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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若弦(外二篇)

2011-11-21程相崧

散文百家 2011年4期
关键词:阿炳土墙琴弦

●程相崧

生命若弦(外二篇)

●程相崧

从前听阿炳的《二泉映月》,总是会想,拉出这么优美婉转音乐的,将是一把怎样精美的二胡呢?直到看到阿炳留下的那副家当,才知道原来现实跟想象竟然那么大相径庭。阿炳生前用过的那把二胡,琴弦竟然是断了之后接上的,而且不是接了一处,是打了很多结。

人们说阿炳拉琴时由于精神太投入、用力过猛,琴弦经常断。断了之后没钱买新的,他便打个结接上。但即使如此破旧的二胡,竟然仍旧能够演奏出最美妙的音乐。直到最后琴上的蛇皮和琴弦被老鼠咬坏,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这把二胡。因为当时有一种说法,乐器被畜类所毁,那就是天意不让乐师再操此业了。

生命如弦,阿炳原本华丽的生命也打了太多的结。

阿炳三十岁之前的生命之途,还算得上顺畅。作为无锡一所道观——雷尊殿观主的父亲精通音乐,素有“铁手琵琶”之称。阿炳十二岁那年,父亲开始教给他吹奏笛子,并且经常要他迎着风口吹;阿炳在学二胡的时候,更加刻苦,琴弦上常沾着血痕,手指也拉出了厚厚的茧。十七岁时,阿炳正式参加道教音乐吹奏,他长得一表人才,加上一副好嗓子,被人们誉为“小天师”。

二十六岁时,父亲去世,阿炳正式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雷尊殿的新当家。作为道士应当娴熟音律,精通各种乐器的阿炳开始自然如鱼得水,将雷尊殿经营得红红火火。

这个时期的阿炳,是人人羡慕的雷尊殿当家观主,和堂弟共同经营着庞大的庙产。他在频繁的法事和迎来送往之中,结识了很多当地的豪绅名流。接着他开始跟这些朋友频频出入风月场所,赌钱、吸鸦片……如果他的人生之途一帆风顺地走下去,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沿街乞讨的瞎子阿炳,还有没有那首登上世界音乐殿堂的《二泉映月》。

不知是命运的大幸还是大不幸,生活的失检祸及双眼,阿炳的眼睛在这种荒唐生活中慢慢弄瞎了。从前那些狐朋狗友纷纷离他而去,就连自己的堂弟也经常骗他的钱财。不几年,阿炳便从一个当家道士,沦为沿街卖场的“瞎子阿炳”了。

时至今日,无锡一些年长的老人还能回忆起阿炳在担任观主期间做法时的潇洒倜傥。那时的他如同一根崭新的琴弦,笔直,漂亮,闪闪发光。可生命就是如此脆弱,每个人的命运之弦都可能在乐曲最美的一瞬间崩断。有人因为贫,有人因为病,阿炳则是因为一念之差,因为交友不慎,因为年少轻狂,因为自己的不检点,因为自己的荒唐……

我们不知道黑暗中的阿炳是如何反思自己短暂的三十几年人生的,他肯定感受到了人生的凄凉,感到了后悔、自责。他的生命之弦正在演奏着一曲优美的乐章,可是在乐声最华丽的一刻,弦却断了。

据说,他曾几度打算自绝人世。可他最终打消了这个年头,于是,人们看到了这幅画面:

一对老人从石板路上、石拱桥上缓缓走过。男人手里一把二胡边走边拉,女人把手放在男人肩头,跟他并肩走在一起。男人不拉琴的时候,便孩子一样紧紧跟在女人后面,双手搭在女人的肩头……

当二胡悠扬的声音传来,人们知道是瞎子阿炳走来了。人们都喜欢听阿炳拉琴,人多的时候,店家还会拿出一个小板凳让阿炳坐在上面拉。这时的阿炳非常专注,也非常陶醉。这种情况下,也会出现拉着拉着琴弦突然崩断的情况。阿炳总是不慌不忙地将琴弦接起,打一个结,然后重新开始他的演奏。

谁会想到这就是当年潇洒倜傥的雷尊殿当家观主和他的女人?谁会想到这个边走边拉的老人,许多年后能成为世人皆知的音乐大师?谁会想到那首阿炳自己称之为“随便拉拉”的小曲儿,会成为世界级的不朽经典;让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感动得双膝跪地、泪流满面?

只要生命还在,就要拉出华美的乐章,哪怕那根弦已经伤痕累累,哪怕那根弦已经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

有人说无锡地处南方,一年四季和风细雨;无锡人不愠不火,喜怒不行于色;无锡人喜吃甜食和糯米;所以阿炳的音乐才格外婉转柔美。可是每每听到《二泉映月》,除了婉转柔美,总能感到痛苦、寂寞和黑暗给他带来的折磨。

这种隐隐的疼痛和凄楚隐藏在平静舒缓的旋律中,又让人感受到一种淡然。对人生无常、对命运灾难的淡然。面对灾难,许多人焦躁不安、一蹶不振,而从阿炳的音乐中听不到这些。他的乐曲是平静的,一如无锡波澜不惊的小桥流水;一如他那副断了一条腿的墨镜后面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和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瞎眼。

突然的“崩断”是许多人经受不起的,而阿炳不同。断了不要紧,在断了的地方打一个结,还能继续拉出跟原来同样美妙的音乐。

一般的音乐大师,一生都会拥有许多自己珍爱的乐器,而阿炳留下的二胡只有一把。我们找不到他用过的其他乐器,也不想再找到。因为对于我们,这一把已经足够。

废弃的耧车

在一片拆迁后的废墟中间,一架耧车斜躺在夕阳里。装种子的耧盒倒扣着,倾倒尽它拥有的时光。

村民们都走了,只有这架耧车留下来,守卫着最后的家园。

整架耧车完好无损,把手上有汗水浸透的痕迹,那地方经过无数次的把握、抚摸,已经变成沉重的古铜色。

它从三国时期走来,曾装着沉甸甸的种子,播撒下一座座粮仓。摇动耧车时叮当叮当的铃声,成为几千年来最美好的音乐。驾着耧车的老牛,骨骼像耧车一样峭拔,在农人眼里它永远是年长的老者,理应赢得每个人的尊敬。它驾着耧车,像年老的父亲一样步态安详,小心翼翼地爱惜着脚下的庄稼,和同样苍老的耧车浑然一体,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许多人家没有牛,人就是牛。经验丰富的老人摇耧,壮年男人驾辕,女人、孩子牵着绳子在两旁帮一把力气。大人一遍遍地提醒孩子脚下放慢,不要踏坏旁边的畦梗,不要踢出刚撒进麦垄的种子。记得有生以来跟父亲发生的第一场战争便是在麦地里,因为我一不小心踢掉了畦梗上的一捧土。

耧车太平常了,平常到让人视而不见,平常到让人想不起它为这个家做的一切,平常到让人想不到它是一项发明。但是,几千年来,耧车是最伟大的发明。有的发明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有的发明毁誉参半,唯有耧车是找不出瑕疵的功臣。我固执地认为,四大发明里应该撤下火药,换上耧车。

眼前的这架耧车像一位无家可归的老人,斜躺在一片瓦砾中间。温暖的夕阳抚遍它每一寸苍老而冰冷的肌肤,却不能减少半点它心中的惶惑和不安。从前,农人对耧车总是非常爱惜,一架耧车往往会传上好几代人。从它的完好无损可以看出以前的主人对它的呵护,可惜的是它还没有老去,主人已经老了。今天,或许耄耋之年的老人,已经无力带走这个曾经钟爱的伙伴儿。或许老人已经作古,而年轻人在它面前反复端详,再也想象不出它的用途。年轻人更关心的是远方的闹市到来的速度,更关心的是家园摧毁以后所得的赔偿以及以后的生活。

这架耧车躺在瓦砾里,平静地迎来一个个黑夜和白天。它再也听不到牛反刍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主人粗重的鼾声,再也听不到麦子在粮囤里的欢叫。它知道自己已经不那么硬朗,时时感到肌肉一丝丝酸痛,听到骨骼里发出苍白的脆响。它知道说不定哪一刻,一阵狂风就会使自己四分五裂。

它不愿这样死去,它认为这样死去是一种耻辱。耧车,要么活在田垄里,要么死在田垄里。可惜四周已经没有田垄,远处的城市来得比黑夜还要快,也许它根本等不到腐朽。

我们可以想象,一架耧车斜躺在瓦砾里,惦记着它的主人和田垄里的庄稼。

一架耧车,一具时光的雕塑。

遥远的土墙屋

黄色的土墙屋在过去的乡村比比皆是,而现在在一般的村落,顶多还能够找到一座两座。它们往往伴着颓废的残垣,在一片红砖绿瓦中间孑然默立。大多数屋身已经开始倾斜,屋门经过风吹日晒,也已经不再平整,带着宽宽的裂缝。而且这门总是常年大敞着,让人从外面就能看见屋梁上挂着的一两个蜘蛛网。

它们的主人要么老去,要么为了淘金而移居城市,远离了家乡。它默默地守候着院子里的柿子树或葡萄藤,柿子树躯干斑驳,葡萄藤恣意地疯长。主人到哪儿去了呢?土墙屋很伤感,呆呆地潸然泪下。它默立在那里,似乎是在回忆着小院里热闹的日子。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有一些这样的土墙屋终于禁不住岁月的风化,倦倦地躺下了身……

有地方的土墙屋是用墙板打成的,那墙虽整洁,却不结实。梅州地区客家人住的也是土墙屋,却是先用泥做成砖,再用泥砖垒屋。漂亮是漂亮,可是年久之后,笨重的土砖之间便会出现一道道缝隙。家乡的土墙屋则不然,是先将麦秸打碎,和入泥中,然后用铁叉将泥一叉子一叉子挑成墙。正因为这样,所以这种建筑方法叫做挑墙。当然三四米的墙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挑一米高,等彻底干透,再挑一米,再等它干。所以一般三米高的墙壁,要三次挑成。如此一座土墙屋,从垒上地基,到上梁盖成,至少需要几个月甚至大半年的时间。这是再急性子的人也急不成的。

这种屋盖成之后,墙壁厚度将近一米,所以冬暖夏凉,阴雨天也不返潮。有的住了几十年之后,墙壁里面的麦秸秆儿还是鲜艳的金黄色。这么厚的墙,老鼠打个洞,不碍事。钉个钉子挂串辣椒,楔个棍子挂辫大蒜,甚至在外面屋檐下用铲子掏个洞,做鸡窝、鸽子窝,都不用担心破坏了墙面,影响了安全。小时候总羡慕着邻居们不断耸立起来的红砖房,恨透了家里的土墙屋。总以为它脏、潮、光线阴暗,却忽略了它的这么多好处。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祖辈们,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他们凭着一双手,仅靠随处可见的黄土,竟然能创造出如此舒适的居住环境。这样的土屋中往往住着一家老小,后来儿子长大了,父亲便用同样的黄金泥,选择另一处地面,在亲友的帮助下垒起一座同样的屋。然后热热闹闹地给儿子娶进一门媳妇。

一栋栋土墙屋悠然地站在从前的乡村,它们并不严格地站成一排排,而是较为随意。它总是跟身边的一草一木、跟各种劳动场所、跟周围的自然融合在一起。它不远处就是麦场、就是菜园;身边便是碾盘、石磙;身上爬满了葡萄藤、丝瓜藤……

“黄泥筑墙茅盖屋,房前一树紫荆花。”全是为了这土墙屋,简单中有了诗意,有了韵致。在夏天的时候,瓦缝中会长出茅草,墙面上会生出绿苔,甚至院中的梧桐树也会悄悄将根伸进屋里,在女孩子的梳妆台下发出一支嫩黄的树芽儿。

在许多乡村,至今还有些老人和土墙屋厮守在一起。倒并不都是因为贫穷,有的老人儿子在外面当了官儿,或当了大老板,做父亲的却不稀罕外面的金窝窝儿,而是执拗地住在这古色古香的土墙屋中。也许他是喜欢闻这屋子里泥土的清香。

有时候村里的孩子们放学了,也会到土墙屋来。他们从地上捡起小树枝,在墙上写字、画太阳。他们嫌砖墙或水泥太坚硬,留不下清晰的痕迹。老人坐在门槛上,脸和灰色的土墙融成一色。久久沉默着不说一句话,瞅着橘黄色夕阳中的孩子,像沉浸在某种久远的回忆中……

哦,土墙屋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已经和土地血脉相连、浑然一体,断了骨头连着筋。人,是泥做的;屋,也是泥做的。没有住过土墙屋的人,也许永远无法体会人与土地的那种亲近。

土墙屋是注定了要从大地上消失的,但我不想让它走得太冷清,我愿为它唱起一支苍凉的歌,陪它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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