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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古斋诗钞(八首)

2012-05-08袁志坚

文学港 2012年5期

作者简介:

袁志坚,男,1972年出生于湖北省阳新县。1989年开始习诗,1995年中断,2006年从湖北迁徙到宁波后又陆续开始写作。现在宁波日报报业集团从事新闻工作。

若干人

一个抒发情绪的人

自缚于线条的舞蹈里

那里,是速度的迷宫

一个恪守传统的人

埋葬于异国的学园里

那里,是快感的产床

一个满怀志向的人

隐居于深山的古寺里

那里,是欲望的仓库

一个洗刷罪名的人

打工于帝都的厨房里

那里,是腐败的后台

一个窥探历史的人

瞎眼于长夜的烛影里

那里,是阴谋的反面

一个讽喻现实的人

哑笑于儿童的寓言里

那里,是玩物的剧院

一个素颜朝天的人

附身于文字的衣裳里

那里,是经验的杂烩

一个行吟四方的人

失踪于蛮荒的丛林里

那里,是智力的终点

一个戒掉酒瘾的人

沉醉于微博的唾沫里

那里,是独白的广场

一个贪恋景色的人

溺死于峡谷的湖泊里

那里,是全城的水源

即 景

蚂蚁从缝隙里走出来,队伍

越来越大。要变天了,这些预言家

立即准备抵御危机

白色塑料袋优雅地飞过江面

到达彼岸。借助着疾风

阐释存在之轻或虚无之美

外滩的露天酒吧,一群人

在闷热中喝下更多的冰啤酒

雖然他们分别来自体制内外

但嘴角无一不残存泡沫

某人讲了一个笑话

互喻政治与性,隐晦亦淫秽

装作恍然大悟才是小资腔调

装作集体脸红才是知耻后勇

白茫茫的豪雨有如恶狠狠的痛哭

鞭打着黑漆漆的沥青马路

和仿殖民地的建筑尖顶

暑气、戾气一时消散

先锋诗人

在图书馆上班,把书偷到旧书店

当旧书店老板,用电钻把书击穿

纸屑与积尘散漫,野蛮与文明交错

不朽之作,盗世之作,受尽折磨

够呛!哪一部文本不是二手货

从书写到阅读,到阅读时的再创作

学舌,饶舌,鼓噪,捣乱

说是经典,谁可探经典之源?

看他写诗,手法如开杂货铺

粉碎一切唯美,祛除万般陈腐

组合互不相干的词语

兜售天南海北的事物

这个不良青年,这个文艺撒旦

破坏思想的语法,清算历史的情感

任你添油加醋,难尝其中辛酸

任你抹角拐弯,不解其中荒诞

武汉两日,与黄斌在一起

无论好与坏,都不说话

——契科夫

1

黄斌邀来沉河和余笑忠

去吉庆街吃鸭脖子

酒意慢慢上来了,我们讥讽中年

中年的愤怒

不过是堆满脂肪的腹诽

中年的诗歌

还没有走出炫技的虚弱

从鸭脖子上啃下一点肉是多么难为

从鸭脖子里发出一点声是多么难听

回到黄斌家,在客房的床下

我发现了一对哑铃

带有后青春期的锈迹

坚硬有力,不出声

2

夜谈和宿醉之后

我和黄斌坐在传媒花园的长椅上

负暄,闭目,昏沉

闲听冬天的漫长和寂寞

像老而不死一样

心里暂时没有多余的问题

也像被亲人伤害了一样

虚弱无力,不出声

3

东湖东亭一带的小店铺

黄斌牵着女儿的小手,一一造访过去

“有没有前些年没有卖光的酒?”

“八十年代的黄山头,九十年代的竹叶青”

淘得如此便宜,黄斌不出声

留给自己的欢喜,绵绵如陈酿

不知不觉,不胜其力

4

黄斌拿出上好的仿古净皮

让我写大草

我写下“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黄斌说,“这个可以给笑忠”

我写下“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黄斌说,“这个当然给沉河”

我写下“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黄斌说,“这个就给我吧”

他夸赞我比以前写得更好

“远看有云烟,近看有块垒”

我也佩服他习钟鼎文、石鼓文后

小楷愈发有骨力

其实,写字如做人,常常力不能及

忽然大笑起来

都笑出了眼泪

墨还未干,我便奔往天河机场

(2009年底出差到武汉,“羁旅长堪醉”,“故人多石交”,从湖北迁徙至宁波五年矣。诗友相聚,以此记事抒怀。)

好古斋主人

先生年届花甲,自号好古斋主人

主持副刊为业,赏玩文艺为乐

藏舌头,憋嗓子,语调低缓

“话说一半留一半,可不是卖关子

譬如笔走中锋,蓄得住墨,沉得住气”

先生一边挥毫,一边课徒

山门俗家弟子,闹市风流名士

悟道素宴自有荤腥味,所以

严肃的话玩笑说,无聊的话认真说

入世出世,亦庄亦谐

旧诗善于打油,书法宜题馆阁

投资民间珍宝,妙在一进一出

作旧也罢,赝品也罢,品相亦无论

先生概不拒绝,真真假假

毕生智慧,尽在一个“藏”字

看人总在三步外,观器不离放大镜

只憾目力下降,眼光半瞎

藏住了太多秘密,不可言太多蒙蔽

小 说

1

旧书店刚拉开卷闸门

我就进去了,到书架前

取下昨日未看完的小说

翻到有折痕的一页

——故事刚刚进入高潮

我期待一个出乎预料的结尾

虽然是虚构的

生活总需要不一样的真实

无妨怀疑情节的离奇

也无妨落入俗套

无妨唏嘘主人公的命运

也无妨感同身受

传阅得多,也破损得快

一本好书,就像被耗费的青春

或者,像残留在女店员脸上的

午夜——闭上眼也难忘记

2

真實锋利得如一把裁纸刀

从中间划开青春

划开正面的人

划开反面的兽

再拼接,算不上恶作剧

人面兽身亦可,兽面人身亦可

小说的写法各有不同

就像上帝安排了不同的众生

从别人的身上看到自己

或者从前身看到来世

或者从醒来看到醉梦

从晚境看到少年

没有哪一面镜子如此平静

没有哪一种写法不兴波澜

青春的正反两面,总想分开

却总是互相看见,互相粘连

3

我用近乎一半的时间

来适应这部小说的语言

密度如此之大,就像

晒过又腌过的海鱼那样咸

由此猜度作者的人生煎熬

处女作往往改写于自传

我更难适应对白中的方言

它使我更远离故土和昨天

一个人从底层走到高处

从悲愤走到冷傲,他的视线

开阔了,他的文本晦涩了

像山顶,总是云雾弥漫

不断挑战自我,也不断

挑战别人的阅读经验

哦!这部压抑的小说

这个无名作者,咱好好谈谈

4

那么多陌生人陆续到来

那么多陌生人同时离开

在虚拟空间,用暗语约定

快闪,是时尚的广场秀

在小说里,人物次第登场

人物也次第离开

一条线索断了留下一个悬念

一条线索接上进入一个迷宫

无常才是陌生化的效果

事情也会演变成一起事件

魔幻和现实互相映射

突然我们就不认识自己

有人总是走在我们前面

有人总是走在我们反向

中庸总是一种美德

还乡总是一种顺应

5

小说家总是残忍的

设置太多冲突和陷阱

让人物纠缠、背叛

这样结构错综的情节

让人物死去、消失

这样安排顺当的结尾

叙述还那么克制、冷静

保持了和文本的距离

像全知全能的上帝

像隐藏祸心的小人

“告诉你一个秘密

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然后暗自耻笑:为什么

有那么多的情感需要受骗

有那么多的欲望需要迷奸

有那么多的灵魂需要惊吓

6

他有时玩世,有时厌世

在写作中,才认真起来

也不尽然,中途常变卦

即兴用某甲替代某乙

用一群人替代另一群人

好比热闹的电视速配

阴差阳错,乱点鸳鸯谱

明恩暗怨,结成关系网

小说从不依从民主逻辑

生命何曾具有同等价值

信手灵感,恍惚游戏

一波三折,满纸烟云

如果后半生可以预料

活着不仅需要耐心

如果意义可以赋予

人生哪会总像张草稿

7

一部长篇直似一座坟场

人物相继死去若干

主角最后也不知所终

小说家只是一尾双头蛇

回答不了问题的两个向度

他的身躯不断扭曲

他同时设立明线和暗线

如同蛇行草中时隐时现

或者他是个杀戮者

或者他是个祭奠者

有时他让亡灵复活

有时他让生者寂寞

他把一面平静的镜子打破

不同角度的折射、反光

让千万人看见自己的影子

看到残损的现世、前身

8

在阳台上,一个老人

总是长时间俯瞰花园小径

有谁经过,有谁归来

她的晚年,在回望中等待

孤独由此暴露得更加分明

读者掩卷时有相同的心境

谁在故事里经过、消亡

是否游移着生活中的镜像

看和被看,人和世界的关系

作者的视线是移动的聚光灯

暴露了多少暗自的喜悦

难言的耻辱和深藏的悲伤

作者脑后,也布满读者的眼睛

他努力把自己当作叙述者

抑制着语调,但内心的危机

已变成紧张而清晰的文本

清 明

天燥风大,昨夜人工增雨

担心纸钱和火烛烧山毁林

活人吃斋,却为逝者贡献酒肉

吃斋不过偶尔,且当惩戒、排毒

远方的游子出城,郊游踏青

山脚桃之夭夭,山顶望断白云

夜班的编辑删稿,不惹是非

广播莺歌燕舞,路上群言汹汹

生死对话隔着阴阳

人间对话似乎你死我活

无神论

一个无神论者常担忧

要是高空坠物,鸟儿折翅

要是犯人越狱,警察敲门

要是路遇恶狗,不叫的狗

他需要清晨打太极

直至练成铁布衫

他需要肉体的解放

直至翻云覆雨山水间

可他更想脱凡修仙

直至丹砂未见,炸药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