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王媛

陈宝国：这30年，我从不经营自己

文/本刊记者 王媛

“经营的道理我太懂了—要包装、要炒作，但全要了，也就累得半死了，最后等你在戏里表达真情实感时，对不起，没了。”

摄影师、灯光到位，万达广场的一间工作室里，陈宝国穿着黑色毛衣往木凳子上一坐，《大宅门》里白景琦那种“爷们儿”的派头立刻显露出来。斜靠着、眯着眼、仰望着……他极快进入了现场拍摄状态。兴之所至，他掏出薄薄一盒小烟，自顾自抽起来。

陈宝国极少接受专访，这次之所以“豁出去”了，是因为1月1日，开年大戏《钢铁年代》将在各大卫视播出。他很看重自己在戏中扮演的钢厂工人尚铁龙，这是他在从艺整整30年时接拍的角色。更加巧合的是，30年前，他接拍了第一部电视剧《赤橙黄绿青蓝紫》，演的也是一名钢厂工人。这仿佛命中注定，他对工人题材的作品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怀。

“30年前，我为了表演而表演；30年后，我悟到了：别演了，掏心窝子吧。《钢铁年代》就是要求你玩儿真的，得演出真情实感。这部戏正好跟我现在这个状态碰一块儿了，这就全都对了。”

19 56年出生的陈宝国和很多同龄人一样，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工厂。“那时候，我一点儿不本分，虽然身在工厂，但心却没在那。”从小就喜欢看电影的陈宝国，其实一心想学表演。“那会儿，我是一张白纸，没有什么梦想，不像现在的孩子一心想当演员，想出名，我们那会儿一点儿都不功利，这些名利都不是眼见得着的，就是纯粹的喜欢。”

当了两年工人，陈宝国毅然决然地离开工厂，去考了中戏。没想到第一次就考上了，虽然离开了工厂，但他与工厂的缘分并没有完。

当时，二十岁出头的陈宝国是个“戏剧青年”，在演艺圈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导演给他的好角色，他不演，专找歪瓜裂枣、犄角旮旯的角色演。直到接拍了电视剧《赤橙黄绿青蓝紫》。

在这部戏中陈宝国饰演一名钢厂车队的青年司机刘思佳。这个人物总是一副随随便便、懒懒散散的派头。但他似乎只要往那群工人中一站，自然而然会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而显得鹤立鸡群。凭借这个形象，陈宝国一举获得中国首届电视金鹰奖最佳男演员奖，刘思佳叛逆的性格和硬朗帅气的造型一度成了那个时代的青春偶像。

如今，聊起30年前塑造的这个角色，陈宝国皱着眉，摇着头说：“我那时太青涩了，现在回看这部电视剧我都能吐了。”

当下的中国电视剧界，反映工业题材的剧本是很罕见的，《钢铁年代》是著名编剧高满堂写的本子。这也是陈宝国第一次与高满堂合作。

“宝国，我这儿有个反映工厂的剧本，想让你看一下。”当高满堂给陈宝国打这个电话的时候，陈宝国其实已经有拍别的戏的计划了，可听说是个工厂题材，他一点儿没犹豫：“你马上让人送，我马上就看。”高满堂谨慎地问道：“你有没有可能接这个戏？”“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陈宝国回答。

在《钢铁年代》中，他饰演的尚铁龙又是一名钢厂工人，尚铁龙也是一个“糙人”，总带着一副流氓腔，见着妇女就叫“臭娘们儿”，跟人说话就自称“老子”。“这个时侯能接到这个剧本真是缘分。从第一部戏到现在正好是30年。第一部戏和这部戏演的都是钢厂的工人。不一样的是，那时候对戏剧有一股子热情，现在是要在戏里面演出这种真情实感。我给自己定的要求就是动真格的。演员有学派、有技巧没有用，最后呈现的就是黑猫白猫哪个能抓到耗子的事。”

新戏陈宝国在电视剧《钢铁年代》中扮演二分厂厂长尚铁龙。

在很多影视剧中陈宝国有一个招牌表情：嘴角往下垂，头略微低着，眼皮往上抬的瞬间，眼神中似有无数暗器射出，逼得对手胆寒。加上他在演艺圈的“江湖地位”，第一次与他合作的演员都不敢靠前。因此，媒体圈和演艺圈一直流传着一个言论：陈宝国是“戏霸”。

有一次，在《越王勾践》开机时，陈宝国“警告”在场的记者：“今天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随便聊。一旦我开始入戏，谁都别来打扰我，否则别怪我不礼貌，驳了谁的面子。”

很多和陈宝国演过对手戏的演员聊起他时，“敬畏”之情都溢于言表。

陈宝国自嘲“不苟言笑”时的自己其实是处于弱势的，“不了解我的人，刚开始都不太敢靠近我，说话都支吾，我自尊心特受打击”。

和袁立合作拍戏，就让陈宝国有过“伤自尊”的感受，“袁立刚进组时都不怎么跟我搭话，一和我搭戏她的状态就很拘谨，我心里就犯嘀咕，哪儿得罪她了？”袁立后来说：“我特怕自讨没趣，后来才发现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也非常幽默健谈，在剧组也懂得体贴别人。”

“我平常也没什么话，可能攒这么几年就跟记者说点儿话。我在片场也很少说话，我特别怕情绪的流失。我24小时都得较劲儿，因为我不是那个角色，在变成角色的过程中，没准儿片场出现一秒钟不协调的气氛，就立刻把我的情绪给带跑了。”

每次演戏的100多天里，陈宝国基本上都是独处，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子里。“熬心血的过程其实我很享受，因为这100多天，我又过了另外一个人30年、50年，甚至80年的人生，虽然当时很煎熬，但过后是一种享受。”最后拿出来说事的是作品，这个道理他很明白。

“你看，我真那么可怕、那么不随和吗？”陈宝国笑着问本刊记者，不过，他很快收起了微笑，严肃地说：“我对每部作品要求都很严格，如果这算是霸道的话，我宁愿做这个‘戏霸’。”

陈宝国爱跟自己较劲儿，尤其爱跟角色较劲儿。

1986年，陈宝国在张子恩导演的影片《神鞭》中饰演配角—地痞“玻璃花”。跛脚、眼睛被人打散的形象至今深入人心。由于当时化妆技术不成熟，为了还原“玻璃花”瞎掉的眼睛，他到纽扣厂找到纽扣毛坯，磨薄了贴在眼珠上，“我就想打破一切，为了演戏，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牺牲”。

该片公映后，一位观众的电话令陈宝国记忆深刻：“哥们儿，你的混混演得真不赖，换我就不行。”说这话的是姜文。但陈宝国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左眼几乎丧失视力，导致眼睛至今见风流泪。

陈宝国的眉毛很有锐度，在拍电视剧《茶馆》之前，为了破掉自己的“帝王相”，他把眉毛剃光了。“没有眉毛太可怕了!”眉毛好比房檐，平时洗脸水珠顺边走，如今却是直接往下流。不过牺牲有回报，他感觉自己与王利发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等我回到家，我养的狗都不认识我了，看来转型很成功”。

在拍《越王勾践》的时候，他差点死在马蹄下，“当时有四匹马拉着车，我在马前边跑，谁知马跑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跟不上了，我忽然摔倒了，四匹马，十六个蹄子就从我身上过去了，但是居然没有一个蹄子踩到我的身上！马车停下来时，两个宽宽的大铁轮子离我的腿不到半米”。

从艺的这30年中，陈宝国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平淡和无奈中度过的。“那种状态就是熬着，没有好角色的时候你也得演戏啊，美其名曰养家糊口，实际上就是给自己找辙，谁不想当一个艺术上的圣人啊！”

现在虽然陈宝国的书房摆着厚厚的一摞剧本，但他还是无奈。“要想做一辈子演员就得准备好慢慢挨，没准你几十年都碰不到一个好角色。”

陈宝国在电视剧《大宅门》里，塑造了性格复杂、个性张扬的白景琦，正是这个角色让他走出了低谷。

郭宝昌导演当初选定陈宝国，就是觉得他虽然身板不壮，但骨头硬、正直、仗义，是条汉子。

当时陈宝国病中的父亲看完剧本以后也特别喜欢，对他说：“小子，你一定要好好演。我一定要坚持到你这个戏播出。”

没想到，这部戏拍了一部分就停了，一停就是三年，再拍的时候，陈宝国的父亲去世了。拍戏时陈宝国不能看到白花，一看到白花就抑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流，可是恰恰那个戏里，有很多送葬的场面。

《大宅门》的成功一下子让陈宝国的身价翻了几番。之后，很多人想找他来拍戏，但他并没有趁热打铁大接电视剧，而是斟酌了很久，最后选择了大型历史剧《汉武大帝》。在剧中，陈宝国从汉武帝20岁演到70岁。

在《汉武大帝》之后，陈宝国又连着演了几个帝王戏：《大明王朝》里他演嘉靖皇帝，《越王勾践》中他演勾践。那些年一连演了好几个帝王，演得他筋疲力尽，眼睛也花了，甚至还掉头发，心里感觉很不踏实。

“主要是精神上的折磨。我与汉武帝刘彻的地位差距很大，精神世界也相距很远。在我眼中他是值得崇敬的帝王，而对于演员来说他又是一个普通男人，角色和心理的不断变换让我特别矛盾，难以把握，拍到第6个月时，我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脑子里随时都在琢磨如何能让人物树起来，我曾经痛苦得差点放弃。”

在接演了几个帝王戏之后，陈宝国终于坐不住了，他向所有媒体宣称：“我再也不接古装剧了！”

“这么多年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做演员，不重复自己，不重复别人，你的生命力才可能长久一些。要不然你很可能就会淹在这里头，尤其现在剧目这么多。”

这么多年来，陈宝国一直想演落地的人物，直到《茶馆》的出现。在《茶馆》中陈宝国饰演王利发，这个角色让他整个人终于踏实下来了。

瓜皮小帽、蓝布长衫，一身清末打扮的陈宝国逢人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活脱脱一个谨小慎微的生意人。“王利发是所有男演员梦寐以求的角色，这个角色可能有些演员一辈子只碰上一次。那是一把很高的标尺，我知道我够不着，但我就是想量一量，量过了我心里就踏实了。”

老戏骨陈宝国在各种年代的戏中为观众带来了各种不同性格的人物。

陈宝国不敢想象自己退休后的样子，“如果那样我肯定得得忧郁症”。

这么多年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做演员，不重复自己，不重复别人，你的生命力才可能长久一些。

不想退休，又处在事业的巅峰期，陈宝国选片却越来越谨慎，“要是想拍戏，一年356天我可以天天拍，挣很多钱。但真正到老了，你想演了，可能你演不着好角色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别糟践自己，这三十年，走过来挺不容易的”。

很多跟他同期的演员现在都不干了。“我不知道除了演戏我还能干什么。我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片场。”陈宝国直到现在都不圆滑，“做演员要有一份童心。”他刻意远离名利、权钱，“从30年前我就没经营过自己。我是一个经历过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人，经营的道理我太懂了。我知道经营要包装、要炒作，但全要了，你也就累得半死了，到最后要你在戏里表达真情实感，对不起，没了。人一辈子不可能什么都得到，老天爷是公平的，我是当演员的，就吆喝当演员这点事”。

“这30年来我有进步吗？我还能把主人公的情怀释放出来吗？我想我能。”陈宝国意味深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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