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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痕

2012-05-08古筝

金山 2012年12期
关键词:人贩子大舅舅妈

古筝

除夕的夜风夹杂着清冷,拼命地向窗子间的缝隙挤去。窗棂上鲜红鲜红的喜字剪纸在寒风中抖抖索索,被吹得吱吱地乱响。

我那时正是贪吃贪喝的年纪,眼睛大肚子小。哎,也难怪,一年的好东西都留在这一天享用,哪个孩子的嘴能做到不贪呢?于是,为之付出的代价是一趟趟跑厕所。

這次,我在厕所刚提好棉裤,忽然东边挨着驴圈的房中,传出一阵打骂声和女人的哭泣声。我听见大舅叫骂道:“你,你比那头驴还犟,咋地?我就不信制不服你!到哪儿我都不怕,是你没理,知道不?你乐意也得乐意,不乐意也得乐意……”接下来就听见“啪”的一响,像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了。

突然,大舅嚎叫道:“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整整他妈的四千块啊,不从,你还我,痛快点,不然,这辈子就别想从这个门走出去!给我听好了,老老实实和我过日子,听到没有?你死猪啊?我花了钱,把你买来娶过门都一个月了,啊?你凭啥?凭啥就不让……今个儿我就让你长记性,你他妈的还挺有劲,敢咬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丧门星……”房中再次传出大舅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叫声。

我吓得蹲在黑乎乎的墙根儿底下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长得如老头模样的大舅一瘸一瘸地怀里抱着炮仗,气急败坏地从里面出来了,蹲在院子里,点燃了一堆火,嘴里仍不停地嚷嚷:“不服,不服就天天这样,治不了你,老子就不是个爷们。”

临近午夜,清脆的鞭炮声连成片,沉闷的巨响是炸开的二踢脚的威猛,或声远或声近,交相映衬。二踢脚在天空炸开后,丝丝缕缕的白雾携着淡淡的火药味在夜空中弥漫、飘散,片片破碎的纸屑如断翅的蝴蝶,凄婉地纷纷坠落。

我胆怯地用双手捂着耳朵,可那四面八方传来的响声还是震动我的耳膜,耳朵失灵了一样听不到其他声音。绚烂的烟花迷乱了我的眼睛,连最大的那颗星星也看不见了。趁大舅查看那个没点燃的炮仗捻子时,我像只小耗子般哧溜一下子溜进老屋。

除夕夜的饺子煮好了。姥姥一边捞饺子,一边对放完鞭炮进来的大舅说:“傻儿子,你别再打人家了,大过年的,打人多晦气,你得慢慢来,人家姑娘比你小二十岁啊!”姥姥或许是让热气给熏的,揉了揉眼,絮絮叨叨地压低声音说:“嗨,要不是咱家穷,你腿瘸,咋能说不上媳妇呢?花钱买的媳妇,唉,真难调教啊,这年过的啊……”

“行啦行啦,啰嗦啥呀?要怨也怨你们。”大舅瞪了姥姥一眼,用他那严重变了形的嘴,向姥姥吼叫起来。见我害怕,大舅白愣了我一下,说:“去,滚犊子。”我急忙往姥姥身后一躲。

“大过年的,你又吓唬她干啥呀?她也没吃你没喝你的。”姥姥边说边盛了一小盆饺子,对大舅说:“快端到你屋里去,与你媳妇一起吃。”

“啥?不去,喂驴也不给她吃,喂驴,驴还能干活呢,咋的?她还有功啦?就不给她吃,饿死她得了。”大舅是一通叫喊,端走了那盆儿冒着热气的饺子,坐在炕里头,倒满了一大茶缸子白酒,拿起筷子就胡吃海喝。我见大舅一会儿就喝得满脸冒汗,在满腹牢骚顺嘴胡咧咧,往外喷着吐沫星子,比比划划的,听不清说的是啥。

因为怕大舅,我不敢上桌儿,也不想过去,就端着小花碗儿在外屋吃饺子。

姥姥煮完最后一锅,冲我使个眼色。透过姥姥的眼神,我知道是端给谁了,就放下小花碗儿,小心翼翼端着碗向那屋走去。用胳膊顶开棉门帘,令我吃惊的是,那张很好看的脸上满是泪花,晶莹的泪珠一串儿一串儿往下掉。使我吃惊的是,她身上与双手被绳子结结实实捆着,绳的一头系在炕沿边的柱子上。我真不知道该让她怎么吃饺子了。

我记不得她是哪天来到大舅这儿的,听大人说她是从四川被人贩子拐来,卖给大舅当媳妇的。第一次见到她时,家里人让我管她叫舅妈,我叫过一声。她好像不乐意,所以就再没叫了。

她长得很漂亮,个子比我高好多,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也好看,显得鲜活可人。她梳着马尾辫儿,用一条手绢儿随意系着,看上去很蓬乱。也许是不习惯东北的寒冷,她的手冻得发紫,肿得像紫米面馒头,有的地方还溃烂了。

瞧她很悲戚地在那儿哭着,我幼小的心儿格外难受,站在她身边小声问:“这饺子可香啦,我喂你吃行不?”

我爬上了炕,要站在炕沿上才能够得着她的嘴。她用那双红肿的眼看着我,仿佛见到了希望,她不哭了,眼神亮亮的,神情显得很乖。我努力用筷子夹饺子,可总夹不住,好不容易夹了一个,却滑不刺溜地掉了,一着急,我干脆用小手抓了送到她嘴边。她张开嘴就吃,看她吃饺子的样子,我想,大舅一定是不给她吃东西,将她饿坏了。吃了一个,她又张嘴等下一个,我又用手捏了个饺子喂到她嘴里,就这样,吃了大半碗,她竟开口说话了。她问:“你叫小筝?”

我看着她答道:“嗯哪。”

“好多岁了?”

“过了年,就七岁。”我美滋滋地说。

“你爪子(你做啥子)不和你们老孩儿(老汉儿)在一起过活,在一起耍哈?”她又用她家乡那儿的方言问我。

“我听不懂,你说啥呢?”我忍不住捂嘴呵呵地笑。

她也抿嘴笑了,笑的样子很迷人。

“我是说,你为何不与你爸你妈一起生活。”她解释了一遍,说得很慢。

“哦,是这意思啊,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时间照顾我,所以把我送到姥姥这来了,等我上学了,就接回去呢。”我高兴地告诉她。

一碗饺子吃完,我端着空碗回了老屋,见炕上的大舅在桌边直喷酒气,脸红得像猴儿屁股。他边看黑白的十四英寸电视播出的节目,边歪着嘴,傻儿吧唧地对着电视屏幕直笑。

姥姥又从锅里捡了碗饺子,怜爱地拍拍我的小脑袋瓜。于是,我第二次进了那个贴着喜字的屋子。

“你家在哪住哇?你怎么也不和你妈一起过年?”我边喂她吃饺子,边问她。

却不料,她没再张开嘴吃,眼圈又潮红了,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家在四川,屋里头有爹有妈,还有个弟弟和一个如你这大丁丁儿点的妹子噻……”

“你真是被人贩子拐来的?”我乘机问她。

她显得紧张起来。

“啥是人贩子?”我从炕上爬下来看看门外没有人,疑惑地问她。

“就是坏蛋,你晓得呦,你的脑壳子要精明点噻,不要相信别个,被别个耍了,把你随便卖给哪个丑男人做婆娘,那就要不得哦!”

我战战兢兢地听着她的话,身上起了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心里不停地揣摩起姥姥常讲的:别遥处乱跑,小心有拍花的。人贩子和拍花的哪一个更可怕呢……

“你在想啥子?”她又忘了用普通话与我说话了。

我说:“你不喜欢这疙瘩,你不稀罕(喜欢)我大舅对吗?你信不?你跟我说啥,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我们小孩在一起经常说,告诉别人话儿就烂嘴巴。”

“我只喜欢你哈!我不认得啷咯龟儿子大舅。”听她唱歌一样的说话声,我又憋不住笑了,她看我那副豁牙子样儿,也冲我笑了下。不经意间,仰头的时候,我瞅见她脖子上和胳膊上被打的伤痕。当平视时,我发现她裤子上渗出了斑斑的血迹。我还不懂真正发生了什么,就问她:“这都是,我大舅打的吗?”

她点点头,说:“你帮帮我噻?我身上好痛哟,这样捆起,啷咯大舅还会欺负我呦。”随后她疼得有些颤抖,脸上没有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她忽然悄悄对我说:“你去拿把剪子来,好吗?”

瞧她苦苦央求,使我那只管送饺子的心变了,在强烈同情心的驱使下,我躲着人将剪子拿来了。她忙转过身,示意我剪绳子。费了好大劲儿,我才用剪刀磨断了绳子。

她挣出一只手,亲了一下我的小脸,叫我将柜子上的卫生纸拿给她,让我捂住眼睛不许看。好奇的我还是从指缝里偷看到她把一團卫生纸放在裤子里。弄好了,她又背过手,叫我将绳子在她手上松松地绕好,才慌慌张张地对我说:“你走嗦,快回老屋去,把剪刀收起,莫叫别个看喽,别个问起,你就说我栽瞌虫了。”

我像偷了东西的贼般出来了,将剪子藏在驴圈里面的石头墙缝中。

后半夜了,喝醉了的大舅进了房,见她蜷缩在一旁睡了,往炕上一倒,死猪般呼啊呵啊地打着呼噜。

大年初一,又是漫天大雪。村子里大人们的说话声,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还有来来回回的开门声吵醒了我,原来是“舅妈”不见了。

她逃跑了,就在除夕夜。我穿上棉裤棉袄,错乱地系着棉袄外边新做的小花衫儿的纽扣。眼睁睁看着姥姥哭、大舅闹、姥爷唉声叹气,心里不知道是为她逃脱了大舅的毒打而高兴,还是替全家人为丢了“舅妈”而引起的重大损失发愁。这时,大舅冲我来了。我的心突突地蹦跳!他歪着嘴吼道:“你说,昨天,是你送饺子的,是不是你放走了她?啊?不然,绳子咋会断?!”顷刻间,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你这小狼崽子,我媳妇哪去了?啊?”大舅使劲揪着我的左耳朵,我吓得身子直抖,不敢看他,更别提回答什么了。也许,是我的不言语更激怒了急红眼的大舅,他恶狠狠地打了我两耳光。我的鼻血顿时流了出来,滴在新衣服上,眼泪也掉下来了,但我不吭一声。一群大人劝说着拉走了大舅,我被姥姥抱在身上,几个妇女替我又擦又堵的……

从那年的除夕夜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再也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尽管大舅和全村人都出去找过。也许,是漫天大雪帮了她,使她逃走了,没留下任何踪迹。

后来,大舅整天喝酒、骂人,见谁都傻乎乎地问看到他媳妇没有。在事发的第二个冬天,由于喝多了酒,火炕烧得太热,炕席起了火,就这样,光棍儿的大舅在那个东屋被烧死了。再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山村……

一年一年,过得真快。

又是除夕夜。数字电视里播放着精彩的春晚,而我,满脑子播放的是她,那个我只叫过一声的“舅妈”。我不知道,她身上的伤,经过了这些年,是否痊愈。她也不知道,我的灵魂被捆绑她的那根绳子紧紧捆绑,捆成了至今的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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