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五福

永远的愧疚

●刘五福

母亲的突然病逝，让我的内心纠结了无尽的痛苦和愧疚，这种纠结将永远占据着我想念母亲的心灵，这种纠结让我永远无法摆脱突然间别离母亲，没有听母亲说上最后一句的愧疚。

如果人生有来世，如果上帝能显露真诚，我还做母亲的儿子。我爱母亲的倔强、我爱母亲的直爽、我爱母亲的刚强、我爱母亲的本分。这些性格的叠加在我家亲戚和乡亲们的眼里是如此的另类。亲戚们说母亲不好，乡亲们也说母亲太犟，我非常反感人们这样说母亲。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背景里，是母亲独特的性格凝聚了母亲刚烈的形象。

母亲的一生，是非常凄凉的一生。她十八岁从磁河北岸的化皮镇嫁到南岸北楼村。那一年，父亲刚刚十四岁，还是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母亲的到来实际上是爷爷给奶奶娶回了一个长工。当母亲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名壮劳力时，她常常同爷爷雇佣来的男劳力一起干大田里的重活。

母亲的勤劳，反衬出了父亲的怕苦和懒惰。在我们老家的村子里，在这个家庭成员中，母亲不论怎么能干，她永远是孤立无援的。自从我长大后，也没有弄清母亲和两个姑姑为什么不说话的。我知道姑姑肯定向着父亲，受气的永远是母亲。

苦难的命运似乎死死纠缠上了母亲，姥爷的早逝，姥姥的改嫁，十八岁来到北楼村，从没有享受一天幸福。对母亲接二连三的打击还在后边，建国初期的农村，是非常落后的。这一年七岁的哥哥得天花死了，这对于母亲是怎样的打击呀！失去儿子眼泪还没有擦干，五岁的姐姐也得天花死了。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撕心裂肺般痛哭，她捶打着自己，她祈祷着老天爷，她喊天不灵叫地不应。母亲忍受着无限的悲伤，还得干家里的活，拾柴、铡草、上工、做饭、洗衣、喂猪、喂鸡，母亲的左手无名指被刀砍伤了，奶奶也不让治疗，还要给她们洗衣服，手指发炎了也不让停活，手指活活给烂掉了两大节。然而，苦难和五八年的大食堂一起朝着我和母亲袭来。1958年的六月十三日是我和母亲的受难日，这一天是奶奶的娘家北孙村的庙会日，奶奶带着家庭所有成员（除了母亲）都去赶庙会去了，奶奶的歹毒就彰显在这里，她应该知道母亲到了生育期，家里应该留下人来照顾母亲的，我不知道怎么父亲也不懂这个道理吗？一家人走了一个干净。可偏偏是这天上午的八九点钟，家里没有一个人，母亲的腹部开始疼痛，我真的是不合时宜地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从佛教的幻化来说，我的来世也给母亲增加了更多的痛苦，如果没有我也许就要好些。命运之神偏偏选中了我们母子，当母亲疼痛得大声喊叫时，那份孤独，那份痛苦，只有母亲自己知道。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是东邻家的过秋大娘听见了喊声，慌慌张张跑过来看见了生产中的母亲，满炕的血迹，真是惨不忍睹。过秋大娘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擦我身上的血，还帮母亲擦拭身子。五八年的农村都人民公社化了，家里没有一粒粮食，饥饿的母亲只能要一口水喝。过秋大娘真是于心不忍把自己偷偷摸摸藏着舍不得吃的几斤小米拿来给母亲吃，我就是在这样苦难的时光里来到这个世界。

我的生命，我的苦难一起伴随着母亲。也和阎王爷手足相连，要命的天花也死死地缠上了我。在很短时间里让我的全身长满了疥疮，全身的溃烂让我疼痛、让我奇痒难忍。我不能坐、不能躺，只能斜靠在母亲怀里。尤其是到了晚上疼痒使我长哭不停，这使母亲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那时的农村还没有医生，母亲就整夜地给我用手掐，用盐水给我蜇。而我还是哭声不停，这时窗外院子里的杨树上一只猫头鹰（我们老家叫呱呱黝）可怕的叫声飞进屋子来，母亲就吓唬我说呱呱黝来吃你啦！这样我才能停止一会哭声。

母亲为了给我治病，背上我去十五六里远的权城地段医院给我治疮，这一背就是几个月，不论刮风下雨，母亲真是身大力不亏，背上我一走就是几里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早已深深埋藏了许许多多的泪水，我看着母亲满头的汗水，长喘着气息，我这满身的疼痛只能忍着，我把头靠在母亲的背上，只有默默地流泪。在茫茫青纱帐里，一个母亲负载了怎样的艰辛，承受了怎样劳累。为了保住我的生命，母亲什么办法都用上了。烧香、求神、认干娘，母亲为我的付出是天下所有母亲最宽厚，最甘心情愿，最无私的母爱。

我的命是保住了，严格上说我还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的生命还在生与死的边缘上徘徊，也只能说我从死亡的边缘走上了活命，母亲已经忍受了失去一儿一女的悲痛，而我的生与死，更大程度上给母亲的心灵产生更揪心的疼痛。

这让我在很早的时光里，从悲壮的母爱中感受到了母亲的伟大。

到了母亲的老年，是她自己一直独立生活。我因在外工作，回家看望母亲的时候就不很多，大多都是以忙为理由，找各种借口来推卸看望母亲，等到我悔悟的时候，早已晚矣。

母亲八十多岁了，生活不能自理了，我狠狠心辞职回家伺候老母。最初是我把母亲接到我的老宅里住，最初我和母亲就在我的老屋生活，一天三顿饭都是我做。我觉得这样很幸福，每天在外忙忙碌碌回家了，进了二门就喊：“娘，我回来了。”老母知道我不会做饭，做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挑食。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守候着母亲不是付出，而是享受着人生难得的母爱。有时候我们在院子里吃饭，母亲还会拿着蒲扇给我赶蚊子，就像小时候那样，为了让我睡好觉，她坐在炕上拿着扇子给我驱赶蚊虫。在《劝孝歌》中就有“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在我中年的光阴里，一进门就喊娘是我第一大幸福，吃饭时母亲还能给你赶蚊虫是我第二大幸福，晚上睡觉时给娘倒倒洗脸水拿拿便盆是我第三大幸福。我就是因为忙，有时在外吃饭而不能及时给母亲做饭，认为这样太栓绑我了，就提出兄弟三个轮着给母亲做饭，一家三天，轮到我了我就回去守候母亲，轮到他们了我就有意识回避，就回城里住。那一天有一个当家子哥哥要搭我的车去石家庄三环的石材市场，母亲还满面红光和他说话，这一幕成了我最后的永别。我临出门时母亲还嘱咐我开车慢点，我应着声，走出了母亲的视线，不成想这成了我们母子的离别。

当我在城里接到母亲有病的电话时，我飞也似的赶回家，一切的一切都晚了，我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叔伯大哥几个人已经在给母亲穿装裹衣了。我喊叫着娘啊！我趴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哭喊着，我走时好好的老母亲就这样走了。

我悔之晚矣，我为什么要轮养母亲？我为什么离开母亲？我为什么要以忙为理由不去自己照顾母亲？罪不容诛的刘五福！忘恩负义的刘五福！自私自利的刘五福！你忘记了慈母倚门盼的深情，你忘了十月胎恩重的养育，你别说三生报答轻了，你连最基本生活都没有照顾好。刘五福呀！你不如羊羔知跪乳之情，你不如乌鸦行反哺之恩。

我哭叫着，泪水越发满脸横流，我追悔莫及，我想找回几天前的母亲，我不相信母亲真的离我而去了。我的悔恨正汹涌地将我的心淹没，那泪不是泪，那是血泊的交汇，是从我的心底流逝成一分子，正慢慢侵蚀我的良知。我哭诉着，对上帝说：您将怎样惩罚我这样一个不孝之子。我把世界上最珍贵的母爱丢弃了，我把人生拥有的母爱丢失了，我把一个孝子的道德丢掉了。世上最后悔的药没有地方去买，母亲呀！我怎么再能领悟你倔强的个性，是什么理由让我们把母亲的养育之恩给抛弃了。我的品德在震荡，我的良心已经溃烂，母亲呀！我将灵魂之峰雕刻成圣洁的莲花，让母亲盘坐，让我永远能看到你慈祥的笑容，让母亲的身躯高高树立在北楼村人的心里，让该祈祷的去祈祷，让该跪拜的去跪拜。一切玷污母爱的私心、语言、行为、意念将受到道德的审判，不要装扮成孝子你就是孝子了，你的良心将会污染你的品德，让遭受谴责的永远被谴责，让愧疚的永远愧疚。公平的界限是母亲的心境。我将愧疚带进我的坟墓，娘啊！儿给您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