,等春暖花开,我和哲贵去北京接您。

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个可能性约等于无了。

但是,现在,林爷爷可以回来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他做任何事了,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且,我想林爷爷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回到故乡来走一走,看一看。这一次,他可以带着爱人,在故乡长住下来。游子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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