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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敏感症”及其应对

2011-11-21

当代世界 2011年11期
关键词:冰岛世界

“中国敏感症”及其应对

■ 应 琛/文

缘起:冰岛买地风波折射的“中国敏感症”

2011年8月底,中国商人黄怒波将斥资880万美元在冰岛东北部购买一块300平方公里的荒地。这桩在全球化的市场经济下最正常不过的交易,却在国际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国外媒体纷纷猜测,中国人买这块地绝不止修建豪华酒店和高尔夫球场那么简单,而是一项有着政府意图背景的高瞻远瞩的全球策略。这块被认为最适宜于建造度假村的土地,骤然间万众瞩目,被指会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变成联结欧洲和北美洲的交通枢纽、战略要地。相应地,建设度假区只是中国谋求欧洲支点,开拓北冰洋地缘战略的一个幌子。

这个事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早些年中海油收购优尼科、中铝收购力拓时所遭到的阻挠和挫折。在这两例中途流产的中国企业海外并购案中,基于国家能源安全理由的政治因素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令人关切的是,这种以安全为由的针对中国海外投资的阻挠正被扩大化,并由针对国有企业扩大到针对民营企业。今年年初,华为公司迫于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的“提议”,不得不放弃了去年5月达成的三叶系统公司(3Leaf Systems) 收购协议,后者是一家位于旧金山湾地区的小型高科技公司,该收购的协议价格仅为200万美元。

针对中国企业的戒备不只限于投资领域,还表现在正常的贸易和服务交换领域。去年11月,“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美国移动运营商Sprint Nextel迫于军方压力将中国电信设备供应商华为和中兴排除在其数十亿美元的网络升级计划之外。美国国防部在就此事发表的声明中表示:“美国国防部担心中国崛起的网络实力,以及任何国防部网络内部或威胁到国防部网络的潜在漏洞。”

华为和中兴的正常业务在美国受阻的案例表明,美国对中国的防范态度正在加深。在Sprint招标案中最终胜出的三星电子属于韩国,阿尔卡特朗讯为法国控股企业。美国的网络安全考虑只针对中国。与这些事件结合起来考虑,黄怒波冰岛买地事件引发的媒体喧嚣似乎并不那么令人感到意外或义愤填膺。可以说,冰岛事件只不过证实了现在对中国持防范态度的并非只有美国这个在当前国际秩序中略显疲态的霸主,而是整个中国以外的世界。

但是,如果说,认为中国央企中海油和中铝的海外收购计划体现在中国政府的战略意图尚可理解,认为一个民营企业将充当中国政府信息战的马前卒或者开展地缘战略的遮羞布,就不能不令人感到世界对于中国人的一举一动过于敏感了。权且将这种对中国行动的过分敏感称为“中国敏感症”。

“中国敏感症”并非一副陌生的新鲜面孔,它不过是长期以来形形色色的“中国威胁论”的变种罢了。但是,与“中国威胁论”相比,“中国敏感症”表现出更多的猜疑色彩。如果说,“中国威胁论”基于对国力此消彼长这一现实格局的不安,“中国敏感症”则更多地基于揣度、臆测和指向最糟糕结果的想象。

然而,不管中国乐不乐见,“中国敏感症”都是当前国际社会的客观存在,它映射着外部世界对于快速发展的中国所持的越来越多的疑虑。

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中国以世界第二的经济规模、世界第一的外汇储备规模、持续强劲的经济增长能力而成为全世界的期许,同时也进一步成为西方世界的担忧。美国民调研究机构皮尤研究中心7月13日公布的2011年度“全球民意调查”显示,绝大部分西欧人相信中国已经或是即将超越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同时,多数被调查者认为中国在经济发展上“做得不错”,但也对中国日益上升的军事实力感到担心。[1]但是,中国的军事实力全球排名是落后于中国经济、人口、国土面积等方面的世界排名的。[2]也就是说,中国目前拥有的军事实力,与中国国情或其他方面的实力相较,并不过分。西欧对中国的担心,不是出于中国试图发展与国情不相匹配的军事实力,走上依靠武力与世界对话的道路的担忧,而是出于不信任的情绪。冰岛买地风波,证实了西方对中国实力的疑忌不只出于军事,而且源于中国拥有了影响世界格局发生变动的经济实力。西方对中国将利用崛起的经济实力做什么这一点充满猜疑和焦虑。

值得反思的是,对中国显示出不信任情绪的不仅仅是西方。近年来,中国的周边国家也日渐对中国采取防范态度。美国与韩日同盟关系的加强,一方面当然是美国试图重返亚洲的结果,另一方面不能不看到正是韩日对中国的防范促成了两方面的一拍即合。南海问题的激化、越南在中印间的“平衡外交”等等,同样显示出东南亚各国对崛起的中国的防范态度。

“中国敏感症”的根源

在外部世界对中国的防范姿态有所加强这一事实面前,抱怨西方阵营或周边国家对中国的敌意或许很解气,或者能加强民族的凝聚力,但对于问题的解决难有助益。把握对方对事态做如是理解的心理机制,或许有助于培育外部世界对中国的信任、增进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合作。

中国觉得难于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一直在强调走的是和平崛起的道路,世界却认为中国必然走“国强必霸”的老路?为什么自己认为已经建成较为完善的市场经济制度,已经政企分开,世界却认为中国的企业和政府之间依然铁板一块,相互代言?

如果不能就这些基本的问题达成相互的理解,中国与世界又何谈建立相互的信任呢?

很明显,除了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的不同之外,中国与外部世界尤其是西方世界之间还缺乏一套共同话语。比如说,“和平崛起”在中国人的理解中是中国对发展道路的选择,是关于中国在发展的同时与世界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中国的国力增强了,但中国不会因此损害其他国家的利益,造成与其他国家的冲突和矛盾。但在西方眼里,“和平”与“崛起”本来就是一对相互矛盾的词汇。一国“崛起”意味着原有世界均势的打破和对当下世界秩序的威胁,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世界格局的重新调整,这是不言自明的。再比如说,中国说中国永远“不称霸”,这意味着关于永远不依靠武力对他国施以威胁和强制的承诺,但在西方眼里,“霸权(hegemony)” 指某个国家、集团或政权所处的超群的优势地位或能力。说中国崛起但永远不称霸,就像说一个孩子长大了却永远不成人一样荒诞不经。中西方之间的语言障碍加强了西方对中国的不信任情绪,因为西方摸不透中国为什么要否认或回避这些最基本的事实。中国前几年经常提的“韬光养晦”一词,更加深了西方的不安。此外,“和平崛起”带有较多的理想主义色彩,而本世纪以来西方在国际秩序问题上向现实主义的回归使得双方的互相理解和信任变得更为困难了。在这个问题上,中国必须认清的是,中国与西方间因语义分歧而产生的误会并不能因我们对己方语义的解释而消弭,因为人们总是不自觉地采用在以往的学习和经验中固化下来的对语汇的既有理解。如果我们希望对方理解我们,就必须用对方的语言来说话。如果中国希望世界理解中国,中国就必须采取世界的语言表达自身。

必须承认,中国的崛起确实削弱了不少原来占据优势地位的国家的影响力,或者说,证实了这些国家的影响力的削弱。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即使在具体国际事务,比如气候变化、反恐合作等方面中国有望与世界各国达成双赢合作,但在国际事务主导权和影响力这个问题上,永远只有零和博弈。中国影响力的加强就意味着他国影响力的削弱。黄怒波冰岛买地事件中有个细节很耐人寻味。那就是,猜测和反对的声音大多并非来自冰岛内部,而是来自欧洲,特别是英国。买地的消息刚刚传出时,冰岛内政部长奥格门德尔·乔纳森曾提出过较为激烈的质疑,但随后冰岛总理约翰娜·西于尔扎多蒂、冰岛总统奥拉维尔·拉格纳·格里姆松分别表示欢迎黄怒波在冰岛的投资。格里姆松还趁此机会表达了对欧洲和美国在三年前冰岛面临经济危机的时刻抛弃冰岛的不满。而冰岛当地媒体针对其32万国民做的调查显示,65.6%的参与调查者表示支持中国商人在冰岛投资。可见,冰岛买地引起的风波,并非因为中国人动了冰岛的奶酪,而是因为中国人动了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奶酪。这些当下为自己国内的经济和社会安定问题所困扰的国家,一方面对掌控世界感到力不从心,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在退出某些地区的同时被别的力量取而代之。因而他们对“外人”进入他们的“地盘”就会格外敏感。并且,无论外人的进入将带来好的或坏的结果,都不能帮助他们消减今非昔比的挫败感。尤其是当“外人”是中国这个有着他们所不认同的社会制度的国家的时候,挫败感和危机感就尤为强烈。其实,黄怒波并非在冰岛问题上挑动西方敏感神经的第一人。早在2010年,中冰两国签署货币互换协议,支持冰岛的经济复苏,并表示会进一步改善两国贸易关系的时候,外界就曾猜测中国对这个北大西洋岛国产生了战略兴趣。再早些年,外界对于中国援助非洲政策的种种与资源掠夺和新殖民主义相关联的解读,也可以被认为是出于这种失落心理的“敏感症”。

在企业与政府间关系这一问题上,只要看看英国的殖民史和美国的霸权史,就不难理解西方对中国企业行动的政府背景的揣度了。回顾一下曾经的大英帝国对东印度公司的倚重、早年的微软后门事件,再看看现在的美国政府对“Facebook”、“Twitter”“Youtube”的期待,可以发现,政府依靠经济团体达成战略目的,正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惯用手段。认知理论告诉我们,人们总是从既往的和自身的经历中获得认知世界的方式。既然民营的企业都可以为政府的战略实施所用,那么,政府所有的企业,或者所有者与政府有密切关系的企业有可能在实施政府的战略意图这一点,不是不言而喻的现实么?

综上所述,“中国敏感症”是失落的西方以自身的认知方式理解中国的结果。

“中国敏感症”之应对

如果说,“中国威胁论”更主要的是一个国家间关系层面的问题,“中国敏感症”则将对中国企业和公民与世界的交往产生无所不在的影响。中国坐拥3.2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随着中国企业原始积累的完成,海外投资热潮的兴起是水到渠成的事。

今年4月,英国《经济学家》发表过一篇颇为有趣的文章。该文称,以中国现有的3万亿美元外汇储备,中国只需动用其中一半就可以买下西班牙、爱尔兰、葡萄牙和希腊四国的所有主权债券,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欧元区债务危机。中国还可以用不到1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吞下苹果、微软、IBM和谷歌。从理论上说,中国还可以买下整个曼哈顿、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美国的所有农田,或者整个美国国防部。但是,文章最后文风一转,严肃地说这些荒谬的价格计算不仅说明了中国外汇储备之巨,也说明了中国外汇储备多样化之难。因为所有足够引起中国兴趣的巨额收购都将招致市场的强烈反对。中海油收购优尼科、中铝收购力拓案的夭折与冰岛买地事件引起的风波都可谓这一预言的注脚。

但是,依然有很多不那么巨额的收购虽然不足以引起中国政府的兴趣,但已足以引起中国企业的兴趣。“从非洲农田到智利的铁矿石,再到法国的城堡和瑞士的汽车公司。中国投资者正在全世界范围内购买土地和资源。”[3]2008年以来国际上的资产价格下降尤其刺激了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冲动。2007年,中国海外直接投资总额为265亿美元,2008年飙升到559亿美元,涨幅为110%。近两年中国海外直接投资仍呈上升趋势,2010的数据为680亿美元,但在全球FDI总额中,中国仍只占到了1.2%,与中国作为外汇储备第一大国的地位相当不匹配。可以说,中国海外投资还刚刚起步。同时,企业的海外投资,相对地比政府的相同举动更有利于避免“招致市场的强烈反对”,这是更为低调平和的中国外汇储备多样化之路。为了让中国的海外投资之路,同时也是中国的崛起之路走得顺畅一些,中国的政府、学界和企业都有必要采取措施应对“中国敏感症”。

对政府和学界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构建一个能为世界所乐意接受的未来愿景,建立一套能与世界顺畅沟通的话语体系。随着综合国力的增长和国际影响力的上升,中国要取得世界的信任,光停留在自我宣示的层面上反复向世界说明自己的和平崛起意愿是不够的,中国还应该带给世界一个“源于中国而属于世界”的共同愿景。[4]一战临近结束的时候,美国提出了著名的“威尔逊十四点计划”,呼吁建立公开、公正、和平的国际秩序。“威尔逊计划”的原则和构想到二战结束、联合国成立得以基本实现,美国因为在建设世界和平体系这一艰巨任务中所起到的领袖作用而获得世界的认同,成为无可争议的老大。中国有必要借鉴美国的经验,在当前世界所面临的最重大问题上提出基于全球共同利益的构想。这个最重大问题就是全球化情境下的发展和发展正义的问题。虽然世界现在已经有了既成的国际金融、贸易和发展的规制及机构,但这些机构的工作并不令人满意。[5]全球化背景下世界两极贫富差距的加大、2008年来世界经济的动荡不安等都表明,世界的生产和消费虽然已经联为整体,但世界经济缺乏宏观调控,各国的经济政策仍然处于“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分散状态。世界经济全球化与经济政策国家化之间的这个差距,正是中国大有可为之机。提出一套关于世界共同发展与均衡发展的体系和计划,照顾中小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利益,将有助于提高世界对中国的认同,降低世界对中国的焦虑和敏感。只要世界不以对立的眼光看待中国,理解中国的崛起对世界和平和发展的积极作用就相对容易,世界对中国的举动就会有更多的积极解读。具体到中国海外收购的井喷,世界银行行长罗伯特·佐立克还曾表示,中国的全球购买可能缓解全球资本流动失衡和促进人民币国际化,“可能具有建设性”。

在构建与世界沟通的话语体系这一问题上,中国有两方面误区值得反思。其一是在中国崛起与国际秩序问题上的自说自话,如上文所述;其二是在制度和价值问题上的辩解姿态,理不直气不壮。中国在世界中的地位和影响的问题是世界问题,应当采用世界的语言。而政治制度及与政治制度相应的价值问题是中国的内政问题,中国可以拥有自己的概念体系和解释范式。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中国试图运用中国的语言来说明事关世界的问题,同时运用西方的概念衡量国内的问题。这导致一方面中国和平愿望不为世界所理解,另一方面在西方质疑中国内政时回击乏力。在涉及“民主”、“人权”“市场(尤其是资本)自由化”等问题上,中国往往以国情为挡箭牌,却又没有建立能够解释中国国情和制度匹配性的概念体系,从而总是在价值辩论中处于被动防御的地位。实际上,“民主”、“人权”之类概念的内涵丰富性完全允许中国建立自己的概念体系。比如说香港中文大学的王绍光教授曾提出“民主”的“形式”和“本质”之辩,并通过对建国以来诸多重大政策领域中议程设置案例的分析,证明中国的议程设置越来越走向“科学化”和“民主化”,得出了与西方的“多党制”和“竞争性的选举”标准衡量下完全不同的结论。[6]敢于挑战西方概念的既有框架,中国与世界的对话才能更为平等。

对企业来说,有必要适当抑制投资饥渴,在实施海外投资之前作更多理性准备。据2009年麦肯锡的一项研究数据,中国有67%的海外收购不成功。这个结果一方面是因为政治因素的干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中国企业在实施海外收购之前准备不足,如对当地法律的缺乏了解,或对项目进展难度缺乏估计、对业务整合缺乏规划等。在冰岛买地事件中,一个质疑的声音就是建造一个酒店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一块地。如果黄怒波和他的中坤集团在消息公布之前对该地块做出更为详尽的开发规划和未来收益预测,市场恐怕不会这么敏感。中国企业在海外买地的情况并非少见。重庆粮食集团在巴西建立的大豆种植基地,无论在圈地面积还是投资额上都远高于冰岛买地事件,但并未引起外界如此严重的担忧。

企业应对“中国敏感症”的另一个可行策略是选择对海外投资更为友好的国家进行投资。资本有自己的逻辑。在全球市场经济的背景下,海外投资是完全可以做到东方不亮西方亮的。2010年,中国三大石油公司大规模的并购行动金额超过300亿美元,占当年中国海外投资总额的44%强。不能收购优尼科并不意味着中国油企不能走向世界。

中国走出去的企业切实与当地达成双赢结果也有利于治疗“中国敏感症”。像冰岛事件发展过程所显示的那样,如果当地并不表示反对,猜测和质疑的声音自然很快沉寂。企业遵守当地法律,促进当地就业、消费和税收的增长都有利于培养良好的中国跨国企业形象,提升当地民众对中国投资的支持。

最后,有机会进行跨国交流的中国公民,有责任带给外国友人温和的文化形象,促进外国友人对中国的理解和信任。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责任编辑:徐海娜)

[1] 据中新网2011年7月15日。http:// www.chinanews.com/gj/2011/07-15/3183990. shtml

[2] 据军事专家张召忠将军的估计,中国军事实力大约排全球的第5至8位。

[3] 周欣宇.中国富豪冰岛买地惹着谁?[N].青年参考,2011-09-07(28) .

[4] 王义桅.超越和平崛起——中国实施包容性崛起战略的必要性与可能性[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1,8.

[5] [美]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全球化及其不满[M].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4.

[6] 王绍光.中国公共政策议程设置的模式[J].中国社会科学: 2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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