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九

在德里到阿格拉的大巴上摇晃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午夜到达了泰姬陵。

坐在南门外的台阶上低声聊天，暗夜中飘起了微微的雨丝，空气里有一种花香水汽的味道。我非常主观地喜欢上了这个让我觉得踏实和安静的地方。

但是这种状态持续了不超过三分钟。四周漸渐聚拢来一批突突车、三轮车和出租车。10多个印度男人坐在各自的车上，呈扇形包围住我们，滔滔不绝地推销服务，推荐旅馆。不管你怎么摇手、直言拒绝或者用目光表示不悦，他们永远无视，离得最近的那个已经是在伸手摸着我的胳膊说话……

过了一阵，来了两名警察。他们做事异常干脆利落，只扫了一眼，开口就对那些车夫说：“滚开！”接着来到我们身边，微笑着用英语说：“欢迎参观泰姬陵，但这个时候不适合在无人处久留。”

这两名警察都在40岁上下，穿着制服。一个长得像萨达姆，并且留着同样的小胡子；另一个长得像卡尔扎伊，有一个类似的鹰钩鼻。鉴于这里是伟大的泰姬陵（墓主是穆斯林），加上相貌的暗示，我觉得他们必须是穆斯林。

因此，我那点儿破破烂烂的印地语立刻变成了同样破烂却能唤起他们内心情感的乌尔都语，当然我的名字也立刻从极具印度教特色的阿肖改成饱含伊斯兰韵味的阿穆。

这俩人原本风轻云淡地看着我们，忽然听到对他们来说散发着伊斯兰纯洁光芒的、异常甜蜜的乌尔都语，脸上的笑容随即从带着距离的彬彬有礼变得热情洋溢，对我的称呼也从“萨西布”（先生）变成独具伊斯兰风情的“朵斯提”（朋友）和非常亲昵的“帕伊”（兄弟）。

靠这两个警察“帕伊”的帮助，我们幸运地住进了一个靠谱的旅馆，可以带着好心情开始第二天的游览。

据说泰姬陵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同一天的不同时段门票价格不同的景点。沐浴在霞光中的泰姬陵粉红娇艳，夕阳返照时则华丽如同敷了金粉，所以泰姬陵在早上7点之前和晚上5点之后，门票价格最贵。或许，这更多体现的是附加价值：除了陵园本身，他们也出售晨曦和晚霞。

然而这次的旅行计划却不允许我们在此间长留，去体会泰姬陵的微妙变化，只能提纲挈领地看一看它。

进入园区时，已经10点多了，真正骄阳似火。整个陵墓东西长约580米，南北宽约305米，算起来是一个很大的园子，显得空旷。刚才拥堵在入口处的游人，逐渐分散了。

通往陵墓，还要经过一道红砂石的二门。门上雕饰着精细的花朵和古兰经文字，轮廓大气而生动，既分割了园区，营造出层次感和深邃感，又起到了类似中国传统建筑里的影壁的作用，避免陵墓的主体被一览无余。

这座门又像一座迷你城堡，马蹄形门洞分明就是一间厅堂。从太阳底下走到门洞里，感觉非常阴凉，视线也在刹那间变暗。正好碰到进出的人很多，我们就稍微避开了一下。

等这些人散去，一抬头，就看见了它。

从门洞的阴影里看过去，泰姬陵在太阳底下光芒四射，是一种单纯的白色。由于距离较远，只能看到它的轮廓和背后那一大片炽烈的白光，镶嵌在眼前厚重、阴暗的马蹄形框架里，散发出一种虚幻的气质。

我曾经读到过对泰姬陵的种种赞美。有人说它是“大理石之梦”，有人说它是“写在云上的诗篇”，泰戈尔则将它比喻为“永恒之泪”。

从前我总觉得不免过誉，难脱人云亦云之嫌。但亲眼看到它之后才知道，泰姬陵根本不需要赞美，言辞对这样一座建筑是非常无力的。

我只是想，在北印度灼热的夏季，我真正越过万水千山，一路风吹雨打、烈日曝晒，外加车马劳顿、斗智斗法，才抵达阿格拉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来到这座传说中的陵园里，好像就是为了看它这一眼。然后，心满意足。

这种感觉不免有些暧昧，好像少年心中初生的情意——他实际上很可能并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至少我不觉得自己是真正理解它的，虽然到底忍不住要喜欢。我也不觉得那些在泰姬陵前大呼小叫“哇，好大耶！”或对着电话报告“Im just here， the Taj Mahal！”（我正在泰姬陵！）的人，显示出了对它的理解。

所以我猜想，泰姬陵是寂寞的。

也许美丽而早逝的皇后阿珠蔓与莫卧儿皇帝沙杰汗之间确实有过深刻的爱情和完美幸福的生活。但在后宫三千佳丽中被独宠20年的阿珠蔓，我们无法想象她最后到底有多寂寞。纵使她的陵墓比现在还要华美一千倍，也无法改变的那种寂寞。

想必寂寞更是浸透了沙杰汗的后半生。

仅仅是爱情，很难让一个人穷举国之力，邀集各国高手大匠，征召数万人手，以22年之功，来打造一个建筑。爱情是有热度的，太热的东西，总是无法持久。能够让他这么长期坚持下去的，多半是寂寞。白色的泰姬陵，只怕是他对充塞胸臆的黑色寂寞的精心表达。

后来，沙杰汗的儿子篡位。他被囚禁在阿格拉堡皇宫中，只能通过镜子的反射看泰姬陵，直到终老。还有比他寂寞得更彻底的人吗？

很多人被沙杰汗夫妻的爱情传说感动，对他的儿子也即继任的皇帝奥朗则布心怀不满，遗憾沙杰汗没有能够实现原有的构思：在朱木纳河两岸，建立一黑一白两座形状完全相同的、被黑白两色桥梁联接起来的城堡，隔水相望。

且不说奥朗则布的做法很有现实意义——他爹为了给他妈修坟，已经快把整个王朝的家业都败光了，难道非要等老爷子再给自己修个坟，直接把国家搞破产？泰姬陵既然已经出现在大地上，就不应该再有第二座了。复制品只会破坏建筑本身和整个故事的完美。

无论如何，泰姬陵都注定只能是寂寞的。对于它，人们不必发出什么画蛇添足的赞美，也不必有什么一厢情愿的遗憾，只需要无声地看一看它，然后，安静地走开。

从泰姬陵主殿出来后，我们又去参观它两侧的清真寺。东边的清真寺直接建在峭壁之上，已经非常残破了。

泰姬陵深受波斯建筑风格的影响。如果细看那些装饰性的花纹，会发现大量的“一茎七花”图案。这种图案非常对称，顶上一朵花，两侧均衡地各分布3朵花；叶片经常也是对称的，偶尔可能还会增加两朵对称的蓓蕾。这个图案有别于印度常见的莲花或者其他卷曲、纤长的花叶装饰。它的原型，其实是波斯的胡摩草。

我们刚拍完清真寺墙上遗留的胡摩草图案，发现天色变了。一片乌云漫卷过来，遮住半个天空，下面是朱木纳河灰白的水面。刚才色彩明丽的画面，变成了水墨的感觉。

天气的瞬息变化再次提醒我，这是印度的雨季。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