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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纸,心中爱

2012-05-14刘宇昆

读者 2012年22期
关键词:纸老虎小老虎包装纸

刘宇昆

当我用英语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声音,但是当我用中文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真情

我最早的记忆是儿时的一次哭泣。那次,不管爸爸妈妈怎么哄,我就是不搭理,一个劲儿地哭。

爸爸拿我没办法,只好任由我在卧室里哭。妈妈却把我抱进厨房,将我安置在餐桌旁坐好。她从冰箱上面抽出一张彩色包装纸,想吸引我的注意:“瞧瞧,这是什么?”

每年圣诞节过后,妈妈都会将各种圣诞礼盒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裁剪下来,整齐地叠放在冰箱顶部。几年下来,包装纸积了厚厚一沓。她拿出其中一张,正面朝下反面朝上,平整地摊在桌上,给我叠小玩意儿。折、压、吹、卷、捏……不一会儿,这张纸就在她指尖消失了。她轻轻一吹,一个被压得扁扁平平的纸模型瞬间变得栩栩如生。

“瞧!小老虎!”她边说边将手中的纸老虎放到桌上。它个头不大,和我两个拳头加起来差不多,白色虎皮上点缀着红色糖果和绿色圣诞松。

我接过妈妈手中的小老虎,既惊又喜,用食指摸摸它的后背,小东西连蹦带跳。

“这叫折纸。”母亲用中文告诉我。

那时我对折纸一窍不通,但我知道妈妈的折纸术神奇无比。只要她轻轻一吹,这些纸玩意儿便可借助她的气息活蹦乱跳起来。这么神奇的折纸术只有她一个人会。

爸爸是从一本册子里挑中妈妈的。记得有一次,正在读高中的我向爸爸询问其中经过时,他很不情愿地说起。

那是1973年的春天,爸爸想通过婚介所找个对象。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介绍册,每一页都瞟上一眼,直到他看到妈妈照片的一刹那。

“我从未见过那种照片。”爸爸说。照片里,一位女子侧身坐在藤椅上,她身着丝质的紧身绿旗袍,双眸视镜,一头秀发优雅地垂在胸前,依于肩侧,孩童般的双眼透过照片,盯着爸爸。

“自从看到她的照片,我就不想再看别人的了。”爸爸说。

册子上说,这名女子芳龄十八,爱好舞蹈,来自香港,英语流利。但这些个人信息没一个是真的。

后来,爸爸开始给妈妈写信。在那家婚介所的帮助下,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终于,他决定亲自去香港看她。

“她根本就不会说英语,我收到的信也都是婚介所以她的口吻代写的。她的英语完全停留在‘你好‘再见的水平。”

究竟什么样的女人会把自己的信息像商品一样放到册子里,并期待别人把她们买走呢?那时我还是个高中生,轻蔑鄙视之情油然而生。

爸爸没有因为受骗而闯入婚介所要求退费赔偿,相反,他带妈妈去了餐厅,找来服务生给他们做翻译。

“她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几分害怕和期待。当服务生开始翻译我的话时,她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爸爸回到康涅狄格,为妈妈办了入境手续。

一年后,我出生了。那一年,是虎年。

只要我想要,妈妈就会用彩色包装纸给我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山羊、小鹿、水牛等等。在我家客厅,这些小动物随处可见,而老虎则咆哮着四处追赶它们,一旦追上,就会用爪子将其摁倒,挤压出身体里的空气,让它们变回一张扁平的折纸。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只好往小动物的体内吹口气,让它们重新活蹦乱跳。

某天,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集关于鲨鱼的纪录片,便要妈妈给我做一只鲨鱼。鲨鱼做好了,见它躺在餐桌上闷闷不乐,我便将洗手池放满水,把它放进去。在水里,鲨鱼快乐地游弋着,但没过多久,它的身子变得湿软、透明,慢慢沉入池底,折叠的部分也慢慢在水中展开。待我回过神要救它时,已经来不及了,躺在我手中的只剩一张湿纸片。

后来,妈妈用防水纸为我重新做了一只鲨鱼,它快乐地游弋在金鱼缸里。

十岁那年,我家搬到了镇上的另一头。两个女邻居跑来串门,爸爸赶紧拿出饮料招待客人,但他还得去水电部门一趟,因为前任户主的水电费没结清。爸爸临走时连声向两位邻居道歉:“你们自便啊。我太太不大会讲英语,所以不能陪你们聊天,千万别见外啊。”

那会儿我正在餐厅里学习,妈妈在厨房里收拾东西。我听见邻居在客厅里讲话,她们没有特意压低声音。

“他看上去挺正常的,怎么会干这种事?”

“混血儿都怪怪的,像是发育不全。瞧他那张白人面孔配上一双黄种人的斜眼睛,简直就是小怪物。”

“你说他会不会英语啊?”

两人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们来到餐厅。

“嘿,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

“杰克。”

“不像是中国名字哦。”

妈妈也来到餐厅,用笑容问候了两位客人。接着,我就在她们组成的三角包围圈中,看着她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直到爸爸回家。

马克是邻居家的孩子。一天,他拿着《星球大战》的欧比旺·肯诺比玩偶来我家玩。玩偶手中的光剑不但能发光,还能发出尖叫声。我和马克一起看着这个玩偶在咖啡桌上翻来覆去地比画了五遍。

“它能换一个动作吗?”我问。

马克被我的话激怒了,说:“你有什么玩具?拿出来给我瞧瞧!”

可我除了那些折纸外,什么玩具也没有。于是,我把那只纸老虎带出卧室。

“小老虎!”我用中文说,随后,我停下来,用英文又说了一遍。

小老虎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做匍匐提防的姿态,双眼怒视着马克,用鼻子嗅他的手。

马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只用圣诞礼盒包装纸做的纸老虎:“这哪是什么老虎啊?你妈用垃圾做玩具啊?”

马克用手碰了碰欧比旺的头,光剑又舞动起来,手臂上下摇摆不停。

小老虎转过身,向欧比旺扑去,将那塑料小人狠狠推下餐桌,摔了个骨头断裂、脑袋搬家。我笑了。

马克狠狠地把我推向一边,说:“这玩具很贵的!没准儿你老爸买你妈的时候都没花这么多钱!”

我愣住了,瘫倒在地。纸老虎咆哮着,径直朝着马克的脸猛扑过去。

马克哇哇大叫。倒不是因为他被老虎弄疼,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害怕又惊讶。毕竟,这只老虎是纸做的。他抢过我的纸老虎,铆足劲地蹂躏,连撕带咬,我的纸老虎瞬间就被肢解成两半。他把揉烂了的两团碎纸狠狠地扔给我:“拿去!愚蠢的破玩意儿!”

马克离开后,我一个人哭了很久。

两周后的星期五,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妈妈就问:“学校好吗?”我闷不吭声,不想答理她。我把自己关在洗漱间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我不像她,根本不像!

晚餐时,我问爸爸:“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国佬?”

爸爸停住了手中的筷子。虽然我从未跟他提过学校的事,但他似乎早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双目紧闭,摸了摸鼻梁:“不,你不像。”

妈妈不解地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问:“啥叫中国佬啊?”

“英语!说英语!”我爆发了。

她努力寻找着会说的英语词:“你怎么了?”

我啪地摔下筷子,推开面前的饭碗,看着桌上的青椒爆炒五香牛肉,用命令式的口吻说:“以后不准做中国菜!”

“孩子,很多美国家庭也吃中国菜啊。”爸爸试图帮妈妈辩解。

“问题就出在我们不是美国家庭!”我怒视着爸爸的眼睛说,“美国家庭里根本就不会有我这样的妈!”

爸爸没有回话,只是将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说了句:“我回头给你买些做菜的书吧。”

妈妈转过头来问我:“不好吃?”

“说英语!说英语!”我急了,扯着嗓子大喊。

妈妈伸出手想摸我的额头,问:“你发烧了吗?”我用力推开她的手,说:“我很好!不要你管!我只要你给我说英语!”

“以后多和他说英语吧,”爸爸对妈妈说,“你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妈妈看着爸爸,用手指摸着嘴唇说:“当我用英语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声音,但是当我用中文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真情。”说着,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你现在是在美国啊。”

爸爸给我买了一整套《星球大战》玩偶,我把里面的欧比旺·肯诺比赔给了马克。然后,我把那堆折纸动物一股脑儿扔进了一个废鞋盒,并用胶带把鞋盒封得严严实实,扔到阁楼上。

如果妈妈和我说中文,我就拒绝回答,久而久之,她只好和我说英语了。但是她蹩脚的口音和离谱的语法让我觉得很丢人,她出错,我就挑错,终于,她不在我面前说英语了。

如果她想要对我说什么,就会像打哑谜一样地对着我比画。她会学着电视里的美国妈妈,拥抱亲吻我,但她的动作总是那么夸张、别扭、滑稽,让我觉得丢人。知道我不喜欢她这样后,她就再没抱过我了。

妈妈开始学着做美式餐点,我则在家里玩着电游,在学校学着法语。有时候,我看见她坐在餐桌旁,望着手中的包装纸发呆。不久,就会有一个新做的小动物出现在我的床头柜上,或依偎在我身边。不过我照样会把它们压扁,然后扔进阁楼的盒子里。

上高中后,她再也没给我做过纸动物。有时回到家,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听她哼着中文歌,在厨房忙前忙后,我还是难以相信她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不会走过去和她说话,我把自己关进卧室,独自追寻美国式的幸福生活。

医院里,母亲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分守在病榻两侧。她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却老得多。

多少年来,她身体有病却坚持不去医院,每当被问及身体时,她总说自己没事,直到有一天她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她已是癌症晚期,手术都救不了她的命。

但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母亲的病情上。那时正值校园招聘会的高峰期,我满脑子装的都是简历、成绩和面试,整天琢磨的都是怎样在招聘主管面前美化自己,让他们聘用自己。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对我说:“我知道你还得回学校。去吧,不要担心我,我没事儿。在学校好好表现。”

父亲靠在她嘴边听她私语了些什么后,点了点头,然后离开房间。

“杰克,如果……”她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抓紧机会对我说,“如果我不行了,不要难过,这对身体不好。你要好好生活。阁楼上的那个鞋盒要留着,以后每逢清明,把它拿出来,你就会想到我。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会在清明那天给她死去的父母写信,告诉他们她在美国生活得怎么样。她会把信纸折成一只纸鹤,放飞到空中。但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盒子你要存着,没事的时候打开看看。记得……”她又开始咳嗽起来。

“知道了,妈。”我不自在地抚摸着她的手。

“孩子,妈妈爱你……”她再次猛咳不止。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场景,妈妈捂着自己的胸口,用中文说着“爱”字。

“好了,妈,你歇会儿,别说话了。”

爸爸回来了,我跟他说我想早点去机场,因为我不想误点。

在我搭乘的飞机飞过内华达上空的时候,母亲离开了人世。

母亲的过世让父亲立马老了许多。对于他来说,房子太大了,他决定卖掉。我和女朋友苏珊赶来帮忙收拾东西。

苏珊在阁楼里发现了那个鞋盒。“这么漂亮的折纸,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显得十分惊讶,“你妈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是啊,但此时,我眼前的这些折纸动物却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也许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它们也随她一起去了;或许远去的不是它们,而是我童年的记忆,而童年的记忆大多不真实。

母亲去世两年后,四月的第一周,苏珊被公司外派出差,家里只剩我一人。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停地换台,一档关于鲨鱼的纪录片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一刻,我似乎感觉母亲又回到了我身边,用防水纸给我折着纸鲨鱼,而我和我的小老虎围在她旁边,出神地观看着。

刷的一声!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团缠着胶带的包装纸滚到了地上,慢慢舒展开来。原来这是那只被我遗忘多时的小老虎啊!肯定是妈妈想办法把它粘回了原样。

我蹲下来,趴在地板上,伸出手指想摸摸它。小老虎摇着尾巴,调皮地左扑右跳。我开心地笑了,抚摸着它的后背。小老虎停止扑腾,它的身体开始肢解、舒展,最后,留下的是一张皱巴巴的包装纸,白色的纸面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中国字。

我赶紧跑到电脑前,打开网页——今天正是中国的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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