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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安:我也是鲁迅的遗物

2012-02-11魏邦良

百家讲坛 2012年6期
关键词:遗物许广平鲁迅

魏邦良

鲁迅的婚姻是旧时代的产物。母亲为他挑选的妻子,他极不满意,但因为不想伤母亲的心,他违心地接受了这一特殊的“礼物”—朱安。婚后,他曾对好友许寿裳说过这么一句话:“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成亲后,鲁迅只在新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搬进母亲房间。婚后第四天,鲁迅就带着二弟周作人去了日本,一去多年。回国后,鲁迅和朱安虽在北京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两人并未同居一室,相互间的交谈也少之甚少。

朱安私底下曾吐过苦水:“老太太(周母)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鲁迅)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生儿子呢?”话都几乎不讲,又何来肌肤相亲?

平心而论,鲁迅和朱安之间的差距委实太大,一个是满腹经纶的海归,一个是大字不识的村妇。不可逾越的差距,带来了无法消融的隔阂。

不过,朱安一直在努力,她想以自己的勤勉、温顺、贤淑来挽救自己无望的婚姻,赢得丈夫的溫情。

然而,终归没有受过起码的教育,又一直生活在闭塞沉闷的生活环境中,她的一些努力反而加深了两人间的隔阂,加剧了婚姻的破败。

鲁瑞(周母)曾问儿子:“她有什么不好?”鲁迅答:“谈不来,和她谈话没味道,有时还要自作聪明。有一次,我告诉她,日本有一种东西很好吃,她说是的,是的,她也吃过。其实这种东西不但绍兴没有,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她怎么能吃到?这样,谈不下去了。”鲁迅摇头,叹气:“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

朱安原本是想迎合夫君的,但因没文化不得法,反而弄巧成拙,落下话柄。

从外表来看,朱安似乎过于普通。她矮小几近侏儒,消瘦几近干枯,不过,在她的身上却蕴含着乡下女子特有的温婉、善良和坚忍。尽管鲁迅几乎从来没给过她一张笑脸,她依然把丈夫的衣食起居当成头等大事,对丈夫的照顾永远是无微不至。曾住在鲁迅家隔壁的俞芳回忆道:

“大师母(朱安)每次烧粥前,先把米弄碎,烧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并托大姐到稻香村等有名的食品商店去买糟鸡、熟火腿、肉松等大先生平时喜欢吃的菜,给大先生下粥,使之开胃。她自己却不吃这些好菜。”

朱安不识字,但她知道鲁迅的“写字”是神圣不可打扰的。所以,她白天都在厨房忙活,几乎不去书房,以免打扰丈夫。有时,同院的俞家小姐妹吵闹,朱安也提醒她们不要吵大先生,甚至低声下气恳求她们:大先生回来时,你们不要吵闹,让他安安静静地写文章。

朱安和鲁迅很少交谈,她并不知道鲁迅爱吃什么菜,但她自有办法。她从饭菜的剩余量来判断鲁迅的口味,假使一道菜吃剩得差不多或吃光了,她就揣摩鲁迅一定喜欢吃,下次就多做一点。这一细节显露出一个女人的细腻,一个妻子的苦心和一份难以诉说的深爱。

鲁瑞知道儿子不喜欢朱安,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当母亲的舍不得责怪。怨气,偶或控制不住,就发泄到儿媳身上。

鲁迅在北京时,即便在严寒的冬天,也只穿单裤。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嗔怪朱安:“无怪乎他不喜欢你,到冬天了,也不给他缝条新棉裤。”于是,朱安奉老太太之命做了一条棉裤,等鲁迅上衙门后,偷偷放在鲁迅床上,希望他能穿上,可鲁迅却将棉裤扔了出来。老太太不甘心,又托孙伏园劝鲁迅穿上,鲁迅回答:“一个独身的生活,决不能常往安逸方面着想。”

鲁迅的话,冠冕堂皇,令人肃然起敬。然而,对朱安来说,这句话却像一柄匕首,闪着寒光。有妻子的人,却坚定不移地过着独身生活?听到这样的话,朱安的心只能像冰窖一样凉了。

于是,阴冷的砖塔胡同上演了这样一幕。

一次,鲁老太太寿诞,家里请了些宾客家宴。开席之前,朱安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跪在亲友面前,说:“我来周家已许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会离开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我的后半生就是侍奉我的婆母。”说罢,叩了头,退回房中。鲁迅对朱安的这次“突然袭击”很不以为然,对朋友说:“中国的旧式妇女也很厉害,从此所有的同情,都被她争取了去,大家都批评我不好。”

鲁迅的这句话实在让人不敢苟同。朱安是个老实、本分、木讷、寡言的乡下女人,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完全是被逼无奈,并且,这次过激行为,恐怕耗尽了她一生的勇气和智慧。这是一个泡在苦水中的女人,向命运作孤注一掷的抗争,尽管是无望的;这是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弃妇,向夫君作破釜沉舟的回击,尽管是徒劳的。

朱安没有放弃,她孜孜矻矻地努力着,她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期盼命运能发生转机,期盼自己温热而柔软的心能感化另一颗冰冷而坚硬的心。然而,她等来的却是鲁迅和许广平同居的消息。于是,一切的努力都化成泡影。她命中注定只能凝固成一座望夫石,供后人凭吊、掬一把同情之泪。

彻底陷入绝望中的朱安,说出这样一番话:“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墙底的蜗牛”,多么精彩的一个比喻!它概括了朱安的一生,那么传神,那么一针见血!在饱尝了孤独、凄楚、绝望之后,朱安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并通过“蜗牛”这个比喻将其活生生地展示在世人面前。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墙底的蜗牛”这个意象浓缩了朱安漫长而凄楚的一生。是一辈子的苦熬,炼出了这个比喻,是真正的蚌病成珠。

鲁迅去世了,周母也去世了。北京砖塔胡同只剩下朱安一个人,形影相吊,茕茕孑立。尽管上海的许广平对朱安的生活时有接济,但在物价飞涨的动乱岁月,朱安的生活常常陷入困境。不得已,为了活命,朱安想到出售鲁迅的“遗物”—藏书。得知这一消息后,上海文化界的进步人士都很焦急,不仅许广平、内山完造等纷纷写信劝阻,还推举唐弢和刘哲民二人去北京解释劝阻。唐弢、刘哲民见到了朱安。唐弢在一篇文章里介绍了会面经过:

“那天宋紫佩陪着哲民和我到西三条二十一号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朱夫人和原来伺候鲁老太太的女工正在用膳,见到我们,两位老人都把手里的碗放了下来,里面是汤水似的稀粥,桌上碟子里有几块酱萝卜。朱夫人身材矮小,狭长脸,裹着南方中年妇女常用的黑丝绒包头,看上去很精干。听说我们来自上海,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宋紫佩说明来意,我将上海家属和友好对藏书的意见补说几句。她听了一言不发。过一会,却冲着宋紫佩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谁也没想到,朱安会把自己说成是鲁迅的“遗物”,但我们却不得不叹服,“遗物”这个词用在这里显得精准无比。事实上,没有任何词能像“遗物”这样准确道出朱安的身份、地位、处境以及她一生的意义所在。

经过文化界人士的劝说,朱安变得深明大义,她终于决定,宁死也不卖鲁迅的遗物。身染沉疴后,她这样对来访的记者说:“我的病是没有好的希望了,周身浮肿,关节已发炎,因为没钱,只好隔几天打一针,因先生的遗物我宁死也不愿变卖,也不愿去移动它,我尽我自己的心。”

不卖遗物,不愿接受来路不明的捐助,许广平的接济又是那么有限,而且还是断断续续,那么,朱安怎么活下去?只有苦自己了,也就是把裤腰带勒紧再勒紧了。营养不良,当然就抵挡不了病魔的侵入,终于在贫病交加中结束了灰暗的一生。

朱安去世后,有记者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朱夫人寂寞的活着,又寂寞的死去,寂寞的世界里,少了这样一个寂寞的人……鲁迅先生元配朱夫人病逝了,她无声无息地活了69个年头,如今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然而她却曾做了一件让人钦敬的事,鲁迅死后任凭穷困怎样地逼迫她,她也不忍卖掉鲁迅先生的遗物,当我们凭吊与瞻仰这时代圣者的遗物时,谁能不感激朱老太太保留这些遗物的苦心呢?”

1947年,朱安自知离大去之期不远了,就给上海的许广平写了封“遗书”,交代了自己的后事。朱安虽在北京生活了多年,但仍记着绍兴风俗,对入殓时穿的衣服、盖的被子都有详细交代。可许广平收到信后,却在给北平的委托人的信中表示:“丧事从简从俭,以符鲁‘埋掉拉倒之旨。”

事实上,当鲁迅去世后,在处理鲁迅后事时,许广平并未遵循“埋掉拉倒”之“鲁迅精神”,甚至根本没提鲁迅的话,而现在,朱安只不过要求像一个普通的绍兴人那样有尊严地死,许广平却强行按鲁迅的教导安排朱安的后事。朱安活着一直生活在鲁迅的阴影中,死了也得按“鲁迅精神”去死。这倒验证了朱安那句老话:生是鲁迅的人,死是鲁迅的鬼。

大人物鲁迅要求死后“埋掉拉倒”,许广平及其众人却全然不顾,而是让他享尽哀荣,死得风光。因为他们要以此向大人物表达敬仰、爱戴、膜拜;小人物朱安,只想如故乡人那样死去,许广平及其众人却强行将其抬高到鲁迅的高度—“埋掉拉倒”,其实,是大家不想为一个小人物浪费时间而已。

世态炎凉这杯苦酒,朱安生前已经饱尝,而死后,又被强灌一口。

编 辑/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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