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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世界里的另类生存

2011-11-18张慧鹏

中国工人 2011年1期
关键词:农民工文明身体

张慧鹏

文明世界里的另类生存

张慧鹏

一个群体的素描像

北京西站,这座融合了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庞大建筑,一年到头总是呈现出很繁忙的景象。每天由此南来北往的人流数以万计,而春运时节更是达到几十万人的规模。如此规模的人口流动世界罕见,构成独具中国特色的人文奇观。

火车站是连接农村与城市的一道门。每年年初,数以亿计的农村劳动力就从这里走进城市。岁末,他们又从这里回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和朝思暮想的骨肉亲人团聚,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职业,但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共同的身份——农民工。他们的身体泄露了他们的身份。头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理了,被风吹的很凌乱;或许是归家心切,早上从工地出来还没顾得上把脸上的灰土洗干净;简易的行李袋塞得满满的,似乎马上就要胀破;随身带着大包小包、大桶小桶;他们的皮肤因为常年被风吹日晒而失去了光泽;在这个变幻多姿的世界里,他们的眼神多少显得有些木讷;当他们开口说话的时候,浓重的口音、高大的嗓门、粗俗的词汇,这一切都让我们这些久居城市的文明人感到刺耳;即便新生代的打工者们有意识地将自己打扮得像个城里人,衣着光鲜、发型时尚,但我们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因为他们模仿了城里人的衣着和举止,却难以模仿城里人的神情和气质,他们缺少布迪厄所说的“文化资本”。他们没有“素质”。

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一些中年男女便在地上铺两张报纸,很随意地半坐半躺在站前广场上。广场上的大屏幕轮番上演着火爆的劲舞、时装秀,动感、时尚,但这一切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了,当他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的时候,吸引他的或许仅仅是那妙龄女郎暴露的身体。和身边这座宏伟的现代建筑比起来,他们显得太“土气”,太不够“文明”,他们的形象和首都的形象显得太不够“和谐”。在进入车站的时候,他们又是安保人员重点检查的对象,俨然被当成潜在的破坏分子。

空间和身体的等级秩序

人是生而平等的,启蒙运动嘹亮的声音响彻天际,震撼人心。然而,谁都知道那只是一句口号,一个理念,一个美妙的乌托邦,所以卢梭在提出这一理念之时不忘指出人类的现实处境——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在现实生活中,不平等随处可见。性别、身份、职业、地域、财富、阶级等等,早已经把人类这种高等哺乳动物分成了三六九等,城市人与农村人、富人与穷人、高贵的与卑贱的,分别放置在不同的空间之中。于是,身体和空间便具有了社会意义,具有了等级秩序。

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了当前中国最为剧烈的社会变迁。城市的飞速发展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无数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展示着发展的奇迹,而农村却日渐凋敝。数以亿计的劳动力逃离农村、涌入城市,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他们有强健的体魄、吃苦耐劳的精神、不怕脏不怕累甚至不怕死,他们是极好用极便宜的劳动力,城市的运转一刻也离不开他们。然而,城市所需要的仅仅是他们的劳动力,却不想容留他们的身体。城市很大,却容不下他们的家。城乡二元制的巨大张力将他们的家庭撕裂,于是便有了最具中国特色的春运奇观。

即便在城市里,他们也是作为异类而存在的。我们的城市在迅速膨胀的同时也在迅速分化,区隔出不同的空间,分配给不同的群体。这逐渐固化成一种秩序,而这种秩序的强大在于它不但成功进入到我们的意识之中——我们清楚地知道哪些地方是属于我们的,哪些地方是我们不该去的——更渗透进我们的身体,体现为一种无意识的身体化的区隔。我们的身体唯有在自己所对应的空间里,才能感到自在。虽然城市的公共空间具有开放性,并没有对某一社会群体做出特殊的限制,但当一个农民工穿着打扮的人出现在高档购物中心时,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周围的人,都会感到很不自在。这是一堵看不见的墙。于是,在宏伟气派的中央商务区,在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在人潮汹涌的购物街,甚至在市区的公交车上,总之在一切属于城市的公共空间里,我们都很难发现他们的身影。

在我们每个人——也包括农民工自己——固有的观念里,这些操着地方口音、衣冠不整、素质低下的农民工,只应该出现在建筑工地上、工厂的车间里、酒店的后厨里、被城市管理者指责为“脏、乱、差”的城中村里。总之,他们应该活动在城市的后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掩藏起来,因为他们的身体是脏的、丑陋的、不文明的、素质低下的,而城市(尤其是首都)展现给人的形象应该是干净的、漂亮的、整洁的、文明的。所以,每当重大节日或举办重大仪式的时刻,城市总是要梳妆打扮一番,他们便成为被清除的对象。为了在城市里生存下来,他们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努力去躲避权力的眼睛,遵守游戏规则,将身体蜷缩在限定的空间里。他们是文明世界里的另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第一代农民工早已习惯了候鸟式的迁徙生活,进城打工是为了改善农村家庭的生活,叶落归根是他们理想的归宿。他们并没有足够的意愿和能力去挑战现有的秩序。年轻的第二代农民工却已经不再留恋农村的那块土地,他们从踏进城市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准备要回去。他们具有反叛精神,不甘心接受二等公民的待遇,渴望城市的生活,渴望融入进去。在经历了很多次的努力和挫折之后,他们依然被拒之门外。他们被连根拔起,却又无处安放,只能在城市的边缘徘徊、游荡,像幽灵一样。

一场没有导演的行为艺术

在当前的中国,火车依然是中国人出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在中国的铁路线上流动的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人口。火车站,是一个巨大的公共空间,也是一个舞台,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农民工、学生、商人、军人、白领职员、警察、小偷、乞丐,形形色色的身体在这里会聚、表演。在中国恐怕再没有什么公共空间能像火车站这样会聚起社会各个阶层、各色人等。这些原本散布在社会各个角落的陌生人,从四面八方集结到这里,就像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不管他们来自何方,将要去往何处,此刻,他们在这里相遇。在这个短暂的时刻,他们跨越了文明社会的“界限”。这些形形色色的身体的共同在场本身就构成这座城市的一道景观。或许唯有在这里,不同的身体才得以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才感受到彼此真实的存在。这种跨越界限的共同在场、各色身体的集中呈现绝对称得上是一场行为艺术。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分化,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便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通过不同的身体得到浓缩式地呈现。

对于那些农民工来说,这里,似乎是他们唯一可以在真正意义上和城里人共享的城市公共空间。在火车站这个城市的中心建筑,这些蜷缩在城市角落里的人们突然出现在了前台,他们的身体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然而即便在这里,他们作为大多数,依然显得很另类,他们的身体和周围现代、气派的建筑设施显得格格不入。我们这个愈加文明的社会发展出一套越来越精细的身体管理技术,在文明化的过程中,我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精巧、温驯。我们花费越来越多的心思来精心打理我们的身体,使它显得更性感、更有吸引力;我们早已习惯了在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尽量表现出温文尔雅、举止得当,以展示我们的文明、素质。而当我们在将自身定义为“文明人”的同时,也建构出一个他者的形象,给他贴上“素质低”的标签,并努力将自己和他们区分开来。农民,便集体成为这个被污名化的他者。在当前的中国,“农民”这个词早已不再意味着勤劳、善良、质朴的品质,而是贫穷、愚昧、落后,甚至被当做一个带有侮辱性的标志,铭刻在身体上。就连那些脱离了农村,进城打工,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也难以逃脱厄运,依然要带着“农民”工的耻辱标签,在城市的角落里挣扎。于是,在“文明”和“素质”的话语体系里,一切歧视与偏见都找到了合法性依据,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而那些被贴上标签的人,也接受了现实的合理性。城市和农村、文明和愚昧、先进和落后,通过这些二元对立的分类范畴,我们眼中的社会获得了合法性秩序,一切变得坚不可摧。

“农民工”的政治经济学

“农民工”不仅仅是一种带有歧视性的称呼,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歧视性制度。这种歧视让他们的劳动价值被人为地贬值,给了资本盘剥他们的绝好的机会。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建立在廉价劳动力的比较优势基础上,而农民工的身份又是这种比较优势的基础。一位建筑工人朋友对我说,“我们农民工物美价廉”,一句玩笑式的语言透射出悲凉,也一语道破所有的秘密。因为他们是农民工,从事的是体力劳动,他们的劳动就是不值钱的,他们的人格就是可以不受尊重的,甚至在法律面前也是不平等的。农民工为城市创造了大量的剩余价值,支撑了中国经济奇迹,这就是主流经济学家们津津乐道的人口红利。事实上正是数以亿计的农民工用汗水甚至生命浇铸了城市的文明,成就了在当今中国社会呼风唤雨的亿万富翁,每一个普通的城市市民也从中分得一杯羹。然而农民工自身却成为这个文明社会里的另类人群,毫无体面和尊严可言。他们不得不去忍受高强度的劳动与低工资、忍受恶劣的工作环境、忍受人格的侮辱、忍受来自文明的城市人的冷漠与白眼,甚至连工资都不能顺利拿到,而这一切都因为他们的“农民工”身份而变得理所当然。这是对我们这个文明社会和文明市民的巨大讽刺。

自由、平等、民主、博爱……这些启蒙的价值观如此美妙,为我们这些城市人所津津乐道,似乎只有我们这些都市里的文明人才有资格谈论这些高贵的理念。然而我们一方面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一方面面对社会的不公正、不平等、弱肉强食、恃强凌弱的现实却表现得软弱无力,甚至麻木和冷漠。对于那些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农民工来说,户籍制度是一道有形的屏障,而我们这些城市人的态度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户籍制度正在松动,而无形的屏障却依然坚固。更有甚者,一些经济学家竟然大言不惭地指出这是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历史发展的必然代价,令人不寒而栗,不由得想起一百年前韦伯对现代社会充满悲哀的预言——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

当前的中国,发展占据主流话语的核心,追求现代性成为不可置疑的价值选择。近代史百年国耻和曲折历程所压抑的民族情感终于在当下得到强烈的反弹。连续三十年的经济高速增长,激起国民心中蛰伏已久的大国情结,在权力和资本的合谋下,各种宏大的工程成为这种澎湃激情的表达。城市建设越来越追求力量的展示,越来越现代甚至后现代(就像鸟巢、就像中央电视台),同时也越来越远离日常生活,越来越成为芸芸众生眼中的一种景观。城市,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当城市中的某一群体还因为身份而遭受歧视的时候,我们离文明还有多远?上海世博会提出的口号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我们不禁要问,谁的城市?!谁的生活?!

胡锦涛总书记说,要让广大劳动群众实现体面劳动,温家宝总理说,要让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严。我们期待着这一天,期待着“农民工”的终结,期待着每一个劳动者都能体面劳动,活得更有尊严。

栏目主持:纪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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