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

西窗闲文（之九）

□马识途

人吓人，吓死人

人吓人，吓死人，你信不信？我是信的，因为我亲身看见过这样的事。那就让我来讲一个故事吧，或者照四川的说法，摆一个龙门阵吧。

要摆好这个龙门阵，先要从四川的关于死人的风俗说起。四川乡下关于死人的风俗是这样的：一个人快要死了，那就是他在阴朝地府阎王殿里生死簿上的寿数已被勾消，头上戴着二尺长高帽上面写着官号的无常二爷，奉阎王爷之命，手提铁链，到人间来按名捉拿将死人的鬼魂，拖进鬼门关，押上阎王殿交差。从此他就成为阴朝阎王爷统治下的鬼国子民。而且初来乍到，都是戴罪之身，要接受审判，听候发落的。他在人间所作恶事，都要一件一件清算，按他的罪行大小，分别送到各种地狱受苦。有的要受上刀山，下油锅，背火筒，锯子锯，磨子磨种种刑罚。然后看他是否老实交代，认罪忏悔程度如何定罪，当然也要参考他的阳世亲人为他向冥国银行送去多少纸钱和冥币汇票，决定加刑或减刑。一切恶行受到报应，得到惩罚，受够了罪后，才把鬼魂送入轮回转世，就是分别送进人道、牲畜道、兽道、虫豸道，转世到阳世。

不过据说，鬼魂的家人给阎王爷和判官等鬼官和守鬼门关的牛头马面的“包袱”（就是贿赂）塞得多的，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有被押回阳世，让他回到他死时的床头显灵的优待，从床头的沙盘上他踏过的脚印，显示他即将进入轮回，转回阳世投胎去了。这个过程我们那里叫做“回煞”。至于他投胎到阳世，到底是做人还是做牛做马，变虫变蛇，那就要从沙盘上留下的脚迹才看得出来。但是那沙盘上的脚印模糊不清，很难辨认，只有请来专门负责死人回煞业务的“端公”，才能说清楚。因为他历来是阳世与阴间交通往来的特使，他自然拥有辨认和解释这些脚印的专利权。

鬼魂的回煞，从阴间到阳世，并非可以自由行动，他仍然受到无常二爷派出的恶鬼的看管。为了不叫家人的阳气冲散阴魂，也防止碰到那些管制阴魂的恶鬼，回煞那一天，端公叫全家的人，无论大人小孩，以至小猫小狗，都要躲避到看不到房屋的地方。而房屋却要门户洞开，连箱柜都不能上锁，以免鬼魂回来找不到他的床头，踏上他的脚印。

端公既是回煞大典的主持人，全家大小都惟他的命是听，诚惶诚恐，躲了出去，走得远远的。等端公叫他们回去，才能跟着回去，到床头听端公判读沙盘上鬼魂的脚印。这种判读自然是有偿服务，而且因家人提供的报酬的多少而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哪个家人愿意听说死者将要投胎去做牛做马呢？就是投胎去做人，谁又愿意听说投胎到穷苦人家去下力受苦而不是投胎到官宦和富贵人家呢？这些愿望，端公都可以给家人提供满意的服务。而家人自然应该慷慨解囊了。

我把这种“回煞”的过程，不厌其烦地介绍出来，下面的故事，才说得清楚。且说我们乡下有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太爷过世了，四十九天后举行回煞大典，我有幸去观礼。这个人家富甲一方，有良田几百亩，住着四角头的大院子，只是名声不大好，大家都说老太爷为人刻薄，他的鬼魂到阴朝一定要被千刀万剐，下辈子也会投胎去做牛做马，所以都想看一看他的脚印。在端公的指挥下，在老太爷死去的床头用细沙铺上沙盘。端公在房里燃香点烛，叩头作揖，念念有词，做了好一阵法事，大概是在和阴朝的无常二爷建立联系吧。然后他叫家人全都出门躲到山沟去。我们看热闹的自然也跟去了。家里人看来十分着急，到底老太爷在阴朝受了什么罪，被赶进哪一个道轮回，下一辈子投胎到哪里去呢？而我们这些旁观的却窃窃私议，但愿恶人有恶报。

根据端公的计算，时辰到了，于是大家跟着他回到大院子，走上楼去，走进老太爷的卧室。都着急想拥到床前沙盘面前去看个究竟。

“啊！”大家才走进楼房，不禁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包括那个主持回煞大典的端公也大为吃惊，只是他没有叫喊。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大家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恶鬼躺在大衣柜门口。那样子太可怕了，身上穿着血红大袍，披头散发，青面獠牙，手边有一根水火棍和铁链。毫无疑问，这是押老太爷鬼魂回来的阴间恶鬼了。但是他为什么死在阳世呢？老太爷的鬼魂到底回来没有回来呢？正在怀疑，有人发现，那恶鬼其实是戴的鬼脸壳，在鬼脸壳下面分明是一个人面孔。有个勇敢的小伙子，把鬼脸壳揭开来，噫，这不是跟端公来做法事的徒弟吗？小伙子用手指在他鼻孔上试一下，说“没气，已经死了。”他为什么死在这里？大家再一看大柜子，那里面也有一个人屈着身子躺在里面，他的脸上画着五颜六色的鬼脸，猛一看也怪吓人的。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躺在这个柜子里？还是那个勇敢的小伙子，用手在他的鼻孔上试一下，也说：“没气了，也死了。”并且说：“这个人不就是我们村里的王二吗？”的确是王二，有名的惯偷。他为什么跑到这楼上来偷东西没有偷成功，却死在这柜子里呢？大家都惊呆了，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主持回煞典礼的端公，似乎回过神来了，想要作出权威性的解释。他说：“嘿，这一定是无常二爷干的。把这两个人的鬼魂也带回去了。我这徒弟，本来是我怕有野鬼冤魂来捣蛋，所以叫他装扮起来早点回来，帮助无常二爷维持秩序的。喂，二爷，你可以把那个小偷带走，为什么把我叫来帮你维持的徒弟也带走了呢？这样不讲交情吗？”显然他说的这后一段是对无常二爷说的牢骚话。接着他又俯身到床前的沙盘上去看，那沙盘上丝毫脚印也看不出来，于是他又像是在对无常二爷发话似的说：“二爷，我们上的贡烧的纸钱不算少呀，为什么没有把老太爷带回来踩脚印呢？难道你们叫他受的罪还不够，还没有进轮回转世吗？那你们也得照会我一下呀，不是说好七七四十九天要带回来的吗？”

无常二爷是不是用无线电在和他说话，我们这些凡人自然是无从知道的，只能听他继续在那里装神弄鬼，自圆其说。他是和阴间无常二爷这些鬼官有老交情的，得罪了他，把你送进鬼门关交无常二爷，塞点包袱，叫小鬼整治你一下，那还得了？

但是偏有不信邪的人。“走呀，少听他还在那里说鬼话，我早就知道他是在玩假把戏骗人。”就是那头一个青年拉起他们一伙子青年嚷嚷地下楼去了，另一个青年一面走一面说：“明明是端公叫他的徒弟趁没有人的时候，装成鬼样，到楼上床前的沙盘上做手脚，顺手牵羊偷拿东西，不巧碰到一个装鬼来偷东西的王二，两个都以为真的碰到恶鬼，一下都被吓死了。活该！”

他们这么一说，我们就可以作合理的补充了。一定是王二那个小偷，看大家都躲出去了，院子里没有人，连狗也没有叫，就大起胆子，跑上楼去偷东西，他打开柜子正要动手拿东西，却听到楼梯响，东东地有脚步声上楼来了，他真以为是恶鬼带老太爷的阴魂回煞来了，他只好躲进柜子里去藏起来。上楼来的正是那个徒弟，他受端公之命，趁大家躲出去的空子，偷跑回楼上，到箱笼柜子里偷东西，同时在沙盘上照端公吩咐的做手脚。他没有想到一打开柜子就看到有一个恶鬼先他而来了。两个人一对面，都以为对面的是恶鬼，立刻被互相吓死了。

人吓人，真的吓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