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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容

2012-05-17王爱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5期
关键词:亦然强奸律师

王爱英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圣经·传道书》

律师洪强与事主赵帆姿

律师洪强初次与事主赵帆姿会面时,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眼前是一位脸部裹着粉色面纱的女人,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湿热的夏季,如此怪异的装束很费猜想,被面纱包裹的是怎样一张脸?通常情况下,这种隐蔽起来的脸是有问题的,比如白癜风,或者皮肤过敏以及长了过多的青春痘之类;有些特别讲究的女子,不愿遭受阳光暴晒和热浪袭扰,也会以面纱遮面。这都可以理解。何况,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律师,又经历过各色各样的事主,洪强没有把这种疑惑表现出来。矜持是他的本色。

尽管洪强深藏不露,赵帆姿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说:“我别吓着你啊……”

“怎么会呢?”洪强以为赵帆姿是指她蒙面纱的装扮,心想都二十一世纪了,什么奇装异服没见过,多元化嘛。

赵帆姿用一种近似金属的腔调说:“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我现在就把真面目亮给你看,我的脸被烧过,别害怕。”说着,赵帆姿便缓缓撩开粉色面纱:那是一张布满疤痕的脸,重度烧伤,无法细述,只能说惨不忍睹。洪强久久不能平静,丑陋、惊骇或者卡西莫多都不足以形容这张脸带给人的震撼。脸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不亚于生命,太悲惨了,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又是怎样活过来的?

突然近距离地面对这样一张脸,洪强的反应还算敏捷,此刻他不能面露惊讶、迟疑之色,那将使对方窘迫、难堪,他很想表现出自己的关切,但又拿不准该怎样做,话题从哪里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赵帆姿,眼里显示出适度的同情。

赵帆姿是洪强的老朋友徐亦然介绍来的,这可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事主。说她非同寻常,并不仅仅是她有一张因烧伤而毁容的脸,赵帆姿来洪强这里寻求帮助的事由,听起来有点不着边际——她要为四十年前发生的事讨个说法,也就是说,要为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发生的事打官司。起初,因为赵帆姿的脸被烧伤从而模糊了本真容貌的缘故,洪强很难判断她的实际年龄,直到她说要打四十年前的官司,洪强才估摸出她大约五十多岁,得叫她阿姨。面对赵帆姿,洪强第一直觉是她的案子肯定与她的脸有关,比如因公致残或被歹人毁容而引起的公案。但显然不是,赵帆姿的案子应该与她的脸无关,她说四十年前被人强奸了,那时候她才十六岁,现在她要起诉那个强奸犯。

“我这一生都被他给毁了!”赵帆姿说,“而他逍遥法外,人模狗样,这太不公平了!”赵帆姿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出幽幽的光,脸上的疤痕随着话音悸动。

天,四十年前的强奸案!——四十年前洪强还没有出生,那个年代的事他只能去翻当代史或相关资料。虽然洪强在天正律师事务所好几年了,接手不少案子,有些事也就见怪不怪了,但赵帆姿仍然让洪强不可思议,她这样的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

徐亦然说赵帆姿是他们广厦集团临时聘用的杂工,每月就一千块钱收入,纯属弱势群体;徐亦然还说,真正的律师乃社会之良知,如果律师都不为弱势群体说话,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徐亦然说他相信洪强不会拒绝这个赵帆姿,因为洪强有良知。洪强当然明白,这是徐亦然的一种手段,先给戴上高帽子,然后自己就晕晕乎乎地上套了。徐亦然是广厦集团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做这些事轻车熟路,而且冠冕堂皇。

洪强接待赵帆姿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并为她倒了一杯茶,微笑着送到她面前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却无能为力,因为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四十年前发生的事早已过了诉讼期。年头太长了,要是起诉的话,为什么不赶早呢……”但洪强没想到这几句话却引发了赵帆姿的恼怒,“你当律师的说话怎么这么不负责任?”赵帆姿忽然一下子发起火来,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洪强说:“早起诉他,说得轻巧,早到什么时候?四十年前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我被强奸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是1967年,请问律师,1967年我到哪儿起诉啊……”

后来洪强通过查阅资料才知道,赵帆姿说的是实情,1967年的时候社会非常混乱,那年月还没有律师事务所,公检法也都瘫痪了,好多事没人管,而且刑事案件多与政治搅在一起,根本就管不了。

洪强不愿跟女人拌嘴,尤其不愿跟赵帆姿这样的弱势女人拌嘴,不管怎么说,洪强是个有文化有修养的男人,念书念到硕士,总不能跟她一般见识。赵帆姿是属于老三届那一茬人,初中没毕业就上山下乡了,几乎没受过什么系统的教育。洪强很同情这些人。

“对不起赵阿姨。”洪强很客气地说,“如果我有什么说的不对,还请你原谅。其实我的意思是,请你把事情的经过讲详细一些。我是非常愿意帮你的。”

听洪强这样说,赵帆姿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她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然后略显惊讶地说:“是绿茶吧,谢谢了,给我沏这么好的茶叶!我们家到过年也喝不上这么高级的茶!”其实给赵帆姿沏的茶很一般,天正律师事务所为来访的事主都要沏上一杯茶。不知道她是为了使气氛更加融洽一些而故意夸张呢,还是真的因为生活窘迫,平时舍不得买稍好一些的茶叶?洪强觉得赵帆姿属于前一种,她很聪明,以这种方式接受了洪强的解释。

赵帆姿一边耐心地吹着浮起来的茶叶,一边稀溜稀溜地喝着茶水。看她如此投入的样子,是真心喜欢喝这茶水。洪强静静地等着她。

赵帆姿把茶杯放下,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了洪强:“洪律师见笑了,我这人没文化,但有良心;就怕有文化没良心,那对社会危害就大了!我说的对吗洪律师?”

洪强点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说法,但心里却有些摸不着她这番话的真正含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有文化没良心到底指谁,这么宏大的内容,她想表达什么意思?

“洪律师,你说我这官司能打赢吗?”赵帆姿忽然又回到了现实,回到了主题。

洪强平和又耐心地说道:“你还没有跟我讲事情的经过呢。还有,那个……那个强奸犯,现在何处?找得着他吗?毕竟四十年了啊……”

“放心,我已经找到他了,否则我就不来这里找你了。”赵帆姿好像胜券在握,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她截断洪强的话说,“这个人就在广厦集团搞房地产,跑不了,过去叫祁铁栓,现在改名了,叫祁冠雄。”

“祁冠雄?你是说祁冠雄?”一听此人大名,洪强有点晕。

“是呀,祁冠雄。”赵帆姿言之凿凿,“你知道他呀?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原来叫祁铁栓,改名也没用,就算扒了皮烧成灰我也认识他!”

祁冠雄正是徐亦然所在的广厦集团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市人大代表,知名人士,经常在电视新闻里露面,最近他作为嘉宾参加了一个电视访谈节目,内容是说家庭伦理与社会公德的。这么一位爬到树尖上的骄子,怎么会与草根赵帆姿有瓜葛了呢?而且,还是什么强奸犯,这可是爆炸性新闻啊!

为防止诬告错告,洪强提醒赵帆姿:“你要起诉祁冠雄,可得有证据啊!”

“什么证据?”

“证明他强奸你的物证人证。”洪强解释说,“比如说,有目击者吗?或者有什么相关的东西留下来,这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赵帆姿咬牙切齿地说,“当时要是有目击者,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倒霉了。还说有什么相关的东西留下来,四十年了,能留下来吗?留下来的只是我脸上难看的疤痕,还有一肚子委屈!你让我找证据,我往哪找证据去?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洪强说:“阿姨,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我是律师,得按法律程序走,不能带着情绪办事,对吧?我得在法律允许的大框架内来为你起诉。再说,咱们起诉原告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你伸冤吗,不就是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吗?可没有证据,那就是诬告啊!”

赵帆姿听洪强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了,眼里的神色明显含有歉意,她嗫嚅着说:“我一个干粗活的,没水平,真的,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呀。要说证据什么的……当时他把我的小背心都撕破了,还有……恶心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说一千道一万,这些东西我没保存下来啊!”

看来赵帆姿还真是有冤情,洪强发现她眼睛里有一种凄然的景色,心想究竟是怎样的一段经历,毁灭了这女人原有的美丽?能有什么样的创痛,比这悲惨的脸如此撕心裂肺摧肝破胆呢?现代人的生活匆匆忙忙犹如流萤,有谁在乎历史,有谁在乎别人的过去?因为尘封已久,过去的伤痛逐渐被人遗忘,人在记忆中会本能地删除痛苦,这是人性的特点。

“那我们老百姓就没办法了吗?”赵帆姿颇有不甘地说,“现在不是讲法律吗,那些做了坏事的恶人,法律就不惩处他们、国家就不管他们了吗?”

洪强非常奇怪,像赵帆姿这样一个来自底层社会,且又没什么文化的女人,竟然如此宏观地看问题和发议论,可你到这里来,不是做社会调查或者大发宏论的,你要解决具体问题,不能把角色搞混啊!

洪强用手指点点办公桌,说:“关于法律怎么样,那是法学家的事。咱们还是详细谈谈你的情况吧,你要告祁冠雄,就得拿出证据来。否则法院不予立案。”

赵帆姿略一沉吟:“好吧,我说。”赵帆姿一下子变得很听话,情绪也柔和了许多,她很认真地喝了一口茶水,看样子要拉开架势诉说了。

赵帆姿

说起来,赵帆姿能够顺利地到广厦房地产公司应聘打工,虽然是托民政局的一个朋友疏通关节,对她有特殊对待的因素,但这竟跟她上山下乡的知青经历有关。后来琢磨起这事她觉得有点运气的成分。

那天,广厦的办公室主任徐亦然随同人力部在招聘赵帆姿时,端详了她半天,问道:“看你这履历,在农村待了不少年啊,是吗?”

“十年。”

“苦吗?”

“怎么说呢……反正那时候大家都一样,也都过来了。”

“干过农活?”

“当然。”

“说说看,都干过什么农活?”

“那可多了,锄地、薅谷子——也就是间苗,还有割麦子、砍玉米、磨豆腐、种菜种瓜、喂猪放羊、挖渠打堰……这么说吧,从播种到碾场,从春耕到秋收,什么农活都干过——怎么了?”说着,赵帆姿稍稍停顿了一下,反问道,“这跟我现在应聘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徐亦然说,“就凭你下过乡干过农活,我们招你了。”

那一段痛苦的经历,竟然成了赵帆姿找到工作的先决条件。后来赵帆姿才明白,原来人家招聘她到花圃做杂工。有过在农村种地的经验,赵帆姿虽然年龄稍大,但比起那些年纪虽轻却没有这方面经历的应聘者们,上山下乡也算是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了。

赵帆姿在花圃的工作主要是在花匠的指导下筛土、积肥、剪枝,打扫卫生。能找到这份工作,她很知足。

“我遇上贵人了。”赵帆姿神秘地说。

“贵人?”洪强不解,“什么贵人?”

“我说的贵人就是那个招聘我的徐主任。”赵帆姿很兴奋,“那人可好了,你想人家一个领导,我只不过是他手下一个干杂活的,可他非常平易近人,跟我说话随和极了。再说我也知道,这个岗位是人家徐主任特意照顾给我的,我心里明白。要不是照顾,就凭我这张脸,哪个单位敢聘啊?徐主任平时总是帮我,喜欢跟我聊天,当他知道了我的遭遇后,很是同情我,还是他推荐我到你这里来的呢。他还说你是个好人,说你肯定会帮我。真的,现在像你们这样的人不多了。”其实,赵帆姿说这番话的意思,是想给洪强一个道德方面的暗示或者压力:瞧人家徐亦然,扶危济困,品德高尚,这才是真正的好人。赵帆姿觉得,像洪强这么聪明的小伙子,绝对一点就透。

然而,赵帆姿在跟洪强叙述这一过程的时候,洪强却很不客气地问道:“你讲这些什么招聘呀农活呀,还有什么徐主任呀,跟我们要探讨的强奸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啦!”赵帆姿气咻咻地说,“要没有这些背景,我就不会打这官司了。我讲的这些事情没有一句废话,我知道你们律师的时间宝贵,你们一天挣的钱要比我一个月挣的还多!但你给我听好了,虽然你有学问,但你也得有宽容的心。我也年轻过,我也曾经满怀壮志,胸有抱负,只是我们没赶上好时候而已……”

“你们那个老徐也支持你起诉祁冠雄吗?”洪强打断她的话问,“祁冠雄是你们公司的总经理啊!”

“徐主任当然支持我啦!”赵帆姿略显诧异地看了一眼洪强,“他要是不支持,我还能来你这里吗?——不对,你让我想想,我有点明白你话里的意思了。洪律师,你是不是担心我打不赢官司,会牵连到徐主任?这个你就放心,除了你,我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出徐主任的名字。”

“我不担心老徐,我是担心你,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洪强说。

“我才不怕呢!”赵帆姿一摆手说,“豁出去了,我都这样了还怕什么?我已经是最底层了,还能底到哪里去?我跟你说说我们家——儿子已经能挣点钱了,在超市当保安;我老公早下岗了,现在摆摊修自行车,你想想吧,我们能有多少收入?”

洪强为赵帆姿的茶杯添了些热水。

赵帆姿点头示意感谢,接着说:“你知道我们家过的什么日子吗?你知道现在还有人到菜市场捡菜叶往家拿吗?你知道吃肉对我们家来说仍然是奢侈吗?我们从不买鸡鸭鱼肉,就等着儿子从超市给我们带来过期食品。什么致癌呀、禽流感呀我们不怕,穷人怕也没用。你知道我们家住在哪里,住在快到南郊的棚户区。你知道我们家的邻居都是些什么人吗?告诉你,除了农民工就是拾破烂的……”正说到伤心处,赵帆姿见洪强神情有点游移,便马上改了口,“对不起洪律师,我是不是又跑题啦?请原谅请原谅,我没文化啊,你且耐着性子听我讲,咱这就切入正题……”

话虽这么说,赵帆姿却一肚子委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就这么不耐烦吗,连话都听不进去了吗?可不像她年轻时那会儿了,她年轻那会儿光听报纸和广播了,报纸广播怎么说她就怎么做,那会儿还看不着电视。她是那么单纯,她跟着高中的红卫兵们去抄家时才十五岁——而现在十五岁的男孩女孩,还扎在网吧里傻玩呢……

“那是1966年,我被批准加入红卫兵。”赵帆姿说着,问洪强,“你知道红卫兵吗?”

“不太了解,好像他们很有破坏力。是吗?”洪强说。

“破坏力?那得看对谁,什么事情都得一分为二吧?”赵帆姿说,“咳,我也糊涂,你们年轻人哪知道一分为二,这是哲学,几句话讲不清。我这么跟你说吧,参加红卫兵的感觉非常幸福,有点像现在的孩子考上了硕士——不对,这样比也不恰当。不管怎么说,反正那是一种无上的光荣……”赵帆姿沉浸在往日的时光里,眼睛充满神采,她越说越振奋,“加入红卫兵那天,我把赵帆姿这个名字改成了赵反资——反资,就是反对资本主义,这名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酷。那时候改名字成风,和平区都改成了战斗区,这你不知道吧?”

赵帆姿一边这样问一边喝了口茶,然后继续说:“当时加入红卫兵很重要,因为只有红卫兵是学校的主人,才不会受欺负,才有资格参与抄家等一系列革命行动……”赵帆姿说到这里,被洪强打断了:“阿姨,实在不好意思,我有点不明白,红卫兵啊,抄家啊,这些事跟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关联啊。”赵帆姿说,“你嫌我啰嗦,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很荒唐,说不定你以为我就是个神经病,这我理解。甭说你了,我跟自己的孩子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孩子都说什么红卫兵什么革命行动,恶心不恶心,烦不烦啊?可你恶心也好,烦也好,那都是历史,那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啊!谁也没法子把历史改变了,对不对洪律师?”

洪强很有些无奈。

赵帆姿又说:“洪律师你放心,我不说废话。我提供的这些情况,都跟案子有因果关系,你们律师不是要了解前因后果吗?这个道理我懂。我正在给你讲前因呢。”

洪强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我必须说我参与的第一次抄家。”赵帆姿坚持说,“因为这件事很重要,尤其对我以后的人生很重要,它的影响一直延伸到现在,而且我感觉还要继续延伸下去,直到我死直到我生命终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它就像一个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经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知道吗洪律师,我一直有种可怕的想法——我之所以沦落到现在的处境,那就是报应;可我也疑惑,那么多干坏事的人,为什么偏偏报应我一个呢?我弄不懂,我百思不得其解……”

1966·8·18

在赵帆姿眼里,1966·8·18——不是一组简单的阿拉伯数字,而是她不幸的代码。

那是1966年8月18号的事,距今已有四十年了,赵帆姿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很闷热,是下雨前的那种闷热,他们这队红卫兵排着队从学校开出来,喊着口号,街上的行人为之侧目。赵帆姿——赵反资听见有人问“去抄哪一家啊”?还有些看热闹的,跟在队伍后面跑,有个人还摔了一跤,惹得旁人哄笑起来,搞得很不严肃。在路口拐弯处,一个卖冷食的大娘满怀期待地问他们要不要冰棍儿。赵反资特别想吃冰棍儿,那天太热了,嗓子直冒烟儿,但赵反资没有停下来,她是个守纪律的女孩,况且又是第一次参加如此重大的行动……这些情景仿佛凝固了,永远印刻在她心里。

那天被抄家的是个女老师,听说女老师的父亲是漏网资本家,跟刚刚被打倒的一个市领导有亲缘关系。女老师叫凌霄,就在赵反资所在学校教生物课。凌霄是个非常美丽的女老师,她那天穿着浅色花格衬衣和白裙子,红妆素裹,长发披肩,美丽得就像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的臭小姐。当红卫兵们破门而入,与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面对面时,赵反资忽然发现,那些男红卫兵、尤其高中的男红卫兵们,眼睛一下子变得亮亮的。这是一种奇怪而生动的眼神,赵反资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热辣的眼光,她很不是滋味,她的心被莫名其妙地刺痛,因为这热辣的眼神没有投向她。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掉当时那种刺痛的感觉。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洪强忽然提问:“阿姨,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说的抄家……是怎么个抄法?”洪强的询问,打断了赵帆姿的某些记忆,她愣怔片刻,才从恍惚的状态恢复正常。“啊,你终于对我讲的事情感兴趣了。”赵帆姿有些欣慰地说,“你问抄家,其实抄家很简单,无非批斗被抄者,揭发他们的罪行,然后没收财物。”

“我很难想象,好端端一个家,你们凭什么去抄?”洪强的话很有些质问的意思,“何况你们抄的这户人家,还是你们的老师?”洪强说话的口气起了变化,赵帆姿的态度仍然很平静:“你这提问太书生气了,时代不一样嘛,那个时候就这样,被抄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们是革命的对象。老师怎么了,老师也不例外,那时候的口号是打倒师道尊严。”

“你现在也这么认为?”洪强显得很惊讶。

“我是说当时,当时大家都这么认为。”赵帆姿淡然地说,“现在回过头看嘛,肯定有抄错的,但也有抄对的,有的人家就该抄。”

“什么,就该抄?”洪强忍不住睁大眼睛,“你懂不懂,抄家本身就违法!”

“你别跟我嚷,你觉得违法那你去查办呀,没人拦着。”赵帆姿冷冷地说,“我说洪律师,你是不是跑题了?抄家违法不违法,跟我这案子无关。你刚才还嫌我啰嗦呢,现在你却纠缠起来没完啦!”

“我不是想更充分地了解背景嘛。”洪强有些自嘲地说,“了解这些背景,对打赢本案有利。请问抄家的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不知道。”赵帆姿很费解地看着洪强说,“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提问。可能那是剥削来的东西,应该归还,再重新分配。”

“那……抄什么人的家由谁来决定呢?”洪强继续追问。

“谁来决定抄家我不太清楚。”赵帆姿说,“那时候我还小,这不是我关心的事,好像是由学校的红代会吧——红卫兵代表大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天带队的人是谁,正是祁铁栓,也就是现在我要起诉的祁冠雄!”

“怎么是他带队呢?”洪强有些奇怪地问,“按他的年龄,该不是你的同学;难道他是老师,或者学校的教工之类?”

“什么老师?”赵帆姿不屑地说,“祁铁栓有什么资格当老师?也不是教工。他原来是房管站修下水道的工人,因为校长老师都被打倒了,所以就派工宣队管理学校,他是作为工宣队员派到我们学校的,当时叫做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这个背景洪律师你必须知道,这个背景与此案有关,你必须得了解当时的情况,打官司用得上的。”

赵帆姿此时的情绪变得兴奋了许多,因为洪强开始认可她的叙述,洪强的提问也进入了她掌控的范围,那段梦魇般的经历,开始在一个空幻的舞台上展现出来。

那个时候的赵帆姿,因为刚刚参加红卫兵,正处于极端狂热之际,立刻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赵反资。不仅如此,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居然就把一头秀发剃成了秃瓢,头上扣着一顶绿军帽,成天和一帮男孩混在一起,声称“不爱红妆爱武装”。但“爱武装”的赵反资在与红妆素裹的资产阶级小姐凌霄面对面时,她完全成了陪衬、甚至反衬,鲜明的对比立见高下,凌霄那美丽的容貌、窈窕的身材和飘逸的黑发,无情地刺激了赵反姿,使她自惭形秽,心底里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便在这刺痛中萌发了。赵反资妒火中烧,她后悔自己草率地剪掉了头发,看看那些男红卫兵眼光里掩饰不住的火苗,傻子也会明白,美丽女人是引人眼目的,长发飘飘是至关重要的。赵反资从此明白,女人有很多类型。至少,她自己是一类,凌霄是一类。

当然,这些感觉她不能告诉洪强,她要特别强调当年带着他们去抄家的是工宣队员祁铁栓,他们这些红卫兵都是孩子,按现在的话说属于未成年人,而带队的祁铁栓就不同了,祁铁栓当时二十岁,绝对的成年人。“是祁铁栓带我们去的。”赵帆姿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抄了凌霄的家,我……我们还铰了凌霄的头发,把她给铰秃了,铰得很难看……”

“什么,铰她头发?”洪强吃惊地问。

“别这么大惊小怪。”赵帆姿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说,“谁让她头发太长了,太资产阶级了,那个时候铰个头发算什么,我自己还把头发铰了呢。”

“这可不一样啊!”洪强说,“你是自愿的,人家可不是啊!”

赵帆姿记得她在铰凌霄的头发时,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痛快、解恨,一绺绺的长发伴着凌霄的抽泣无声地飘落,赵反资脚下满是乌云般的长发,内心的刺痛由此平和了许多。不管怎么说,那把剪刀恰到好处地抚慰了赵帆姿妒火中烧的心理。

“你说我邪恶吗?”赵帆姿这样问洪强,似乎话里有些悔意,“凌霄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我的脸被烧伤以前也很好看,但是没法跟凌霄比,不在一个档次上。是我铰了凌霄的头发,那头发又长又黑真是美极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像凌霄那样又长又黑的头发了。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

洪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赵帆姿,似乎两人刚刚见面。

“铰凌霄头发的时候下起雨来了。”赵帆姿说,“后来雨越下越大,还打雷打闪的。”

赵帆姿喝了口水,然后喃喃自语般地继续说:“凌霄当天夜里就死了,是吊死的,就吊死在我们学校的树上,那是一棵法国梧桐。现在,还有那棵树。”

沉默。

“那天是8月18号。”

沉默。

“是祁铁栓指使我们干的。”赵帆姿说,“当时他在场。我们都是未成年人,所以,凌霄的死,祁铁栓罪责难逃。”

沉默。

洪 强

在我看来,赵帆姿像许多上了点年纪的当事人一样,叙述案情过于拖沓,有用没用反正一股脑摊给你。当然,赵帆姿还有她与别人的“不一样”,那就是固执和冷漠。她总是力图把握谈话的节奏,希望对方服从她的意志,成为她的粉丝听众,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乖乖地听阿姨讲故事一样。尤其令我惊讶的是,赵帆姿在叙述当年的那些暴力时,神情极为平静,居然没有悔罪感,是愚昧,是岁月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搞不懂。人怎么可以如此冷酷?而且她是个女人,是个饱经命运摧残的女人,看看她脸上可怕的疤痕,就可以推测,她这几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谈话时,赵帆姿拿出几张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那时候她的脸还没有被烧伤,照片上是个清秀女孩。赵帆姿偶尔情绪激动,也只是因为她自己的遭遇,她觉得受了冤屈,一肚子怨恨——这是一个残害过别人,同时自己也被残害的人。

那么她是怎么被残害的,具体点说,她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强奸的呢?

赵帆姿所说的强奸案充满了问号。

我有意提醒她说:“阿姨,请你接着讲,后来又怎么样了?你现在讲的这些事,都没有涉及到强奸案的前因后果,阿姨你得明白,我们不会去起诉祁铁拴——也就是祁冠雄几十年前带着未成年人抄家的事吧?如果起诉,那就是另一个案子了。”

赵帆姿回答我说:“我知道我知道,要讲主要的、本质的。我之所以讲那些事情,是希望你对我的情况有充分了解,你了解了我的情况,我们才有把握打赢这场官司!”

她总是有理,好像她是律师,而不是我。

“强奸案发生在凌霄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67年。”赵帆姿对我说,仍然是那种冷漠的腔调,有一阵我都怀疑是她要打这官司。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处于弱势群体、本该受人同情的女人,我却怎么也同情不起来。我的心是不是也变得冷酷了?

“那是夏天发生的事。”赵帆姿说,“洪律师你说怪不怪,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凌霄的死是在8月18号,对吧?而发生强奸案那天偏偏也是8月18号,你说这不是命里注定是什么?是轮回吗?咱不讲迷信,可这两件事,赶的日子怎么会这么巧……”

我无法回答赵帆姿,人世间总有说不明白的事情,关于命案和强奸案都发生在8月18号这个巧合,我相信赵帆姿跟我说的是实情,她在这个细节上没必要对我撒谎,因为我实在猜不出,虚构这么一个重叠的日子,对本案有什么帮助,或者赵帆姿有什么获利?其实,严格地说时间是不会重叠的,重叠的仅仅是人们用以计算时间而设置的某些符号,比如赵帆姿念念不忘的8月18号。

不过,赵帆姿对我讲述的8月18号发生的事情,尽管只是她个人的一个角度或者一种感受,未必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但对这个特殊的案子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8月18号的被强奸,据她说这件事毁掉了她一生的幸福,如此重要的环节,要是换成别人,往往会尽可能地渲染放大,与事实会有出入。奇怪的是,在此之前铺垫极多的赵帆姿,对强奸的叙述却非常简单。

赵帆姿对我说:“那天是个雷雨交加的日子,雷打得好怕人,像炸弹一样响。雨下得越来越大。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是让我取一份材料。结果,外面打着雷下着雨,他就在办公室……强奸了我。”

我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准备打官司的当事人叙述的案情,赵帆姿给我提供的信息几乎没有任何价值,一个女子(而且是少女)被相识的人强奸,事发前难道没有一点征兆吗,甚至没有前因后果就突然发生了吗?据我所知,那个时候刑事案件相对较少,强奸少女案绝对算是大案要案了。这么大的一个案子,赵帆姿的叙述为什么如此简单,而且什么雷呀雨呀,故弄玄虚,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按照一般的思维方式,赵帆姿之所以闪烁其辞,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事羞于启齿?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根本没有发生什么所谓的强奸!

时隔一年,同样雷雨交加的8月18号。一桩命案,一桩强奸案。

赵帆姿很可能虚构了一个暧昧的故事。

我越来越觉得陷入一个暧昧的故事里来了。如果我自己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势必沦为这个暧昧故事里一个可笑的角色。那样的话我的智商未免也太低了。

律师终归要取证的,我不能偏信赵帆姿的一面之词,尽管她属于弱势群体,尽管她现在的状况很值得同情,但感情不能代替理性。

我对赵帆姿实话实说:“你讲的这些情况我大致听明白了。我是这样看的,虽然你当时属未成年人,按现在的法律应予以保护,但案发时年代久远,那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没有相应的法律,是不是强奸还要进一步调查、确认。我的意思是说,即便强奸事实存在,也得需要证据。因为缺乏证据,仅凭原告的证词,这官司是不可能打赢的——如果打赢了,这样的案例可就没完没了啦,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涉案的人可就太多了。在那个年代,你斗我、我斗你的,谁还没点委屈没点冤案呢?”

“洪律师,我的情况还没讲完呢。”赵帆姿说,她的声调里明显有了些许敌意,“强奸只是我悲惨命运的一个环节。怎么,你要赶我走吗?”

我真不知说错了什么,竟使得赵帆姿如此愤愤,她讲完强奸的事以后已经陷入很长时间的沉默了啊,她也太敏感了……不管怎样,我都要弥补哪怕是无意中的失误,我忙说:“你误会了赵阿姨,还有什么你再接着讲,我听着呢。”

“不耽误你工作吗?”看来她还是有情绪。

“不不。”我说,“我的工作就是现在这样,你敞开讲就是了!”

“我现在心情不好。”赵帆姿忽然站起身来,像是就要告辞的样子。“请坐请坐。”我连忙拦住她,真没想到她这么有个性。我劝慰她说,“阿姨来一次也不容易,今天第一次见面,还希望你把事情的经过都讲出来。”

赵帆姿在我的劝说下坐了下来,继续讲述她的案情:祁铁栓后来又强奸了赵反资,究竟强奸了几次,赵帆姿现在记不清了,反正三个月以后她怀孕了。怀孕使案情的发展急转直下,为防止丑闻败露,祁铁栓通过医院的熟人让赵反资去堕了胎。但百密一疏,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赵反资堕胎的事几乎成了学校里公开的秘密。很快,赵反资被批判,并被开除红卫兵组织。从此,赵反资陷入了人人喊打的窘境,然而即便在这种形势下,赵反资也没有说出祁铁栓的名字,她把一切默默地承担。

赵反资很有性格,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说出真情?她说:“没必要把两个人都卷进去。”就这么一句话。

转年,本来极有可能留城的赵反资不仅没能留城,反而因成了“女流氓”连生产建设兵团都没去成,只好被迫下乡插队了。插队的地方很远、很荒凉,是内蒙古西部一个叫居延海的地方。赵反资却认为很好,越远越好,越远,越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她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为改变“女流氓”带来的沉重压力,赵反资在农村拼命干活,以博得人们的信赖和承认。一天夜里场院失火,赵反资和几个知青跑去救火,别人都远远地用水泼,用扫帚打,而赵反资,却一头冲进了火海……

“请你看看我的脸!”赵帆姿神经质地拉住了我的手,几乎是哭着(没有泪水)说,“谁来赔我的脸?谁来赔我的花季我的青春!当初,如果祁铁栓那个禽兽没有强奸我,我就不会怀孕;如果没有怀孕,我就不会被迫到内蒙古下乡;如果没有下乡,我就不会拼命改造;如果不拼命改造,我就不会去场院冲进火海;如果不冲进火海,我就不会被烧伤了脸;如果我的脸没被烧伤,我就不会有如此悲惨、屈辱的人生……”

祁铁栓成了赵反资悲剧命运的一个蝴蝶效应。

谁来赔我的脸!——赵帆姿的哭嚎在我耳畔久久地回荡。说实话,我很同情赵帆姿的不幸遭遇,她的名声、容貌在青春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全都葬送了,她太年轻了啊。但是,这里有个关键细节赵帆姿没有讲,即祁铁栓强奸她时,她是否反抗了?简单地说,祁铁栓是否违背了她的意志?这是强奸或诱奸甚至通奸的关键环节。作为律师,我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赵帆姿走后,洪强拨通了徐亦然的电话。

洪强:“我说老徐,你倒躲轻松啊?”

徐亦然:“什么意思?”

洪强:“你说什么意思,你可给我出难题了。这位赵帆姿,苦大仇深,年深日久,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案子,这官司怎么打?”

徐亦然:“所以就得找你,难打的官司方显出英雄本色啊。”

洪强:“你算了吧。还有比这更难的,你知道她起诉的人是谁吗——你的顶头上司祁冠雄,而且还缺乏证据。”

徐亦然:“祁冠雄怎么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

洪强:“听这弦外之音,你是不是卷里边去了?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就看你什么意思了……”

徐亦然:“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先别瞎猜。我说大律师,你不能光干赚钱的活吧?多少也得表示表示社会的良心吧,你就是社会的良心啊,这个时候你不亮相谁亮相?这是你的职能啊,弱势群体更需要你帮助……”

洪强:“你说什么呢?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亦然:“谁说我不腰疼?晚上出来轻松轻松吧,好长时间没见了,我请你。谁让咱俩都腰疼呢!”

当天晚上,两个人在一家川菜馆见了面,一边吃着喝着聊起来。

因为是老朋友,双方谈话很直率,洪强问:“老徐,听说赵帆姿是你招聘来的?”

徐亦然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没说不对。”洪强说,“你应该招聘赵帆姿,她处境很难,不容易。你替你们公司做了件好事。”

“实际上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徐亦然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我们每年都留出一两个招聘名额,专门照顾像赵帆姿这样的下岗女工。知道为什么吗?你可别以为我们是为了帮助弱势群体、关注底层什么的,那是报纸上瞎吹,广厦是搞房地产的,不是福利机构。其实,公司制定这样的招聘任务,完全是为了政绩指标,祁冠雄是人大代表,收留一两个下岗人员,小事一桩,官场小把戏,又能为自己的政绩多一分砝码,何乐而不为?”

“原来是这样啊……看问题还真不能表面化啊!”

“当然不能表面化,你太不了解这个社会了,还律师呢?社会复杂着呢,人更是复杂,做律师必须懂得这种复杂性。”说到这里,徐亦然忽然话锋一转,“其实你什么都懂,你跟我装傻,冷幽默是吧?来,喝酒。”

洪强喝了口酒,说:“我没那么多弯弯绕,还冷幽默,用得着吗?”

徐亦然说:“反正看问题不要太单纯了,再说这是双方互利的事,赵帆姿有了自己的工作,不也是好事嘛!”

洪强摇头:“可听起来这事并不怎么好,这水底下好像有东西。”

徐亦然笑笑说:“那你就潜下水去看看有什么东西?也许看上去很美的事物,往往并不美。道义和规则是两个层面,你非要把它混为一谈。”

“这本来就分不开嘛。”洪强说。

“怎么分不开,一码是一码。”

“不谈这个了。”洪强开门见山地问,“赵帆姿起诉祁冠雄,对你在广厦的发展会不会有影响?”

“到底是律师啊,尖锐,直奔主题。”徐亦然没有正面回答。

“有利,还是有弊?”洪强的问话更加直接。

“这事我也不瞒你,你是个明白人。”徐亦然说,“两年前,祁冠雄把我从副总经理的位置上拿下来,我对他没好感,他这人太霸道。赵帆姿起诉他强奸,这案子即便上不了法院,也对我有利。——怎么把我拿下来的,再怎么把我推上去。”

“因为什么把你拿下来?”

“因为我是总经理位置的强有力竞争者。”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一山不容二虎。”

“这么说……赵帆姿成了你们的道具?”洪强觉得很震惊。

“什么道具,别说这么难听。”徐亦然说,“你懂双赢这个词吗?我再跟你说一遍,道义和规则是两个概念,看问题别这么简单!多换几个角度看世界,这世界就是美丽的。”

“我要不干了呢?”

“你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善良,因为你有同情心。”

洪强心想,自己要是没接触过赵帆姿,还真的就甩手不干了,让徐亦然去另请高明吧;可是他与赵帆姿已经有过交流,就这么撤下来不是他的性格,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两难,不愿做的事也得做。虽然不是为了五斗米,而是性格使然,却也差不多。洪强忽然觉得,徐亦然关于规则与道义的话有道理,他骑虎难下,已经陷进去了。

两人吃完饭,徐亦然又拉着洪强去洗澡。洪强心事重重,赵帆姿的案子弄得他很纠结,正好借机散散心,就跟着徐亦然来到一个洗浴中心。

洪强知道,到这里洗澡的真正含义并非洗澡,而在于洗澡之后的其他内容,洪强的当事人以前也请洪强洗过澡,所以洪强明白是怎么回事。果然,两个人泡了澡搓了背,徐亦然要了两个单间,就跟洪强暂时拜拜了。

单间里的光线很是晦涩,洪强有些不适应这种晦涩的环境,洪强评定自己不是一本正经的老夫子,但就是不适应这种让人有很多情色联想的晦涩环境。

前来为洪强服务的小姐有一张娇好的面容。洪强忽然想起了赵帆姿,这几乎成了心病,只要一看见年轻漂亮的女性,不管她是干什么的,洪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赵帆姿来。

小姐穿着很暴露,吊带背心、短裙,从里到外透着一种诱惑的气息。她与洪强并肩坐在床沿上,见洪强似有心事的样子,为调节气氛,小姐很敬业地提议说:“老板,我给你说个好玩的短信吧?”

“什么短信,黄段子吧?”洪强觉得小姐只能说黄段子。

“老板别小看人啊!”那小姐说,“老板知道江姐吗?”

“江姐——《红岩》里的吗?”洪强知道有这么一部描写革命先烈的长篇小说,江姐是其中的一位主角,在胜利的前夜宁死不屈,献出了生命。但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跟小姐一起谈江姐,这不是亵渎吗?洪强很矛盾,心里有些不快。

小姐说:“江姐发来短信问,国民党打倒了吗?”

“什么?”心不在焉的洪强没听明白。

“江姐问国民党打倒了吗?——答,被阿扁打倒了。”小姐说完就笑。

洪强心想小姐还知道陈水扁啊,于是眼光里就有了一种欣赏。

小姐又说:“老板知道杨子荣吗?前几年有过电视剧的,是个战斗英雄,剿匪时牺牲了。他发来短信问,土匪剿灭了吗?”

洪强有点感兴趣了,就问:“下一句是什么?”

小姐说:“答,都改行干城管了。”

洪强笑了,说:“这句精彩。”

“还没完呢。”得到鼓励,小姐神采焕发,“老板知道吴琼花吗?——我原来也不知道,后来听人说的,是老电影《红色娘子军》里的女主角,受苦人。”

洪强知道红色娘子军的故事,就问:“那又怎么样?”

小姐说:“吴琼花发来短信问,姐妹们得解放了吗?”说到这里,小姐欲言又止,一双媚眼望着洪强。

“怎么不说了,卖什么关子?”

“老板觉得这句该怎么回答?”

“解放了呗。”洪强脱口而出。

小姐笑起来,说:“不完全对。答案应该是这样,思想解放了,好看的都去当小姐了。”说完就嘻嘻笑着把花枝乱颤的身子靠在洪强身上,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洪强奇怪自己没有兴趣,反而觉得心情有点郁闷,尤其小姐说的短信,虽然挺好玩,他怎么听怎么别扭,他的注意力一时半会儿转移不过来。他眼前又出现了赵帆姿那满是疤痕的脸。赵帆姿曾经跟洪强说她原来长得很好看,洪强看过赵帆姿下乡前的照片,确实很好看。

“老板怎么不高兴呢,到这来了就别总想生意上的事啊。”小姐说,“要不我给老板唱个歌吧,老歌还是流行的?”

洪强觉得小姐也不容易,千方百计使出浑身解数讨客人喜欢,真难为她了。“你高兴唱什么就唱什么吧。”洪强说。

小姐就唱了起来:

冷啊冷……疼啊疼……哼啊哼我的心……

等啊等……梦啊梦……请你

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闪闪红星里面的记载,变成此时对白

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

歌唱完了,小姐就往洪强身上偎。“好听吗?”小姐问。

“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洪强自言自语,想着那歌词,“有点意思,还真有点意思。”

小姐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挑逗地问:“老板,你让我给你按摩哪里呀?”

洪强扳住小姐的肩膀,将她的脸庞扭过来,小姐顺势倒在他怀里。洪强的手颤抖地抚摸着她黑黑的长发,抚摸着她的脸。然后,洪强贴在小姐耳边忧心忡忡地说:“ 瞧你,多年轻多漂亮的一张脸,粉白细嫩,像一种熟透了的水果。水蜜桃,或者富士苹果。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把你的脸烧坏了怎么办……”

小姐一个激灵坐起身,惊骇地望着洪强,呆了半天才说:“老板,别开这种玩笑,怪吓人的;老板我跟你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你……你该不会要把我毁容吧?”

赵帆姿vs祁冠雄

除了赵帆姿和祁铁栓,谁也不知道8·18强奸案的真相。尽管赵帆姿一波三折地跟洪强讲述了那么多,她相信洪强也分析不出什么本质的东西来。其实,作为当事人,赵帆姿也明白,应该把事情的真相全都告诉律师,这样律师才能更有利、更有把握地为当事人办案;但是,赵帆姿恰恰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洪强,不能告诉洪强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强奸。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赵帆姿就会重新体验1967年8月18号所发生的故事。

赵帆姿向洪强叙述的场景和时间都是真实的,还有雷雨交加也是真实的,如果洪强去查阅当年的气象记录,就会证实赵帆姿所言不虚。但是,故事的核心内容,却与赵帆姿的描述有着本质差异。青春的记忆是一种带着稍许美丽的青涩影像,很多年以后,赵帆姿都会真切地嗅到当时从窗外飘进屋来的雷雨气息,那种气息混杂着树叶、泥土、飞尘以及乌云的味道,是那么令她激动、颤栗和迷醉,从第一声炸雷震响的时候,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合着雷雨的节拍,发出一种莫名的呻唤,赵帆姿——赵反资很奇怪,因为这种呻唤的确发自身体,而不是发自喉咙!

高大英俊的工宣队员祁铁栓,摆了一个样板戏里亮相的架势,然后就很有几分滑稽地使劲儿搂住了赵反资。被搂住的赵反资动也不敢动,她既新鲜又诧异,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男人亲密接触,也不知道这种亲密接触比如搂抱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似乎本能地感觉工宣队员这两个动作连接得过于生硬,如果有些过渡就好了。后来赵反资渐渐熟悉了他的这种习惯性动作,她惊奇地发现,无论是大会发言、唱样板戏还是与她亲密接触,那种亮相的架势是祁铁栓的标志性动作。

十六岁女孩的身体,如同雷雨中纤细的合欢树,在祁铁栓的怀抱中摇曳。男人那特有的带着烟味的气息伴着雷雨的味道弥漫开来,女孩赵反资紧紧贴着祁铁栓的胸膛,两个人砰砰的心跳似比雷声还响。这时候赵反资不敢看祁铁栓,她只看见了砸在玻璃窗上水花四溅的密密急雨。十六岁的女红卫兵赵反资平时很敬佩祁铁栓,甚至有些崇拜。为什么敬佩为什么崇拜就很难说清了,也许因为他有一张样板戏般正派的脸,文艺演出时演李玉和;也许,仅仅因为他是工宣队员。祁铁栓像节粮度荒时吃馒头一样,贪婪地啃着赵反资的脸,弄得她脸上黏糊糊的很不自在。不过当工宣队员解开她的胸衣,揉摸她那花蕾般娇小的乳房时,立时有一阵晕旋袭来,是那种从未有过的晕眩,于是她闭上了双眼,耳边传来惊心动魄的雷声。

在那个雷雨交加的8·18,双方的默契配合,或者说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都是在赵反资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完成的。那是赵反资的第一次,也是祁铁栓的第一次——这是后来祁铁栓告诉她的,并且发了誓。

赵反资是在雷雨停了以后,悄悄离开祁铁栓的办公室的,雨后的校园充溢着一股奇怪的水腥气,校园里满地落红,一片一片的,都是被雷雨打落的合欢花。后来赵反资想起当时满地落红的情景,就觉得那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只不过当时她没有悟出来。

三天以后,祁铁栓把赵反资带到教学楼的一个储藏室,重复了8·18的故事,后来又重复多次,只是再没有雷雨。

如果他们干这种事情时注意一点,如果赵反资没有怀孕,她以后的人生道路很可能就不会那样坎坷。但是没有如果,赵反资怀孕了。

后来发生的事,赵反资都如实地告诉了律师洪强:赵反资险些成为混进红卫兵队伍的女流氓,她像那些曾被她打倒的老师一样,突然间变为批斗的对象。角色转换来得如此之快,她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男流氓是谁?——揪出男流氓是当时批斗赵反资的主要内容,也是学校里的焦点话题。但赵反资一口咬定,夜里在学校值班时被陌生人强奸,宁死也不吐露真相。况且,当时没有一个人敢怀疑到祁铁栓身上,祁铁栓是工宣队员,他的工宣队形象远远大于他本身。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赵反资被批斗时,主持批斗会的竟是祁铁栓。赵反资忽然觉得这个高大的男人并非那么高大,反而显得很虚弱。可能他也没办法,毁掉一个总比两个都毁掉强,这是个被动的苦肉计,赵反资这么想。幸亏这个批斗会开了一次就被制止了,否则,烈性子的赵反资,肯定迈不过这个坎,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没有给赵反资戴上“女流氓”的帽子,但“被强奸”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赵反资在蔑视和流言中苦熬了一年,学校也没搞清楚她的事情,只好不了了之。这时正赶上了上山下乡大潮,于是赵反资远走高飞,到内蒙古下乡插队去了。

几年后赵反资又改回原来的名字赵帆姿时,她基本认可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她不会再去寻找给了她一时快乐同时也毁了她一生的祁铁栓,她的脸已经被烧得面目皆非,当这样一张脸出现在祁铁栓面前,你想期待什么,又能期待什么呢?除了自取其辱,什么也得不到。而祁铁栓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谁也不知道他去向何方。想必这些年,祁铁栓也没找过赵反资;如果找的话,从赵反资的同学中就能打听得到她的去向。这个时候的赵帆姿,再也不是当年的青涩女孩了,青春、美貌和爱情,这些事物都是曾经的过去,再也不会回来。双方都已画上句号。赵帆姿也早已习惯了人们惊骇、厌恶、怜悯和避之唯恐不及的目光,要想活下去,就得承受这一切,否则,毋宁死。

要不是命运安排赵帆姿再碰到祁铁栓,她很可能就这样如一潭死水,默默地度过余生,谁能想到,她与初恋情人,竟在这不应该的时候、不应该的地点邂逅了。

赵帆姿来到广厦整整两个月,恰好赶上公司举行成立十周年庆典。这样的场合,赵帆姿向来是不参加的,她不愿让自己丑陋的脸,在这样喜庆的时候影响大家的情绪。所以,她躲在公司多功能厅外的一个角落里,等着庆典结束后再进去打扫卫生,从而结束一天的工作。庆典搞得很热闹,员工们自娱自乐,又唱又跳的。后来赵帆姿就听里面哄起来,说是要听总经理来一个京剧清唱。赵帆姿没见过总经理,只知道总经理名叫祁冠雄。短暂的安静,总经理唱起来了。

声音和唱腔都很熟悉,很多年没再听这声音和唱腔了:“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是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天啊,这是他的声音,恍如隔世,天籁之音。这天籁之音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飘过她的梦乡。

一曲方罢,又接一曲。

赵帆姿很激动,禁不住走向多功能厅,她推开大门,一眼就看见那个人站在台上的中心位置,拉开架势正唱得起劲。再熟悉不过的架势了,只有他才有。当年他在办公室搂住她的时候,也是摆了这样一个造型拉了这样一个架势……

没错,是祁铁栓——千真万确!

赵帆姿顿时泪流满面。

赵帆姿后来通过徐亦然打听到,祁冠雄原名祁铁栓,很多年以前是房管站的管道工。

某日,赵帆姿来到祁冠雄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株巨大的仙人掌。

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没能拦住赵帆姿,她这样的花瓶,岂能挡住赵帆姿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脚步?女秘书肯定担心这个满脸伤疤的丑陋女工会惊扰了总经理,她怯怯地向祁冠雄解释说:“祁总,她非要进来,她说是您的老熟人,拦都拦不住……”

“老熟人?”祁冠雄抬眼看了看赵帆姿,茫然之中略有些疑惑,“你……找错人了吧?”

赵帆姿走到祁冠雄办公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祁冠雄仍是那么端正英俊,一张样板戏般的脸,只是比当年多了一份成功人士的气派。由于知道这个祁冠雄就是祁铁栓,赵帆姿开始关注他的信息,他在电视上出现过,上镜率很高,是名人,似乎为这个城市做出了很大业绩。他为什么总是这么走运啊?这个过去指挥中学红卫兵打砸抢的工宣队员,摇身一变成为精英人物。当年8·18的两个当事人,现在一天一地,判若两极,命运为何如此不公?

赵帆姿问祁冠雄:“祁总,你还记得一个叫赵反资的女孩吗?”

祁冠雄像被电击了一下,身体有明显的颤动,他呆呆地望着赵帆姿,面若死灰。

“祁总,我在这里打杂。”赵帆姿补充说。说着,泪水就流下来。

祁冠雄默然无语。

漂亮的女秘书就站在赵帆姿身旁,不知如何是好,场面非常尴尬。

良久,祁冠雄低下头,摆摆手,有些费力地说:“我不认识你……和什么女孩。”

赵帆姿设想过很多种他俩重新见面的情景,唯独没料到,过去的祁铁栓变成现在的祁冠雄后竟然拒不相认。由于没有这种心理准备,赵帆姿呆若木鸡。

紧接着祁冠雄就大声呵斥那个女秘书:“你还想不想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我这里领!”然后不耐烦地说,“快走快走!”

祁冠雄不承认自己与赵帆姿有关系,这使赵帆姿非常愤恨,遂起报复之心。

悲情男女

“祁冠雄是个无赖,几十年音讯全无,好不容易第一次见面,他竟当着女秘书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说他不认识我!”赵帆姿对专程登门拜访的洪强说,“你说祁冠雄是不是无赖到了极点?说实话,我本来是不想找他麻烦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那时候我们都年轻,纠缠过去谁对谁错,没有什么意义。难道还能改变我的人生吗,难道失去的青春还能再找回来吗?已经找不回来了!想想当初我是怎么对他的,我忍辱负重把他保下来。可是他,现在居然这样对待我,居然否认他该负的责任!洪律师,你说天底下有这样无耻的男人吗?所以我要告他,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告他!过去我没把他说出来,是怕毁了他的前程,有什么事我自己担着,可谁料想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说什么他不认识我!——真是个没廉耻的东西,对这样的东西决不能心慈手软……”

“也就是说,他不承认强奸?”洪强问。

“你没听我说他是个无赖吗?”赵帆姿说,“这种无赖能承认自己是强奸犯吗?唉呀我真替你着急,他若承认强奸,我还找你求助什么?”

“那……他现在还说不认识你吗?”

“那倒不是。”赵帆姿说,“他是个很注意形象的人,尤其在乎公众面前的形象。他在私下里找过我,他说他对不起我,他说他没办法,他说他只能这样做……”

祁冠雄的确找过赵帆姿,他亲自开车把赵帆姿接到一个幽静的茶馆相见,要了茶点以后,祁冠雄把一个红包递给赵帆姿,说里边是五万元钱,算是见面礼。赵帆姿拒收,回过去的话也很硬:“祁总,这见面礼太重,不明不白的钱我不要。再说,见一次面就五万,以后你可给不起。”

祁冠雄意识到这事不像最初预想的那么简单,话题一转,说:“这些年你受苦了,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消息,怎么找也找不着你,可你怎么也不找我呢?”

“你找过我?”赵帆姿忽然生出一丝柔情和期待。

“找过找过。”祁冠雄说,“你下乡那年,我已经回房管站了。一有工夫我就到学校打听你的消息,腿都跑细了,可没人知道你的下落,你们那届学生都上山下乡了,往哪儿去找啊……”

赵帆姿的期待立时破灭了,祁冠雄在说谎,因为当时学校设有专管负责上山下乡工作的部门,每个学生的去向学校都留有档案,不可能打听不到。赵帆姿不愿戳破祁冠雄的谎言,让他继续表演呗,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德性。

祁冠雄说:“你也别着急,其实这事好办。现在整容手术水平很高,咱做植皮整容手术行吗,不就是需要钱吗,我出钱,我赔就是了……”

祁冠雄那种居高临下的阔佬气派,一下子激怒了赵帆姿,赵帆姿当时就嚷起来:“你赔就是了,你怎么赔?我的青春谁来赔?”赵帆姿指指那个红包,“是一年五万吗?”

祁冠雄笑笑,示意赵帆姿喝茶。

赵帆姿不理会,继续说:“我现在已经是老太婆了,一辈子啊,好时候都过去了。这么丑陋的一张脸,鬼一般的相貌,还有女流氓、破鞋,覆盖了我整个青春和人生。知道人们看我的眼光吗?那种利刃剜心的痛苦,你是不会体验到的。这么多年了,我的青春和人生,你赔得起吗?你连起码的忏悔都没有!”

祁冠雄喝了口茶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对你也深表同情,可你说怎么办呢?我们总得面对现实吧——过去的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改变。如果能改变,我说不定还能娶你……”说到这里,祁铁栓很怪异地笑了笑,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赵帆姿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什么难办的事情都可以用金钱来摆平。有钱才是硬道理,对不对?”

赵帆姿没接茬,看他往下怎么说。

祁冠雄略一思索说:“这样吧,咱们姑且按矿难的惯例,现在挖煤的出事赔二十万,这是一条命的钱,我再给你加十万,总共三十万,高出一条命的三分之一,你毕竟没有死。再说了,你脸被烧伤,跟我没有因果关系,是你自找的,谁让你去救火,出什么风头?”

赵帆姿险些动摇了与祁冠雄打官司的决心。祁冠雄一张口就要赔偿她三十万。这笔钱对赵帆姿来说是天文数字,有了这些钱,就可以张罗给儿子说对象了。但她没有接受这个看起来还算优厚的赔偿,她受不了祁冠雄那种毫无悔意的姿态。她感觉祁冠雄仍在欺凌她,就像四十年前,那时候是引诱,如今是公开摊牌。如果祁冠雄换一种方式,或者换一种语调说这层意思,赵帆姿可能会考虑接受这个方案。但是,祁冠雄这副富人施舍穷人的做派,赵帆姿接受不了,她窝不下这口气。

赵帆姿端起茶杯,一边端详一边说:“这么精致的茶杯,我还第一次见到。谢谢你了祁总。我要到法院告你。”

“告我?”祁冠雄大笑起来,“你告我强奸——是强奸是通奸咱俩最清楚,你想这个罪名能成立吗?就算成立,我能赔你多少钱,绝对不会比三十万多。现在贞操能值三十万吗?你知道我找个漂亮小姐才多少钱,你以为你是谁,明星啊?”

赵帆姿很想端起茶壶向祁冠雄砸过去。祁冠雄竟如此无耻,她真瞎了眼。其实四十年前,祁冠雄的行为就证明了其无耻本色,怪就怪赵帆姿没有看透他。此时,赵帆姿忽然萌动了一个新的想法。

“你最好不要跟我对簿公堂,我怀疑你能否打赢这场官司。”祁冠雄还在滔滔不绝,“因为你没有证据,你没有证据证明我强奸了你。即便我真强奸了你,这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我死不承认,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说你要请律师,我告诉你,没有证据,你请的律师再能狡辩也帮不上你忙!”

赵帆姿觉得只有那个新想法才能教训祁冠雄。

“你为什么非要起诉我呢?”祁冠雄问,“在那么艰难的时候你都保护了我……现在究竟为什么,咱俩非得化友为敌?”

“那时我还小,不懂事;现在我懂事了,懂得分辨好坏了。”

“这么简单?”

“这可不简单,这是我付出几十年的代价才明白的事。”赵帆姿起身告辞,“我走了。不过我还想提醒你,我的脸被毁掉只是容貌之伤。但是,心灵之痛才是苦不堪言,而且无法治愈……”

赵帆姿把她与祁冠雄的交锋全都告诉了洪强,洪强斟酌再三说:“其实,这案子即便打赢了,可能也得不到那么多赔偿,三十万……阿姨你不妨冷静下来考虑考虑?”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赵帆姿似乎早就拿定了主意,“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咱们不是缺乏证据吗,咱们不是过了诉讼期了吗?洪律师你不用发愁,这都没关系,我能够把祁冠雄拽出来受审,让大家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心满意足了。别的我根本就不想!”

洪强出主意说:“因为我们受到法律的制约,比如证据呀诉讼期呀,这个官司可能很难打赢。不如两条腿走路,一路继续起诉,另一路可以上访,状告祁冠雄的丑行……”

“听起来好像要打持久战了,太麻烦了,我可没有那么多精力。”赵帆姿淡然一笑,“洪律师我求你一件事,哪天你陪我去见见祁冠雄,我好好跟他再谈谈,行吗?”

“没问题。”洪强满口答应,“这也是我分内的事,何况我早就想见见这位祁总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赵帆姿打电话约洪强到广厦房地产公司来一趟,洪强放下电话开车就去了。赵帆姿在公司大厅门口迎候洪强,她没穿工作服,戴着一副茶镜,素衣蓝裙,肩上还挎着一个坤包。洪强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对赵帆姿这么一个花圃杂工而言,这样的装扮不适合在公司,倒像是要出门逛街。不过洪强没有说这事,女人嘛,总会有些男人不理解的想法。

洪强跟着赵帆姿来到了祁冠雄的办公室。

那个女秘书也在场。

介绍完洪强以后,赵帆姿就问祁冠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祁冠雄摇摇头。

“今天是8月18号。”赵帆姿说。

“8月18号……什么纪念日吗?”祁冠雄冷嘲热讽地说,“它跟其他日子有什么不同吗?”

“8月18号,是凌霄之死的日子。”赵帆姿把眼镜摘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祁冠雄。

“凌霄是谁?”本来坐着的祁冠雄站了起来,挥手一摆,“我不记得这个人。”

“8月18号,还是你强奸我的日子!”赵帆姿咄咄逼人,话音里透着深仇大恨。

“你胡说!”祁冠雄转而向女秘书发令,“去叫保安,把她轰走!”

“你记性太差了,为了让你记住这个日子,给你留个永久纪念……”说着,赵帆姿打开坤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像是装香水的瓶子,扬手冲祁冠雄脸上泼去。祁冠雄急忙闪躲,碰得身旁一人高的仙人掌摇摇晃晃,祁冠雄下意识地摸摸脸,什么都没有。

赵帆姿哈哈大笑:“真想让你的脸跟我一样,不过我改主意了,何必呢,这世上又多一张我这样的脸!”说着,赵帆姿拧开瓶盖,顺手向那棵仙人掌泼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仙人掌咝咝地冒着白气,顷刻间由绿色变成黑色,然后萎顿、坍塌。

“这是硫酸,原准备泼在你脸上的。”赵帆姿平静地说,“可惜这仙人掌了。”

赵帆姿最后没有起诉祁冠雄。祁冠雄仍然是那样体面,那样气宇轩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祁冠雄也没有辞退赵帆姿,她仍然在广厦侍弄花草做杂工。徐亦然升了副总,兼着办公室主任,偶尔会给洪强打个电话,聊聊天气之类。后来洪强问过赵帆姿,是否真准备泼祁冠雄硫酸?赵帆姿说确实准备泼他的,后来就下不去手了,心想算了吧,祁冠雄混到这份儿上也不容易,何必都留下伤疤。

洪强整理案件卷宗时,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赵反资在1971年被烧伤了脸,于1972年改回原来的名字赵帆姿;而祁铁栓则在1972年改名为祁冠雄。——1972,两个当事人都不约而同地改了名字,是一种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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