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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旧时光如常

2012-05-14圈外点

花火A 2012年7期
关键词:面具

圈外点

飒飒推荐:这篇稿子给我触动很大,因为“选择即意味着失去”一直是我人生观的一个很重要的点,但是这其实是一种消极的看法。就像那个著名的“半杯水”理论。选择,本身就是一种获得。所以我们要做的,并不是抓住自己没有选择的那一部分,没有走过的那条路去后悔,而是珍惜自己所选择的一切,好好善待他们。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擦亮眼睛,选择正确的路,选择不会让身边的人伤心的路。读者们,你们选择好了吗?

假如你接受现在的自己,那就连同过去的每一段时光也都一齐接受吧。

【我觉得这生活好像不属于我】

一定看过这样的测试图片吧?

色彩浓烈的构图上戳上一个黑点,盯着黑点保持二十秒,那幅图就像嵌入瞳孔一样随着视线的转移而移动,在白色背景上尤其明显,比如白墙壁,比如白纸。

此时,卫麒就正把视线从手机屏幕转移到摊在桌上的空白练习本上,原本躺在手机里的那个呆板无趣的彩虹就恹恹地立在了纸上。

刚刚做完一道几何体的李李美仿佛是注意到了卫麒的异样,揉揉酸痛的胳膊凑过来,以保证不被老师听到的声音说:“你在干吗?”

“做一件很无聊的事。”卫麒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

“无聊你还做?”李李美掩着嘴轻笑了一声,随即表情又被担忧代替,“卫麒,你这样是不行的……反正也是无聊,为什么不做点习题?我们都高三了,时间很紧张的。”

“多做习题干什么呢?”

“高考可以多拿点分数啊。”

“然后呢?”卫麒脸上全是迷茫。

李李美一直觉得听卫麒说话很享受,口齿清晰、条理明白,声音脆脆淡淡的,听起来很舒服。可是如今那种清脆忽然变成一把削尖了的竹子猛地刺进她的脑袋里,那种刺痛让她永生难忘。

而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卫麒全然没注意到李李美脸上倍受打击的错愕,她只是像以往很多次那样放空似的望向窗外。

她说:“李李美,我觉得这生活好像不属于我。”

【一天不玩点什么浑身皮痒】

卫麒在家不看书也不做题,她习惯躲在自己的卧室里,用纸浆细致地、一点点地做出一张层次分明、设计独特的面具。

她给它们拍照留念,以随意的角度和光线,还原最真实的面貌,然后一张张放进她豆瓣小组的相册里。

那个豆瓣小组的名字叫“一天不玩点什么浑身皮痒”,卫麒是组长,那感觉就像一个孩子王带着一群小孩疯打疯闹,可那是局外人的想法,局内的人,个个为自己的坚持而活,不管坚持地是梦想,还是坚持只不过是为了坚持。

卫妈是在卫麒整理面具时进来的,扒拉开摊在床上的面具坐下,又站起,眉心蹙出一个山字:“卫麒,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初中你的成绩一直很好,维持到高一时也还不错,怎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是背道而驰?卫麒,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高三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真不明白你这样折腾自己毁掉前程是为了什么!”

卫麒直起身,终于肯正视自己那陷入愤怒的妈妈:“妈,首先,我没有摧毁自己的前程,我只是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不想自己有遗憾。”

“不想有遗憾?”卫妈怒极反笑,只是那笑容十分焦虑,“我真是看不透你们这些孩子的想法。我一直觉得人生不完满也胜过犯错误,但是你最热衷的就是犯错误!”

卫麒被吵得头疼,她皱眉与跟自己有六分相似的妈妈对视,卫妈那张焦虑的脸孔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你很幼稚。

天知道她有多么讨厌被别人一相情愿地担忧和关怀。

卫麒把完成了一半的面具放在书桌上,一边拿起画笔一边仿若漫不经心地说:“看不透就不要看好了,显然我们有代沟。”

卫妈气急摔门离去,丢下最后一句话是:“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被书桌上那圈温暖的灯光包裹的卫麒克制着心里的风起云涌,她只是愤愤地讲给自己听:“你当然不懂,就好像我对梦想的坚持和追求在你看来是热衷于犯错误,你永远也不会懂,我真怀疑你究竟有没有年轻过。”

同一时间的李李美正盯着散发着刺鼻墨水味的试卷失神,怎么都没办法把那些熟悉的字母组合出一个有意义的单词。

“这生活好像不属于我。”她被这句话搅得心都乱了,卫麒的话随着那根削尖了的竹子一起嵌入脑袋,不断回响。

李李美站起身走到床边,离开台灯光线的范围,能看到凉薄的月光洒了一地。她跪在那片月光里,从床底抽出一个落满灰尘的行李箱,里面是她自高中起就再也没碰过的画具。此时,李李美看着那些陈旧的画笔、僵硬的颜料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它们一样,仿佛是老早就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没有人会在乎她真正想要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在乎。

她和卫麒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就像她们对待郭海威的方式。

再也没有比郭海威更张扬的家伙了,骑摩托车上下学,戴骷髅形状的安全帽,衣服也不好好穿,白白的T恤上偏偏在胸口左右两边各印上一只手,然后用大大的黑体字写着:touch me。女生都骂他是流氓,可是女生个个都喜欢他。李李美和卫麒入学时,郭海威念高三,后来高三生离校准备三天后的高考时,李李美躲在教室里一次次望向操场寻找他的背影,她果然找到了郭海威,但同时也见到了卫麒。那一天,卫麒大声对他说:“郭海威,我是来跟你表白的,我叫卫麒,我和我的好朋友李李美都暗恋你,虽然等你离开这个学校我们都会忘记你,但是我决定告诉你。”

后来,卫麒当然没有和郭海威在一起,但是他们成了一直保持联络的朋友,而李李美,作为一个只是短暂地出现在那个唐突表白中的名字,与郭海威没有后来。

她们不一样,她始终都知道,可是李李美有时候真的很想像卫麒一样活,哪怕一次也好。

【你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危险了】

“张老师,我有事想要对你说。”站在办公室里的李李美眉眼都是弯弯的,可是那做出的笑容里有掩不住的紧张泄露,一颗忐忑不安地心扑通扑通吵个不停。

班主任闻言掩上手里批了一半的试卷说:“怎么这么郑重其事的?说吧,什么事?”

“我想……”李李美低头抿了抿嘴角,“我想重新画画,高考报美院。”顿了顿,又像是怕被否定似的急促地补充说,“张老师你知道的,高中之前我学了五年的画,初中三年、小学两年,我记得有次办板报你还夸我画得好,有灵气,后来想以文化课为重才停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有特长考艺术比其他的要求文化分数低得多,我更有机会进入好的大学。”

李李美张张嘴巴还想说点什么,却因为注意到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而放弃,她看着班主任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看到她伸手把散在脸颊的发丝抿在耳后,看到她微蹙的眉毛和流露出一丝责备的目光。

李李美最不想听到的表态终于被班主任说出了口,她说:“李李美,你怎么会这样呢?是,艺术院校相较来说的确要求的文化课分数比较低,但是相对的,对艺术成绩要求一定就很高。去年的新闻你看了没有?挤在艺术院校报名的考生简直是满坑满谷,而刊登出来的照片可以说只是冰山一角。李李美,你说,这样激烈的竞争你选了艺术就能轻松吗?”张老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说,“李李美,假如你小学、初中、高中一路这样把美术学下来,谁也不敢说你会有什么样的成绩,但是你的情况又很难讲,你毕竟已经有两年多没碰画笔了。用仅剩的这几个月冲击画画?文化课不就丢了?时间这么紧张,你的画画能拾起多少、文化课又相应丢多少谁也无法预测,到最后极有可能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李美眼里的光就这样在班主任鞭辟入里地分析中暗下去。

最后,班主任说:“李李美,你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危险了。”

从办公室到教室的那条走廊忽然变得很长,仿佛搜集了整个世界的天光,哗啦一下泼下来,让李李美猝不及防。

她走得很慢,被打闹着跑过的人狠狠撞了一下摔在地上,那人匆忙地喊了一声抱歉,李李美还摆摆手平静地说没事。

回到教室时已经打了上课铃,老师还没到,卫麒兴奋地把手机丢进书桌里探过身子对隔了一个过道的李李美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卖了三个面具!”

“嗯?”

“对方是北京798艺术区一家画廊的老板,他说我的作品不错,他打算收了放到店里卖!李李美,你说,我会不会走红啊?哈哈哈哈!”卫麒兴奋地说。

卫麒笑,李李美也笑。卫麒的面具她是看过的,事实上,每次卫麒画了新的面具她都恨不得第一个亲眼目睹,照片看了不过瘾,还要周末跑去她家看实物。卫麒用的颜色和线条都很大胆,她是个很有才气的家伙,如今卫麒说的这番话,虽然李李美没有预想过,但是她丝毫不感到意外。李李美只是抿嘴微笑,低下头,那笑容便随着眼里的光一同淡去,那光芒仿佛掉在了地上,和着微风一起飘走了。

【或许没有那么清晰的是非黑白】

假如花一点时间仔细回忆过去的时光,你就会发现,每一段日子都有一个标志性事件作为开端,自那个事件起,那段或轻松或艰难、或愉快或痛苦、或对或错的时光才像泼在斜坡上的水一样缓缓流去。不,或许没有那么清晰的是非黑白,它没有清晰严格的归类,它只是你的一段时光、一次成长而已。

对于李李美和卫麒来说,那个事件齐齐发生在那一天,李李美一鼓作气的尝试被全盘否定,她收起身体里丝丝缕缕的不甘,就像被关掉了火的小锅里的牛奶,那些不安、不甘、不愿的泡泡一个一个全部破灭,而卫麒,卖掉三个面具的事件引起的一系列蝴蝶效应让她的生活彻底沸腾起来。

卫麒已经通过刘老板陆续卖了二十几个面具,价钱也涨了一倍,她无比雀跃。而且刘老板给她介绍了一个活:给一个新进导演的默剧舞台剧做面具。

导演原本的想法很简单,因为是默剧,所以做成白色以凸显人物的肢体语言。卫麒却有了更大胆的想法。

交工时,一起快递到北京的除了那些白色面具,还有一组灰色半透明玻璃纸的面具,看起来与玻璃很像,实际质感又很轻便,以眼睛位置开出的不同形状表示不同人物的喜怒。在此之前,卫麒仔细研究了剧本,她觉得这样的面具无论是在视觉效果还是表达人物情绪和故事情节时都会更震撼。

后来,效果竟是出奇地好,灯光打下来时,台上的舞者现出诡谲的气氛,那正是导演想要的后现代风格,于是无聊的白色面具被无情抛弃。

舞台剧反响不错,做面具的卫麒也受到一些关注,得到这个消息是从一通导演亲自打来的约她去庆功宴的电话。电话里年轻女生的声音低沉又爽朗,尽管从未谋面,卫麒还是在那种淡然大气的口气里听到了睿智的气息。

她说:“卫麒,来吧,这里的庆功酒有你的一杯,何不来尝一尝?”

而此时,距离高考只剩十天,黑板上红色的倒计时数字像尖锐的走针割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也搅乱了卫麒的心。

可是那几天的卫麒,出奇地平静,平静到卫妈甚至产生了“女儿或许会考虑复读”的错觉。

不,卫麒当然不会复读,她再也不想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在学校里,她想为艺术活着,为了让她痴迷着沉醉着爱着的面具活着,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有一番作为,不然她不会远在南方也一头撞进了北京的艺术圈。

所以——

在高考的前一天,卫麒说去便利店买文具就再也没有回家。

庆功宴就在一天后,她不想失去这么宝贵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要断了卫妈的后路,她不想给她造成错觉,让她满心焦虑地等待一个必然是失望的高考分数,不想看到她由期待一点点黯然的脸。既然结果已经在那里,她宁可一下死透了痛快,对大家来说都是解脱。

卫麒如愿赶到了北京,第一个晚上,刘老板在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店里请她吃日本料理,桌上三文鱼肥美鲜嫩,北极贝的尾尖染了一片深红,米粒看起来饱满晶莹,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刘老板就在那样完美的氛围中拍了拍她的肩膀下了一个完美的总结:“你是个果敢有魄力的姑娘,我看好你!”

酒足饭饱后,卫麒站在马路边捧着圆滚滚的肚子没有急于离去,而是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这片高而远的天空,藏蓝色的苍穹里很难找到几颗星,可它在她眼里仍旧那么美,美得像她那颗鲜活的、用力跳动的心。

【那些早就该被时光冲刷得模糊了面孔的人和事】

“你的QQ签名好好笑啊,什么人让你气到要让他‘头朝下倒吊起来,从上到下自两腿间劈成两半啊?哈哈哈。”

李李美给卫麒写下这段留言时,卫麒的头像仍旧是黑的。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高考分数时,卫麒已经去了北京如鱼得水。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卫麒一向跟大家都不同,高中毕业后,大家都变得很闲,不管是继续念书还在在家待业,只有卫麒相反,她似乎每天都很忙,忙到偶尔上线匆匆回了李李美的留言就又消失不见。李李美只是通过她的QQ和微博的蛛丝马迹了解着她在北京的生活和她在北京的面具。

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用力活着的卫麒,让李李美无比羡慕,羡慕到只要想起,心里就会有丝丝缕缕的痛。

此时的李李美顺利进入大学念中文,从成绩到专业都是那么四平八稳地毫无悬念。

李李美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大学生活,每一次因为功课而妥协的时候她都幻想过,她会在大学里度过丰富多彩的四年生活,恣意地绽放生命。

然而事实却是,对于那些招新生入社的热情邀约和散发着温度的传单,李李美依然是站在外围远远看一眼便离开了。她不喜欢出风头,拿不出很多的热情和勇气去生活,这些本质,她依然无法改变。

此时,已经距离李李美给卫麒发出QQ消息十四分钟,李李美用PPS看电影,时不时地瞟向没有关闭的对话框,卫麒的头像始终没有亮起。

其实有很多次,李李美都想告诉卫麒,她遇到了郭海威。

那是一次高中校友组织的同乡聚会,她在KTV里赫然发现了郭海威,她才知道,原来郭海威与自己在同个城市,学校也只不过一墙之隔。

郭海威依然耀眼,与过去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穿了一双肉色仿真脚的鞋子,“脚背”的位置还画了立体鞋带,女生都骂他的鞋子“好恶心”,可是所有的女孩子都笑骂着围了过去。她和他隔了一小段距离,但他的声音还是传到了她兔子一样竖起的耳朵里。郭海威在KTV彩色的灯光下,指着自己背包上一个一掌半长的棕红色的木叉子说:“嘿,不要乱动,这东西是食人族吃人脑用的餐具。”女生尖叫着推他,他便坏坏地笑。

李李美几次想要起身去跟他搭讪,告诉他,自己就是曾经卫麒口中的那个李李美。哪怕只是一句“嘿!学长,其实我是晚你两届的学妹”也好,但她终于还是没有,别的女生跑过去跟郭海威聊天,李李美仿佛是因为结束了一场纠结的心理战似的放松地舒了一口气,然而,直到聚会结束,她也再没机会跟他讲话。

那一天聚会结束后,李李美独自在深夜中的鹅黄色路灯下走回学校,脚边偶尔有蛐蛐跳出又溜走,李李美的心,史无前例地失落和沮丧。因为她忽然发现,这就是自己,无比没出息无比懦弱的自己,就像高三时没能坚决地拾起画笔,现在她也无法跟近在咫尺的暗恋对象说上哪怕一句话。

这些话,李李美总想一字不漏地、条理清晰地对卫麒讲一遍,但以前总是没机会,然而今天,当卫麒的头像终于亮起,她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却始终没有按下去,她只是忽然想,卫麒,恐怕是早就忘了郭海威了吧?

执拗地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不肯走出来的人,无法释怀地耿耿于怀着曾经的失去的人,只有自己,因为未能在当时付出全部去拼搏,所以那些早就该被时光冲刷得模糊了面孔的人和事才会结成个疙瘩埋在脑袋里,历久弥新。

【晚安,北京】

那段时间卫麒的MP4里渐渐地只剩下一首歌——《晚安,北京》,汪峰声带受损般沙哑的声音里有着愤青似的仓惶和梦想在现实中撞碎的悲凉。

很多个晚上,卫麒站在北京的天桥上一边听着这首歌一边吹着夜风,这个时候她仿佛是忽然发现,北京与家乡不同的,除了高而远的天空,还有呜呜咽咽的风。

这是卫麒在北京的第一百五十八天,她与那个让她向往的圈子仍是点头之交,就像她和刘老板,就像她和那位一时走红随即很长时间里都没能拿出引起第二波轰动的新晋女导演,就像她和这个圈子里的很多艺术家和商人。

没人请客她就没法进高级料理店,租不起一间像样的房子,甚至没钱剪头发。在很多人眼中活得如鱼得水、光鲜亮丽的卫麒,其实过得并不好。

不是没有工作的,常有小公司通过朋友的介绍找来问她:画海报吗?画插图吗?封面设计呢?只是卫麒统统摇头,她只是喜欢面具而已,其他那些有关绘图的东西,她不擅长,也不打算去培养。

困窘和寂寞把时光拉得很长,长到让人看不到未来的方向,长到卫麒总是要一遍遍提醒自己才能坚定地走下去,她很喜欢那句话:当你想要放弃,就回头望望自己来时的路,并问自己,为什么坚持走到了这里。她为了面具翘掉了高考,为了面具跟爸妈吵翻,为了面具第一次听到妈妈在电话里哭,为了面具她掐了电话只留了一条短信给妈妈说“求你理解我”,直到对方不得不接受。已经入冬,她甚至没钱买一件厚实的棉服,她过得如此辛苦,然而只要放弃,一切付出和辛苦就都变得没有意义。而有关面具的工作,说来可笑,她只在一个月前接到了唯一的一份。

那是一对海外华侨夫妇,通过facebook联络到卫麒,希望她为他们车祸丧生面目全非的女儿做一个面具。面具当然不只是依照照片临摹出原本五官那么简单,他们希望她可以用独特的创意和构图还原女儿的音容笑貌。

为了了解这个十六岁女孩爱丽丝最真实的一面,卫麒请求那对父母把爱丽丝的日记交给她,又想办法联络到了她亲密的朋友和同学。那段时间卫麒把自己关在那间见不到光的半地下室小屋子里一遍遍画着设计图纸,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铺开图纸,有时候忘记了吃饭,等到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时才发现天已经半黑,而肚子早就饿得麻木。草图被揉皱撕烂了无数张,那个灵感是在某天晚上睡觉时忽然钻进脑子里的,是梦里,一只黑色的燕子滑过蓝蓝的天,渐渐消失不见,只余一个模糊的影子。卫麒猛地睁开眼睛,起身把那灵光一现的美丽画在纸上。

最终的面具底色是深深浅浅的蓝,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看到隐藏的一点暗纹,面具上的嘴角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紧闭的双眼和长长的睫毛看起来很乖巧,只有额头上密密麻麻扎成一团的艳丽花朵和额角一只展开翅膀的黑色小鸟泄露了内心的叛逆。那张面具看起来灵动非凡,透着一丝不愿让人打扰的戒备。

那对海外华侨是专程赶到北京来取面具的,只是当他们在酒店的一层咖啡厅会面,当卫麒小心翼翼地把面具从盒子里拿出,那个一脸期期艾艾一副柔弱无骨模样的母亲竟在怔忡之后猛地把面具摔在地上,随即失态地掩脸痛苦地用英语说:“不,这不是爱丽丝,我的女儿是个乖巧可爱的小淑女!”

酒店里只有一桌坐着两个老外,他们的蓝眼珠露出惊诧,而被摔碎了一角的面具则悲伤地躺在卫麒的脚边。卫麒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她无法听清这位伤心欲绝的母亲的控诉,也听不到那父亲绅士地表达歉意,她只是安静地捡起面具,用蹩脚地英语说:“这就是真实的爱丽丝,只是你不愿意接受事实罢了。”

卫麒平静地走出酒店,然而心里有什么东西,分明就和怀里的面具一同被摔碎了。

那之后,卫麒还接到了一份工作,是要为平安夜准备的十款面具,由卫麒设计并且出样品,给工厂批量生产。卫麒再一次发挥创造力,做了市面上从来不曾见过的十五款面具供厂家挑选。却没想到,两天后被全部退回,理由是设计太过抽象以及制作成本过高,没有市场。

这一天,卫麒红着眼睛砸烂了所有面具,当她冷静下来时,她忽然听到住在隔壁地下室玩音乐的男孩在唱歌,那首被她听烂了的《晚安,北京》在男生用力过猛的声音里渐渐被自己代替,她和着拍子断断续续唱着,慢慢坐在那一片废墟里。她的眼泪流下来,用力抹掉,又落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用力去砸男生的门,歌声和音乐戛然而止,然而看着身边那一片狼藉的卫麒,忽然觉得,自己的艺术生命就这么死掉了。

她有一种感觉,自己再也画不出面具了。

【你过着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李李美说要来北京找卫麒玩时,卫麒顿了几秒钟还是答应了,她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拒绝,自尊心也让她无法坦然自己没钱招待。

那是初冬,李李美从火车站走出来时卫麒险些没能认出她。李李美像很多大学里的文科女生一样上演着麻雀变凤凰的经典戏码,她穿了一件果绿色的连帽羽绒服,戴了一顶姜黄色的毛线帽子,头顶是一个掌心大的毛球,配上一双栗子色的雪地靴娇小可爱,透着一股校园里的清新墨香。而卫麒在李李美挥着手跑过来时竟在瞬间心生胆怯,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灰色的薄棉服和牛仔裤,忽然觉得所有底气都顺着脚底溜走。

李李美在北京待了三天,卫麒带她去吃了很多物美价廉的地道小吃,必要的景点也去了几个,去798艺术区是最后一个行程,李李美说那是她此行的压轴。她们一直玩到所有画廊和小店打烊。

看到卫麒的面具挂在墙壁上时,李李美看起来很激动,她说:“卫麒,我知道你行的,你看,你过着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那时卫麒险些脱口而出——可是这些都是假的。

可是卫麒终究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离开时偶然被李李美挽住胳膊,对方惊讶地说“你穿得好少啊”,卫麒耸耸肩,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北京的冬天没什么的,再大的风跟南方冬天的阴冷相比也是小菜一碟,我都习惯了。”

假如李李美不是沉浸在自己构筑的那幅关于卫麒生活的美好画面里,她一定会发现,凛冽的寒风刮来时,卫麒都会牙齿打战不自禁地裹紧衣服的前襟。

或许是因为李李美身上那团果绿,即便是在她离开后也仍旧阴魂不散地在卫麒眼前晃来晃去,又或许是因为ATM机上显示的只有几百块的余额,卫麒在小区附近晃了一个下午后鬼使神差地给卫妈拨了一个电话。

自从到了北京,她主动联系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卫妈接起电话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卫麒,钱还够花吗?”

卫麒先是脸上挂上笑,不管对方是否看得见,然而开口时声音却是沙哑的:“当然够啊,刚拿到一笔报酬,正准备去吃牛排。”

“怎么你的声音不对劲?”

“刚睡醒,被冷风一吹感冒了。”卫麒吸了一下鼻子又说,“妈妈,我先挂了,饿死了,改天再说吧。”

挂掉电话前一秒,听筒里还有卫妈的声音传来:“戴帽子了没有啊?买个去年妈妈给你买的那种毛线帽子,又暖和又便宜……”

卫麒没敢回答,安静地听完匆忙挂断,她怕再张口就会忍不住号啕大哭。

这是她自己的生活,当初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即便是哭,也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吧。

【可是假如那箱泡面已是你的全部,那它便是稀世珍宝】

收在床下的一箱泡面已是卫麒的全部家当,有了它,大概还能坚持到刘老板卖掉存货买面具,否则这个月她会不会饿死都很难说。当卫麒在冷风里晃了几个小时回家时却发现,那箱泡面不翼而飞。

是的,她的所有口粮都不见了。

门锁和窗户看起来都完好无损,本来就发乌的石灰地一个脚印都看不到。这一点都不稀奇,住在地下室盗窃案时常发生,只是很少有人报案,报了也追不回东西。一箱泡面而已,又不是一箱现金。

可是假如那箱泡面已是你的全部,那它便是稀世珍宝。

天已经彻底黑了,卫麒坐在这间连月光都照不进几分的半地下室里被阴冷空气一点点侵蚀,四肢冻得发麻。她又一次想起李李美,想起她的果绿色羽绒服,想起她干净的笑,想起她从大学里培养出的清新的墨香味,心里忽然就悲悲切切地疼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再拥有那种纯净的学生气质了,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她身上的灰色棉袄一样混乱和糟糕。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站在李李美面前感到自卑和妒忌,而理由是曾经让她鄙视的大学生身份,而这个发现比事实本身更让她无法接受。

卫麒站起身,不甘心似的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指甲油,那是李李美来北京时在商场买的,三十几块,好看的抹茶色,那时专柜的小姐说指甲油和李李美的气质很合,很漂亮。后来李李美离开时把它忘在了她的柜子里。

大概是温度的关系,液体有点发硬,卫麒的手也不听使唤,可她还是固执地用不甚灵活的手指把十个手指甲涂满。她的手指冻得发红,稍稍用力就变得一片白,因为不习惯北京的天气有几根手指还裂开了又痒又疼的口子,所以那指甲油涂在她手上不好看,不,当然一点都不会好看。

卫麒终于丧气地哭起来,声音很小,用手背狠狠抹着眼泪,指甲油蹭在了头发上、脸上。所有的坚持、勇气和她的梦想都跟着时光跑远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活得意气风发过,以后也不会了。

卫妈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卫麒再也无法掩饰哭声,她在电话这头抽噎着,卫妈在电话那头心疼地眼泪盈眶却还是作出一副淡定的模样。

她说:“卫麒,我是你妈,你怎么敢以为自己可以骗过我呢?”又说,“你在外面的这半年里,我没有一天睡好过,你太不让人省心。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最后,卫妈叹了一口气,却用坚定地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可是,妈妈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你热衷犯错误也好,你追求梦想也好,你都是我的荣耀。卫麒,回来吧。”

卫麒终于放声哭出来,哭声在身体里开了一个洞,放肆地丢出所有委屈和不甘。

是的是的,她还有妈妈,当她在一条看不到方向的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迷茫,她的妈妈会打开一盏灯,为她照亮回家的路。

一切还有卫妈,一切都还可以从长计议,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而过去的,再多欢笑也好,再多眼泪也罢,都是美丽人生中难能可贵的、无法复制的人生经历。

【你瞧,我们都是一样的】

卫麒是隔了很久才收到李李美的留言的,她的手机停掉了,也一直没有上网,像是要清空自己,把新的东西填充进身体里。

李李美说:卫麒,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你过着我想也不敢想、摸都摸不到的生活。回来后,我总想起你淡然微笑的模样,想起你的面具挂在雪白的墙壁上,美得让我睁不开眼睛。

卫麒表情复杂地笑一下,回复说:李李美,我回家了,报了高三班,准备高考。其实,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失败了,败得很惨。只是我不愿承认,直到你来时我还在用尽全身力气维持一个假象。

没想到李李美也在线:不管怎么样,卫麒,你走了自己想走的路,你的人生没有缺憾,而我,我永远都不知道我人生中的另一个可能性。就像我不知道假如我一直坚持画画是不是现在可以考进美院做我真正喜欢的事,假如我对郭海威告白是不是可以像你和他一样做保持联络的朋友,所有我没有勇气做的事都成为一个永远不可能发生的可能,每一天每一天都跳出来指责我。

卫麒忽然就笑了,笑她们的不甘心、笑她们的不快乐,那一点点种在心里的耿耿于怀像温水里的蜂蜜被搅拌均匀一口气喝光,胃便暖起来。

她说:李李美,我也失去了我的另一种可能,如果当时我坚持把高考考完,我想我肯定也会和现在不一样,每个选择都总是让人那么后悔。你瞧,我们都是一样的。

而且,至少你的选择,没有让其他人操心。

我们都一样,选了A路的野花小径,就看不到B路的山光水色,因为没能得到,所以那景象才变得出奇地好,只是无论喜欢与否,那些经历都成了造就自己的一个阶梯,拆掉任何一块自己也不会走到现在的位置。

如果选择意味着失去,那么它也同样意味着获得。

假如你接受现在的自己,那就连同过去的每一段时光也都一齐接受吧。

编辑/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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