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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士人知识结构考:以沈约为例

2011-08-15杨满仁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沈约

杨满仁

(淮阴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南朝刘宋时期,儒玄文史四学分立,标志着国家教育中学科分类意识的初步建立。与之相应,南朝士人的知识结构也由汉代的独重经学转为好百家之学。沈约作为生活于宋、齐、梁三代的一位重要文人,其知识结构集中体现了这一转变,从他的著述中可以考察其本人并籍此了解南朝士人知识结构的普遍情况。

沈约的著述情况据《梁书》本传载:所著《晋书》百一十卷、《宋书》百卷、《齐纪》二十卷、《高祖纪》十四卷、《迩言》十卷、《谥例》十卷、《宋文章志》三十卷、《文集》一百卷,皆行于世。又撰《四声谱》。《南史》本传记载与之基本一致,记述稍详:约少时常以晋氏一代竟无全书,年二十许,便有撰述之意。宋泰始初……自此逾二十年,所撰之书方就,凡一百余卷……又齐建元四年被敕撰国史,永明二年又兼著作郎,撰次起居注。五年春又被敕撰《宋书》,六年二月毕功,表上之。其所撰国史为《齐纪》二十卷。天监中,又撰《梁武纪》十四卷,又撰《迩言》十卷,《谥例》十卷,《文章志》三十卷,文集一百卷,皆行于世。又撰《四声谱》。

检《隋书·经籍志》,并与上述著述对照如下:(1)《隋志》著录且本传记载的有:《谥法》十卷(经部论语附尔雅诸书类),《四声》一卷(经部小学类);《晋书》一百一十一卷(亡),《宋书》一百卷,《齐纪》二十卷(史部正史类)《宋世文章志》二卷(史部簿录篇);《梁特进沈约集》一百一卷(并录)。(2)《隋志》失录但本传记载的有:《梁武纪》(《隋志》,史部杂史类有《迩言》、《梁帝纪》七卷,未录著者,不知是否与沈约《梁武纪》有关)。(3)《隋志》著录但本传未载的有:《新定官品》二十卷(史部职官类);《俗说》三卷,《杂说》二卷,《袖中记》二卷,《袖中略集》一卷,《珠丛》一卷,《子钞》十五卷(亡)(子部杂家类);《集钞》十卷,《梁武连珠注》一卷(集部总集类)。

从其它线索中可考的如下:其一,从《文选》李善注阮籍《咏怀诗》所引,可知沈约曾为阮籍诗作注。《文选》李善注引沈约《咏怀诗》注凡十七则。其二,《竹书纪年》二卷,旧题沈约注,如清徐文靖《今本竹书纪年统笺》,题“梁武康沈约休文附注”,而《四库提要》认为是依托之作。[1]现在也有研究者认为确为沈约所注。[2]其三,钟嵘《诗品》下“宋尚书令傅亮”条云:“季友文,余常忽而不察。今沈特进撰(一作选)诗,载其数首,亦复平美。”[3]则可知沈约曾编过诗选,然本传未载。

唐燮军《六朝吴兴沈氏宗人著述考释》考沈约著述甚详,然没有提及其为阮籍《咏怀诗》作注,而同时又增加沈约著述三种:《梁仪注》十卷、《梁祭地祇阴阳仪注》二卷、《沈约集略》三十卷。[4]这三部书最早都是在《旧唐书·经籍志》中著录,既然之前的《沈约传》和《隋志》等文献中都没有著录,因此其真实性值得怀疑,本文也不予著录。从著述体系中,我们可以大致推考出沈约的知识结构,而要从著述考察作者的知识结构,必须先弄清楚这些著述的内容和性质。

上述的沈约著述,《隋志》基本都有著录。其中,归为“经部”的有《谥法》、《四声》;归为史部的有《晋书》、《宋书》、《齐纪》、《宋世文章志》、《新定官品》;归为子部的有《俗说》、《杂说》、《袖中记》、《袖中略集》、《珠丛》、《子钞》;归为集部的有《沈约集》、《集钞》、《梁武连珠注》。

再看《隋志》未明确著录的几部著作,《梁武纪》显然是史部著作,《咏怀诗注》当属集部也是无疑,剩下的只有《迩言》了。《说文》:“迩,近也。”迩言,就是近言。杨雄《法言序》云:“徦言周于天地,赞于神明,幽弘横广,绝于迩言。撰《寡见》。”[5]又《法言·寡见》开篇云:“吾寡见人之好徦者也。迩文之视,迩言之听,徦则偭焉。”晋李轨注曰:“叹人皆好视听诸子近言近说,至于圣人远言远义,则偭然而不视听。”[6]可见,“迩言”就是与“徦言”亦即“圣人远言远义”相对的“近言”,也就是闾里小知之言的意思。因此可以断定,《迩言》应该是与《隋志》“子部杂家类”中著录的沈约其它两部作品《俗说》、《杂说》的性质相近,甚至后者是前者散佚后留存的一部分作品也未可知。根据上述目录学的分类及现存沈约作品中的有关内容,结合其生平事迹可对其知识结构推考如下。

其一,儒学知识。尽管随着汉帝国的崩溃,作为两汉最高指导原则的儒家思想,至魏晋以后,逐渐丧失其至高无上的地位,公卿士庶,罕通经术。但统治者绝不会轻易放弃儒学在国家意识形态中的最重要地位。另一方面,仍有许多知识分子从各方面努力,企图重塑儒学的偶像地位。特别是刘宋建立以后,亟需以儒学重塑国家形象,稳固王朝新的统治。宋永初三年,武帝颁诏曰:“今王略远届,华域载清,仰风之士,日月以冀。便宜博延胄子,陶奖童蒙,选备儒官,弘振国学。”[7]文帝更于元嘉十五年,“征雷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又召朱膺之、庾蔚之并以儒学,总监诸生。同时立玄、史、文学,凡四学并建。”[8]沈约出生于元嘉十八年,正赶在朝廷提倡儒学之时,其童蒙教育是一定少不了经学内容的,何况其家族本就有《左氏春秋》学的传统。沈约的著作中,儒学方面的不多,有《谥法》十卷被录入经部,是关于礼制方面的著作。南朝士人多礼玄双修,从沈约事迹的有关记载和其文章中都可以看出他对典章礼制的熟悉。例如,当谢朓迁尚书吏部郎而上表三让时,对于中书认为朓官未及让的质疑,沈约为其进行了辩护,称“今受超阶,让别有意,岂关官之大小,撝让之美,本乎人情。”[9]《答庾光禄书》则向庾氏详细解答了忌日制假的缘由[10]。此外,《宋书·礼志序》说:“班固《礼乐》、《郊祀》,马彪《祭祀》、《礼仪》,蔡邕《朝会》,董巴《舆服》,并各立志。夫礼之所苞,其用非一,郊祭朝飨,匪云别事;旗章服物,非礼而何?今总而裁之,同谓《礼志》”。[11]也可见其对礼学的精通。此外他还任过国子祭酒一职,显见其儒学造诣是得到朝廷承认的。此外,沈约著有《四声》一卷,《隋志》归入“经部小学类”。此书已佚,但从《宋书·谢灵运传论》和《南史·陆厥传》等材料中都可以获得“四声说”的主要信息。沈约不是单纯从语言学角度提倡“四声”的,他更主要的是将“四声”理论引入到文学创作领域,将之和诗歌的韵律相结合,从而提出了著名的永明“声律论”,并直接影响了我国古代诗歌从古体向近体格律诗的发展。

其二,史学知识。沈约的著作中,史部类最多,不算有争议的《竹书纪年注》,有六部之多。因此史学知识在其知识结构中应是十分重要的部分。沈约的史学知识有自己鲜明的特点:一是博通。他从二十许便有志撰史,所著史书含括四代,通晓多朝时事。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云:“是则于晋、宋、齐、梁四代之史皆有所论著矣。古来史臣记述之富当无出其右者。”尤其是《宋书》八志,针对何承天所修,“其有漏阙,及何氏后事,倍加搜采,随就补缀”[12],有的志如《符瑞》、《州郡》等不限一代,或补前史之阙或接续前史,以见史料之完整。二是类多。其所著既有记述国史的“正史”,如晋、宋、齐三代之史,也有记述帝王之事的“杂史”,如《梁武纪》;还有记述书名目录的“簿录”,如《宋世文章志》;又有记述官曹名品的“职官”,如《新定官品》。三是详备。在纪传中大量载录诏、策、章、表、奏、议等原始文献;《八志》记载尤为繁富,如《律历志》记录了《景初历》、《元嘉历》、《大明历》三部历法的计算法则,并详细记述了祖冲之与戴法兴在历法上的论辩,保存了科学史上极其难得的一次论战记录。《乐志》“自郊庙以下,凡诸乐章,非淫哇之辞,并皆详载”[13],所记之百戏杂伎、街陌谣讴、子夜等歌、白紵诸舞,以及八音众器等,保存了音乐史上的众多史实。《州郡志》则“以班固、马彪二志,晋、宋起居,凡诸记注,悉加推讨,随条辨析,使悉该祥”[14],所记战争年代之人民流徙、郡县侨置等,是研究魏晋南北朝政区地理、人口状况的主要史料。总之,八志完全可以视为沈约对魏晋至宋二百多年间天文、地理、政治、社会及典章制度等诸多问题的学术研究和学术总括。

其三,玄学与道释之学。《隋志》中未见著录沈约这方面的著作。但从沈约现存的有关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写了不少关涉释道的诗文。先看佛学方面。重要佛教典籍《弘明集》、《广弘明集》中收有沈约的很多护教文章。在陈庆元先生辑校的《沈约集校笺》中,据笔者统计,关涉佛教的诗文有44篇之多,其中《弘明集》、《广弘明集》收录的有37篇[15]。其中既包括参与“神不灭”争论的《神不灭论》、《难范缜神灭论》等著名护教作品,也包括奉齐竟陵王教所写的《内典序》和奉梁武帝敕令所写的《佛记序》。从这些作品看,在当时的知识阶层中,沈约的佛教义学修养是颇高的。现在所看到的沈约关于佛教的诗文主要创作于两个阶段:一是永明年间游竟陵王门下时期,一是梁朝建立后的天监年间。这也是继元嘉之世后南朝佛法最盛的两个时期。再看道玄方面。吴兴沈氏是天师道世家,这早已为陈寅恪先生名文《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所指出。沈约本人也曾从著名道士孙游岳学道,据《茅山志·上清品》所记,孙游岳于永明二年为兴世馆主,“一时名士沈约、陆景真、陈宝识等咸学焉,弟子百余人。”[16]沈约还和著名道士陶弘景交往密切,其文集中有《酬华阳陶先生诗》、《答陶隐居难均圣论》等与陶弘景的酬答诗文。据笔者统计,《沈约集校笺》中涉及道教和神仙思想的诗文有35篇左右,数目也是相当可观的。玄学方面,南朝玄学虽然不及魏晋风行,但宋文帝所立四学中,仍有玄学一门,沈约不可能不注意到玄学的知识。事实上,东晋以后,玄佛合流,佛学家与玄学家已没有多少区别,沈约的佛教论文中,也随处可见以玄学解佛学的观点。

其四,文学知识。魏晋以后,文学受到重视,善属文逐渐成为当时知识分子主要的看家本领。而南朝帝王的右文之风也助长了当时文人对文学才能的重视。前面已经提到宋文帝立儒、玄、史、文四学。之后的宋明帝又于泰始六年立总明观,置东观祭酒、访举、举士,分为儒、道、文、史、阴阳五部学,[17]文学已和儒学一样为官方所承认。沈约有《文集》一百卷,数量十分可观。又撰《集钞》、《宋世文章志》等文学选集和文学叙录著作,并为《梁武连珠》和阮籍《咏怀诗》作注,显见其对文学的热衷程度。其《文集》中还有一篇《武帝集序》[18],能为梁武帝的文集作序,表明了沈约在齐梁文坛的尊崇地位。其《宋书·谢灵运传论》纵论自生民始至宋氏的文学发展,指出自汉至魏,文体三变,堪称第一篇文学史。没有对前代文学的熟悉,也难以具有这等苞括弘富的视野和气魄。

以上为儒玄文史四学方面的知识。南朝时期,子学衰落,哈佛大学田晓菲教授认为:“在五世纪人们对诗发生了一种新的认识,开始把诗文写作视为代表了个人声音、个体生命的最佳扬名后世之手段。不能够‘吟咏情性’的子书不再能够满足人们留存自传性记录的需要。至此,‘集’取代了‘文’,成为自我表达的唯一方式。”[19]不过,子书著述的减少不意味士人对子学知识的冷淡,沈约著述中子学类作品也较多。《隋志》著录沈约撰《子钞》十五卷(亡)[20],归于子部杂家类。《隋志》云:“杂者,兼儒、墨之道,通众家之意,以见王者之化,无所不冠者也。”[21]从书名和分类看,《子钞》应该是诸子之书的撮抄本。沈约还有《集钞》十卷,显见是按四部分类的系统抄书的。据《梁书》本传载,文惠太子入居东宫后,沈约爲步兵校尉,管书记,直永寿省,校四部图书。又《南齐书·萧子良传》载,其游竟陵王西邸时,萧子良曾“集学士抄五经、百家,依《皇览》例为《四部要略》千卷”[22],沈约这两部书或许与此有关。既校订四部图书并可能参加《四部要略》的编撰,又撰有《子钞》,说沈约熟悉诸子之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另外,并录于子部杂家类的《俗说》、《杂说》、《袖中记》、《袖中略集》、《珠丛》几部书,前二者应该是当时近言俗说、闾里杂谈之类的书,后三者不知是何内容,从书名看似乎有点类似于现在的袖珍本,应该也是属于《隋志》所说“材少而多学,言非而博”的“杂错漫羡”之书。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沈约的学问体系比较博杂,具有“博洽”的特点,《梁书》本传就称他“高才博洽,名亚迁、董。”[23]这和他的学术兴趣及治学经历有关,约尝自言“吾少好百家之言”[24],又广聚书籍,校过四部图书,这些兴趣和经历对他知识学问体系的形成必然产生重要影响。但是无论从他著述的数量还是对世人的影响来看,沈约最突出的成就还是在史学与文学方面。正如钱穆评述魏晋南北朝时代经、史、子、集四部学之大概所云:“其间(指四部学方面之成就与贡献)尤值重视者,则应推史与诗二者。盖此二者,尤为当时之新创也。当时史学重心在传述人物,诗则重在人物自身之表现。综合言之,可知此一时代之注重人生。惟其所重,乃在个人,而非群体。故论当时之政治,分崩祸乱,绝无足道;然不得谓当时便无人物,亦不得谓当时人物更无理想,无学术成就。政治虽颓败不振,在民间则仍保有文化与学术之传统,并能自有创辟。在此四百年之大乱世,而著作之多,超前轶后。”[25]从某种程度上看,沈约的知识体系和学术文化成就正反映了这个时代主流知识阶层的主要知识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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