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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的秘密

2012-05-08杭东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2年5期
关键词:礁石美人鱼工地

杭东

夏天来了。每天上午十点多,姜建信都能看到一名女孩会准时出现在那片礁石上。她卸下肩上的背篓,然后将脱下的衣服团好,放进随身带的一只塑料袋里。

女孩穿在身上的泳衣应该是出门时便穿好的。一件蓝色的和一件红色的泳衣(几乎是准时的隔一天一换,阴雨天顺时延迟),质地看上去不比远处海滩上的游客穿得差。她的动作如此轻盈,自然比海滩上的女游客多了几分观赏性。她穿好脚蹼,戴上潜水镜,然后企鹅一样一扭一扭走到礁石边,抬起胳膊抻一抻潜水镜,深吸一口气,一个鱼跃,便消失在脚下波涛万顷的碧蓝海水中。

每当这时,姜建信的呼吸就快要屏息了。

这是每天上午工作时的一段垃圾时间,工头嫌热,自然没有蹿上蹿下地跑来监工,躲在工地入口处的临时小卖店里和老板娘讲俏话。再熬过一个多小时,收工的哨子就该响了。姜建信从升降机上推出一车灰浆,麻利地给大老刘的灰斗里添满,又把砖码在脚手架上。灰浆溅到大老刘裤脚上,弄得大老刘很是反感,阴损地说,这眼力见儿也不长个时候,这眼瞅着就该他妈的收工了!

姜建信置之不理。他把身子挪到临海的楼墙上。如果施工的进度再增加几寸,灰墙便会阻挡了他的视线,那时他就要爬到脚手架上去,或找一个洞开的窗口,才能看到那一片海水……这是他私人的秘密。是一个关于浪漫与甜美的秘密。一条美人鱼的秘密。

在姜建信的感觉里,那赶海姑娘就真的是一条美人鱼。从她自礁石上跃下,钻进海水的那一刻,她的两条细长的腿紧贴在一起,脚蹼随着身体的绷紧有了优美的起伏。

姜建信第一次发现她时,正是她头部扎进水里,而鲜艳的泳衣以及脚蹼露在水面的时刻。那时她的皮肤还那么白,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当时姜建信险些叫起来。他顺理成章地把她当成一条美人鱼了。到后来他每天都能在同一时间看到她,才知她是一个本地的赶海姑娘。

美人鱼的幻象对姜建信来说仿若梦境。

这是某个有远见的开发商正在构建的海滨旅游度假村。作为民工的姜建信,他在付出汗水的同时也在免费享受着周围优美的环境。他来自遥远的山区,家乡绵延不绝的荒山秃岭,除了雨季,平日里连一滴水都显得珍贵。

家乡有一句谚语:泉水贵如油。何况一整个大海!除了寻找妹妹,大海是让姜建信羁留在这个工地上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而这个美人鱼一样的赶海姑娘,似乎让姜建信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焦灼。

每天上午从她潜入海水,姜建信的幻觉便开始了:他身处的这个正在建设中的楼宇,恍然间成了汪洋中颠簸的一只船。而劳作的民工们,俨然成了航船上的水手,他们哪里是在搬砖砌墙,分明是在甲板上整理锚索,修补鱼网。

此时的姜建信,坐在楼口处,点棵烟,把沾满泥浆的双腿搭到楼墙的外面,悠长地打声呼哨,成了一名船长……那条美丽的人鱼,就在离船不远的海面上劈波斩浪,随船戏游。

收工的哨子响了起来。

疲沓的民工们重又有了活力。从脚手架上爬下来的大老刘骂了姜建信一句,说,你他妈找死,被工头看到,又有你的好戏瞧。大老刘没有丝毫恶意,工地上有规定,施工时工人的头、手不可随意伸到楼外。被工头瞧见,恶骂不说,有可能还会被扣掉工钱。

姜建信站起来,他冲大老刘一笑,随了工友朝升降机上走。他想,等打好饭,他要重新爬上这六楼,边吃边看那赶海姑娘什么时候从海水中离开。他还想,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结束之前,说不定哪一天,他还会舍弃了一天的工作,赶去那片礁石,等那赶海姑娘的到来。

“你是一条美人鱼”,他要这样告诉她。他要借她的脚蹼和水镜,到深海中去畅游一番。

姜建信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首先,他并不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工,他是一个已经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这个秘密他从来没和工地上的任何人讲过。虽然从外表看,他和来自乡下的农民工有着很大的差别——他不说脏话,不邋遢,每天收工,他都会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然后从工棚里消失,直到临睡前回来。

他去干什么?肯定是去街面上过“眼瘾”!大老刘们如是说。离家的农民工,半年都碰不到女人,熬不过的,除了花钱去找女人解决外,便去街面上看穿裙子的城市女人,有时连她们的粉红内裤都能看得到。

那些穿粉红内裤的女人不光面相中看,哪儿哪儿都粉粉嫩嫩,吹弹得破的样子。于是民工们回来后不光用言语猥琐一番,也说不定在梦中把她们当做了梦遗的对象。

正当青年的姜建信,不去干这些勾当,又能去做什么?莫非去赴城里女人的约会?瞧他也没那样的本事!偶尔阴雨的辰光里,姜建信不能外出,也不像别的民工那样聚在一堆,玩小赌注的赌博;或是跟人拉家常,说些乡间的纷扰农事。他只是侧卧在铺上,没有因苦累昏睡过去,手上拿了一本书,眉头微锁着,不知是烦着工友的吵嚷,还是烦着那字里行间的内容。

当然没有谁会知道姜建信内心的秘密!就连他什么时间来的这个工地,很多人都不记得。在这工地上做活的民工,大多是一个村上的,或者是相邻不远村上的。有兄弟,父子,连襟,表亲,反正每个人来这里混口饭吃,都有这样或那样的背景,都是亲戚或乡亲介绍而来。听他们口音,惊人的一致,仿佛离乡背井从老家搬来了一整个村子。而惟独这个姜建信,口音和他们都不同。

姜建信即将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接到父母托人写给他的一封信。在信中姜建信獲知妹妹离家出走的消息。对于妹妹,姜建信是心怀愧疚的。姜建信念高中,妹妹念初中,那时妹妹的学习成绩尚可,就是脑筋有一点点不跟趟,但功夫是肯用的。帮下田的父母做饭,手里也不忘拿了课本。有一次,灶里的火蹿出来,把额发燎去大半。

姜建信周末回家,妹妹追前赶后地向他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姜建信读高二那年,妹妹被父母勒令退学。这跟姜建信有很大关系:家里只能勉强供一个学生读书。姜建信成绩不错,又是男子,光宗耀祖的事自然落在他肩上。而妹妹就不同,女儿终将是泼出去的水。

心怀愧疚的姜建信看不出妹妹内心的波动,妹妹照旧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不见生分。姜建信也就渐渐心安下来。妹妹的个子一天天长高,出挑成姑娘模样。

姜建信去上大学,妹妹送他到车站,看着穿戴寒酸的妹妹,姜建信有些不忍,轻声对妹妹说,苦了你了,小妹,等哥挣了钱,再好好报答你。妹妹笑颜如花,对他挥着手,看着载了姜建信的车子驶远。

据父母说,妹妹的出走没有任何预兆,先天他们还把有人要给妹妹提亲的事说给她听,她依旧笑颜如花的,说我还小吧,这么快就找婆家?父母说,不小了,你没看同村的姑娘有的都抱了孩子!妹妹就笑一下,说,是啊,那就嫁了。

父母看妹妹没一件好衣裳,就拿出钱,要她去集上买件像样的衣服。那天,妹妹早早起来,把一整个家里都打扫干净,父母催她也不急,说,那市上衣服多的是,我去了还不就买回来了!临走她还洗了把脸,把水均匀地洒在院子里,然后拿了父母给的钱,出门了。天黑也不见回转。

一个月后,家里接到妹妹写来的一封信,告知她在一个城市里,很好。等挣了钱,就回去看父母。书信寥落。隔了一段时间,连一个字却也不见了。至今两年多时间,家里得不到她任何消息。

姜建信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便按信的地址寻到这个城市,他想一边打工一边找寻妹妹,但找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不见妹妹踪影。有时他想,或许这个夏天结束,他也就该从这个城市离开了吧。

邮局门前的路灯下,每到傍晚,会有一个烧烤摊摆起来。卖烧烤的是一对夫妻,烤羊肉串、鸡脖子、鸡翅膀,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几张客桌却能坐上几个寥落的食客,大多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

那天姜建信给家里投完信,为了缓解心中的郁闷,坐下,要了瓶啤酒,一个鸡脖子,慢慢喝起啤酒来。那一段时间姜建信跑遍整个城市,也不见妹妹踪迹。他先是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一间乡下人开的小吃店,被告知妹妹半个月前离开了。店主说可能去了市区的一家饭店了吧,嫌我的铺子小,工钱低,是去高就了。

姜建信喝着啤酒,一个小伙子坐到他对面来,冲卖烧烤的夫妻吆喝一声:给我来两块钱肉串儿,一个鸡脖子,一瓶啤酒。肉串要嫩一点,鸡脖子要酥一点,啤酒要凉一点!他旁若无人地喊着,又去随身的衣兜掏摸,摸出的不是散碎的钱币,竟是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和一支秃笔,然后趴在桌上旁若无人地写起字来。街灯光线昏暗,他写得很吃力,况且他手上的笔又不下油,小伙子遂拿到嘴上咬了咬,又抡胳膊甩了甩,依旧是不走字,赌气将笔摔到地下,抬头瞄了姜建信一眼,无奈地一笑,又弯腰把笔捡起来。

姜建信说,我这儿有一支笔。

小伙子龇牙一笑。他的牙白,有一颗虎牙。接过了笔,在信封上写完地址,又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塞进信封里。然后变戏法似的去路灯旁的石凳下拿了一个盛糨糊的塑料瓶出来,得意地对姜建信说,是前几天从邮局里偷出来藏的,白天没空来,这么晚到哪儿去找糨糊!

把信投进邮筒,小伙子摩拳擦掌地又叫了瓶啤酒,对姜建信说,哥们,我请你喝啤酒吧!

姜建信显得很不好意思。

小伙子说,客气个啥!都是出来卖命,以后交个朋友!

小伙子名叫童志延,也是从乡下来的农民工,就在离此不远的一家工地上。做的是架子工,每天登高爬梯的,练得手脚很灵活的样子。

两人自此成了朋友。姜建信每次去邮局投信,总能碰到童志延。童志延的信投得也比较勤。姜建信问他,莫不是在給未过门的小媳妇写信吧!童志延脸一红,推了姜建信一把,不做任何解释。

投信慢慢成了两个人聚会的一种方式。姜建信开始也不在工棚里写信了,他把纸笔带出来,就着昏暗的路灯,在车流熙攘的马路边的这家小吃摊上书写家信。这似乎成了他放松自己的一种方式。有时童志延赶来,两个人也不多话,头对头坐一起,各人写各人的家信。

童志延的文化水平不高,有时写着写着,要问姜建信某个字怎么写。写信对他来说是件力气活儿,往往就是三言两语,草草了事。童志延对姜建信说:可惜了你这个哥们,字写得这么漂亮,是个大学漏吧?

姜建信苦笑。他并未把自己的遭遇说与这个朋友听。他只在偶然间把那个赶海姑娘的事情说给童志延。姜建信把她说成是一条美人鱼。他发现了一条美人鱼!童志延龇牙一乐,打趣说,美人鱼,好不好吃?

姜建信也报以开心的一笑。

童志延说,那姑娘长得漂不漂亮?

姜建信说,肯定漂亮。你听说过一条丑陋的美人鱼吗?

童志延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爱,爱上她了?

姜建信闭了一下眼睛,笑而不答。

他们每次在一起时,童志延都显得很快乐。他单纯的快乐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却有着在外打拼多年所积累起来的经验与成熟。这让姜建信由衷佩服。但渐渐姜建信却发现了童志延隐忧的一面。随着投信次数的增多,姜建信发现了童志延的一个秘密。

很多次,童志延在信封上写清地址,却往往把一张没有字迹内容的白纸随信寄走。甚至他们去街市上游逛,别人塞到手里的一些促销广告,也会成了投递的内容。或者在商店里捡到的一张印刷精美的海报,也会被童志延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变成投递的内容。

这样看起来,童志延的投信,注重的并不是内容,而在于形式。起先姜建信只是把这归结为童志延的懒惰,他识字不多,当然疏于写字。但时间一长,姜建信想,既然没有内容,为什么还会这么频繁地将信投回家里?

有天童志延从街上捡到刘德华的一张小幅画报,细心地折叠起来,塞进写好地址的信封内。

姜建信问:把大明星寄回家里给谁看啊?

童志延说,给我姐。我姐最喜欢刘德华了。

姜建信又问:每次你都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给你姐看?

童志延脸一紧,仓促地说,你别管!

姜建信在街上碰到一位老乡。闲聊中那老乡问起姜建信在这儿做些什么,姜建信撒谎说,他所在的公司在这个城市里有一间分公司,最近生意忙,他被抽调到这里临时做监管。老乡一脸羡慕地对姜建信说,到底是读书人啊,刚出校门,就能做上监管。我们下苦力的做一辈子,也别想管上一个人,只有被管的命。

老乡又问姜建信的确切地址,说等闲下来去找他。姜建信满脸通红地撒谎说,可能过几天又要被抽调回去了,公司那边也是离不开他。老乡看出姜建信的搪塞,一脸的不快,敷衍几句,便想离开。姜建信巴不得抽身而退。不想走出几步却被老乡叫住,说前几天看到了你妹妹!

姜建信听得头皮一奓,赶紧问:在哪里?

老乡说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名字。说他是刚刚从那边做工过来的。有天在街上就看到了你妹妹,穿戴得和城市人没有二致。从背后喊了她一声,你妹妹回过头来,却是不理,自顾走了。

姜建信心内激荡,大声说你看清真的是我妹妹吗?

老乡拧脖说,不是你妹妹又是谁!不是你妹妹我喊她的名字,她能回头看我?不是你妹妹,她还能冲我笑了一笑!那笑就是你妹妹的,笑颜如花的样子!看上去你妹妹和你一样,也混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城里人了!

老乡的言外之意姜建信不去计较,只是在心里做起了自己的盘算。他一路走回去一路想,自己要快快赶到那个城市,他寻找了妹妹这么长时间,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提供了妹妹的确切消息。

姜建信不胜感慨,这就好像他此前一直做着一件虚妄而又荒唐的事。在那过程里他不断地追问自己:妹妹真的出走了吗?或者,她真的就经历过那样一系列荒诞而又充满辛酸的流浪吗?自己踌躇满志地读书,以为这样就能改變自己以及家人的命运,但读来读去,却换来这样一段动荡和坎坷的生活……

姜建信把自己想辞掉工作的事情跟工头一说,工头说,当下施工正紧,人手不够。你走也行,但工钱却是休想拿走。看姜建信犹豫,工头加重语气,说我这儿再怎样,也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工地,是单位,不是他妈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离月底开支还有半月有余,姜建信的腰包已经再无可供支配的钱币。他权衡一番,便忍气吞声说,那就不走了吧,在哪儿干都是混口饭吃。却暗自打定主意:等把工钱领到手,老子拔脚走人就是。

自此姜建信却是难以平静下来。他中断了给家里的投信。那种方式难免叫他辛酸。设想着把妹妹领回父母身边,是多少信也不能替代的最好的安慰。每天的傍晚他还是照旧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游逛。他开始为自己的生活做下一步的打算。他想找到童志延,和他商量商量,在离开这里之前,一同去那块礁石上,去看那赶海姑娘,把心中最美好的幻想说与她听。

但姜建信却很难再碰到童志延。

或许他工地上活紧?或许有什么事赶回老家去了?

这天姜建信早早出了工地,找寻到童志延做活的工地上。向一个灰头土脸的搬运工打听,那人摇头说不认识。又问姜建信他所找的人是啥工种?姜建信回答说架子工。那人一指说,去那里找。姜建信顺他手指的方向仰头看去,见几个如蜘蛛一样的人吸附在亮起灯光的半空之中。姜建信走过去,把手掌拢成喇叭状喊:童志延,在不在?

半天也不闻回声。倒是有一只“蜘蛛”慢悠悠爬下来,跳到地上先救命似的卷棵烟吸,咳嗽一声问:找童志延,做啥?

姜建信说:我是他朋友,来看看他。

那人吐口痰,抹搭着眼皮说,童志延出事了。

姜建信惊了一身冷汗,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斜了一眼姜建信,恶声说,在这种索命的地方,能出什么事!

那人说话的方式让姜建信不敢言声,只能干咽着吐沫等待下文。

那人吸口烟,又吐了口痰说,从三楼摔下来,你说有事没事!

姜建信颤声问:死,死了?

那人白了姜建信一眼,说,死?死个人就那么容易!摔断条腿还不够呛啊!他爹他妈他姐姐,还指望着他养活呢!

姜建信揪着的心这才放下来。料定这人说话也是个喧哗主儿,便问清童志延住院的地址,徒步赶到医院里去。

童志延在熟睡中。姜建信首先看到他裹满纱布打了石膏的右腿。他的脸上有一道清晰的刮痕,致使整个面部都浮肿起来。他打着轻微的鼾,或许是被梦魇压住,眉头不时耸起,嘴里发出含糊的呻吟声。

姜建信不忍惊动他,坐在病床一侧。倒是邻床的病友禁不住好奇,和姜建信聊了起来。

病友说,这小伙子,可够坚强!摔成这样,也没吭过一声。

姜建信点点头。

病友说,也懂事。老是嘱咐来看他的人,说不要告诉家里,怕父母着急。别人说你出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家里哪行呢!小伙子竟急得哭了起来,说告诉家里能起多大作用?我父母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没出过门,再有个着急上火的,家里的日子可咋过!

姜建信听着,不禁泪眼朦胧起来。

病友问:跟小伙子也是一个村上的?

姜建信用手勾了一下眼角,点点头。细声说,是我弟弟。

他们俩的说话声惊醒了童志延。见姜建信坐在床边,童志延高兴地微笑了一下,说,哥,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医生说了,留不下残疾,只是要多养些日子。我们工头也挺够意思,说给开工钱,医疗费他全包。别人对我说,等我出了院,还有一笔赔偿金给我呢……说到这里童志延又俏皮地笑了一下,说,我在医院养伤,等于是做工赚钱呢……

姜建信打断他,说,别说傻话了,给再多的钱,咱也不愿意出这种事!

童志延的话把病友也逗笑了。

童志延龇牙一乐,大概面部的表情牵动了伤口,疼得一咧嘴,又不无得意地说起来:你说哥,真是奇怪,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一点也没害怕,觉得像飞一样,糊里糊涂的,就落在地上,只是落在地上的时候怕得厉害,觉得自己是不是没命了?或是再摔成个残废!我妈说了,我从小命大,三岁掉井里没淹死,六岁马车从身上碾过没轧死,有神仙爷保佑着呢……

姜建信逗他开心说,你福大命大,有句话怎么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养伤,以后好运气会找你的。

童志延很舒服地叹了口气。

旁边的病友去上厕所。童志延对姜建信说,哥,我求你办件事情行不行呀?

姜建信说,行呀!只要我能办到的。

童志延说,你替我给家里写封信吧。我好多天都没给家里写信了。

姜建信痛快地点点头,问,就是报平安的家信吧?

童志延说,你也不用写字,随信夹一张白纸就行,或者找一张画报塞在里面。

姜建信对童志延奇怪的寄信方式见怪不怪,但这一次他有了探究的理由,随口说,你懒到这种程度?花同样的邮费,你怎么就不能给老人写上只言片语?俗话说见信如面,你写几个字家里不是看着更亲切吗?

童志延露出窘态,悄声对姜建信说,哥,你不知道。其实我每次往家里寄信,主要是照顾我姐。我爸妈不认识字,只我姐看。总写,又有啥可写的!

姜建信说,写信又怎么能照顾你姐了?

童志延的声音低沉下来,说,我姐也是在外面打工。以前又健康又漂亮,但在一家皮革厂里做了没几年,竟然得了一种怪病,全身瘫痪,睡在床上。和她一起打工的几个小姐妹也相继得了这种病。找老板老板跑了,治病花光了所有的钱,最后只能呆在家里……

童志延长叹一声,说,我姐可怜呀!以前那么漂亮那么好的一个姐,到现在落得……临出来我姐偷偷告诉我,说她喜欢上我们那儿的邮递员了,说那邮递员长得有一点像刘德华,她从心里喜欢他,喜欢他的笑,喜欢他说话的声音……

你说我还能怎么帮我姐?我只有不断地往家里寄信,好让那邮递员把信送到我姐手上,让她能多看上他几眼。听人说,我姐的病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没钱治,最多三四年的时间……

姜建信听得肝肠寸断,不禁握住了童志延的手。他真的想不到童志延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故事。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幻想中的那个赶海姑娘,便想绝境中的人们,大概都是在用同一种方式温暖着自己吧?

姜建信忽然打消了要告诉童志延自己将离开这个城市的决定。他想不管自己以后流落到什么地方,在童志延的家乡,肯定都会定期收到一封没有邮址的信笺,通过那个长相颇像刘德华的邮递员,将信传递到一位卧床姑娘的手上……那信或许没有她所熟知的人发出的问候,但总会有一些新鲜的故事讲给她听,會有一些鲜亮的图片映亮她黯淡的双眼……

姜建信说,你放心吧。

临离开医院,姜建信对童志延说起了那个赶海姑娘。姜建信的话语里不无调侃的意思。他说,你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吗?我是来约你去看那条美人鱼的。

说到美人鱼,童志延的眼睛里迸出一丝惊喜。他在床上不安分地挥动着右手,说,你等我啊,等我腿好了,我们一块去看。

那个邻床的病友转回到病房里来,插嘴问,什么美人鱼呀?

童志延解释说,是一条很漂亮的美人鱼呀!是我哥在海边发现的,他每天都能看到她。

病友疑惑地看了姜建信一眼,嘀咕说,就是一个什么童话里讲的那样的美人鱼吗?我怎么没听说过?晚报我每天都看,也没见过一次报道啊!

姜建信笑而不答,只是会心地向童志延眨了眨眼睛。

那个月的月底,姜建信真的辞掉了一天的工作。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专程赶到海边的礁石上,等那赶海姑娘的到来。

从那礁石的位置,能看清那幢正在建设中的楼宇,看到工友们忙碌的身影。隔了距离,姜建信就看得有些恍惚。看他们不论怎样的忙碌,却都像是电影胶片一样放慢了劳作的节奏。

姜建信想,从工地的位置看他,工友们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一名无所事事的游客,跑到礁石上来抒发什么狗屁情绪。想到这里,姜建信不禁得意起来。他模仿起赶海姑娘临下海时的一套动作来:脱掉衣服,穿上脚蹼,戴上潜水镜,然后一扭一扭走到礁石的边缘,伸展双臂,将头仰向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做着下海腾跃的姿势……折腾累了,姜建信仰面躺在礁石上。天很蓝,海风很轻柔,远处传来的鸥鸟的叫声令他感到一丝倦意。

不觉间姜建信睡了过去。醒来时感到周身发冷。大海空寂。耳廓里只有鸥鸟的叫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远处的海滩上游客稀稀落落。不见那赶海姑娘的到来,他忽然想起,是不是这个夏天已经结束了?那个赶海姑娘不会再来到这片礁石上了?

姜建信心有不甘。

第二天,姜建信又来礁石上等了一个上午,仍是不见那赶海姑娘的影子。他离去时天空竟然飘起了雨。

领到工钱的姜建信,背着简单的行李最后一次爬上那片礁石。他在礁石上呆坐了很久。最后拿出纸笔,将写好字的纸条塞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玻璃瓶里,旋紧瓶盖,又找了块细小的石头压在瓶子上,这才转身离去。

姜建信在纸上写的什么,没有人清楚。大概只能等那个赶海姑娘看了才能知道吧。

姜建信想,即使那个赶海姑娘今年不再到来,等明年夏天,她也能看到吧!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礁石。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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