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加拿大] 扬·马特尔 著，姚媛 译

译林出版社

2012年11月35.00元

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第三部分，海上漂流了227天的少年帕特爾接受两位日本运输部职员的调查，他用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来说明自己是怎样在海难后活下来的，但调查员对这个故事不满意，认为这个故事不是“事实”，帕特尔只好又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接近“事实”的故事。

在第一个故事里，他与家人从印度出发去加拿大，遇到事故，家人和船员遇难，他和一只斑马、一只鬣狗、一只猩猩，以及一只450磅的孟加拉虎一起落到了救生艇上。动物互相残杀，几天后，只剩帕特尔和老虎共处，他和老虎不断周旋，得以共存，最终，救生艇靠岸，老虎和他一起上岸，消失在了岸边的丛林里。

在第二个故事里，他和家人从印度出发去加拿大，遇到事故，他和一个法国厨子、一个中国水手以及他母亲，一起搭上救生艇，厨子作为强者，成了孤舟上的生存法则制定者，在其营造出的混乱狂暴气氛下，他和母亲受了蛊惑，协助厨子残害水手，最后导致了水手死亡，死去的水手，成了厨子的食物。厨子随后又杀死了他的母亲。他也曾和厨子共处和周旋，最后他杀死了厨子。

两个故事对照之下，关系一目了然。第一个故事里有凶残的动物，却充满希望，动物是人类精神的投射，帕特尔动用与老虎、斑马有关的知识，塑造了这些动物，为的是对可怖的事实进行伪装、回避，给最绝望的部分打上马赛克，只这一点，就是人性的，甚至是神性的，这个故事里有“人”。第二个故事里只有人，没有动物，却可怖至极，呈现的是人在极端环境下被激发出的动物性，这个故事里没有“人”，更没有“人”的注视，把这样的故事讲出来，是残忍的。

那么，那只老虎呢？那只老虎到底是谁？它显然不是厨子的化身，因为厨子并不是最后的幸存者。那只老虎，或许是帕特尔心中所有复杂的情感，绝望、希望、残忍、善良、罪恶感、求生欲的总和，在非常态的情况下被激活，和帕特尔对峙、激励、互相驯养，甚至成为他的伙伴，解决他的孤独感，一旦生活又一次走上轨道，它就悄悄消失。它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帕特尔过去经历和思想的凝结体，这才是小说第一部分，那些与动物、宗教有关的篇章存在的意义，它在说明这只老虎的来历，说明了即便在绝境中，帕特尔依然是用自己过去的知识塑造它。

两个故事里，人性和动物性在互相照镜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像帕特尔的父亲设在动物园里的那个小把戏——“最危险的动物”标牌后面是一面镜子。最后，帕特尔要调查者做出选择：“你们更喜欢哪一个故事？哪一个故事更好？有动物的故事还是没有动物的故事？”“是的，有动物的故事更好。”“谢谢。和上帝的意见一致。”

我们得选择那些有“人”的故事，给故事投以“人”的注视，这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开篇那句话的来历：“这个故事可以让你相信上帝”。人若在，神就在。真正体现出人的信念和勇气的，不是故事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而是听故事的人对故事的选择。

这本书让我想起科马克·麦卡锡的小说《路》，它讲述的是核战争之后一对幸存父子的长途跋涉，曾获普利策小说奖。《路》探讨的是人和神的关系，人的路走到了尽头，神的路在何方？科马克·麦卡锡给出了技术性的希望：活下去，随身携带着火种和神，等待神的重新君临、转移和交接。

与生存法则周旋，让自己存在下去，就是对神的终极敬畏，这也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被作者当做核心章节的第21章所宣示的意义。

在故事的开始，也是故事的最后，帕特尔重返人的世界，长大成人，建立家庭，抚育儿女。存在还在延续，“这个故事有个幸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