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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的找寻之路:由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想到的

2011-08-15上海甫跃辉

名作欣赏 2011年25期
关键词:老人年长侍者

/[上海]甫跃辉

我读的第一篇海明威的小说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这也是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之一。小说的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个餐馆里所发生的故事。人都走光了,一位耳聋的有钱老人仍然坐在树叶挡住灯光的阴影里独自喝酒。两位餐馆侍者看着他。两位侍者一位年纪稍大,另一位很年轻。年纪大的说,老人因为绝望,上个星期想自杀。年轻的问为什么。年纪大的说:“Nothing”,中文将这个词翻译成“没事儿”,其实没翻译整全。这词在中文里,既可以翻译成“没事儿”,也可以翻译成“虚无”。但没办法,中文里没有一个对应的词可以涵盖这两层意思。而且,年长侍者这么回答,本身就是存有歧义的,这歧义是海明威有意识地做出来的。年轻侍者听了,只会想到“没什么”这层意思,不会想到“虚无”上去。从这儿,已经能够看出年长侍者和年轻侍者之间的沟壑。年轻侍者急着回家,早不耐烦了。然而,老人虽然老了,绝望了,仍有一种难以违抗的力量。老人对侍者说“再来杯白兰地”,侍者说“你会喝醉的”。但老人“朝他看了一看”,侍者只好听从吩咐。这一眼多么有力量!年轻侍者越来越没耐心了,他对耳聋的老人说:“你应该在上星期就自杀了。”又问年长侍者,老人自杀为什么没成功,又说老人孤孤单单,但自己“有个老婆在床上等着”。这些话很残忍,但残忍的与其说是年轻侍者,不如说是年轻的生命。很大程度上,是时间造成他们之间的隔阂。年长侍者替老人辩白,老人并不“邋里邋遢”,而且老人也曾经有过一个老婆。但年轻侍者仍旧抱怨不迭。老人要了一次酒,又要了一次酒,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年轻侍者终于耐不住性子,拿一块毛巾擦拭老人的桌子,对老人摇头,说没酒了。老人只好离开。老人离开时,付清酒钱,还不忘留下小费。老人是一个注意细节的很绅士的人,他虽然耳聋,但一定看得出年轻侍者对他的不耐烦。那为什么他一直不走?这也是年轻侍者想问的。

前面的部分,虽然一直在写两个侍者,但他们一直在谈论老人,所以老人才是真正的中心人物。现在,老人走了,小说没有接着写老人,叙事的中心转变为年长的侍者。年长的侍者并不急着让老人走,老人走了,他甚至有些失落,问年轻的侍者为什么急着让老人走。年轻侍者说,他要回家睡觉了。年长侍者说,不过早回去一个钟头,反正只是一个钟头。年轻侍者反驳说:“你说得就像那个老人一模一样。他可以买瓶酒回家去喝嘛。”这是一句很巧妙的话,把因老人离开而断了的线轻轻地又接到年长侍者身上。年长侍者自然沾染上老人的影子。

年轻侍者所有的思绪几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很少考虑别人,而且,把很多事情想得理所当然。年长侍者看到他那么急着回去见老婆,不免轻轻地刺了他一下:“你不怕不到你通常的时间就回家吗?”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你不怕看到你的妻子跟别人在一起吗?这句话也暴露出,年长侍者本人也跟老人一样,陷在某种虚无之中,对很多事情都不敢那么肯定了。他对年轻侍者说:“你有青春,信心,又有工作”,而自己,“除了工作,什么都缺”。这就是他和年轻侍者的最大差别。他也跟老人一样,需要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餐馆正是这样的地方,通宵咖啡馆却不是这样。年轻侍者走了,年长侍者落在后面,关掉电灯,然后,是一大段充斥着虚无缥缈的近似独白的段落。虚无缥缈,虚无缥缈,虚无缥缈也是虚无缥缈。原文用的是“nada”,一个西班牙语词。从英语忽然转变成西班牙语,并且一次次重复,有一种强烈的荒谬感。严锋老师说,这段是模拟圣经中的一段话,神圣的文字变成空虚的宣泄,反差越加强烈,空虚越加空虚。年长侍者走到一个酒吧前。酒吧招待问他要什么,他脱口而出:“虚无缥缈。”酒吧招待说:“又是个神经病。”可见,当时这样的“神经病”应该很多。年长侍者很快恢复常态,说给自己一杯酒。他喝完酒,回家去了。他不喜欢酒吧和酒店,因为那不是“干净明亮的地方”。他要躺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睡到天亮。“许多人一定都失眠”,这句话再次说明,像老人,像年长侍者这样的人不少。这是怎么造成的?应该注意一下小说的背景。这则故事发生在西班牙内战时期。战争的信息一开始就点出来了。老人坐在窗边,看到窗外一个少女和一个大兵走过大街。少女和大兵的关系,从两位侍者口中可以推断出一些。他们也许不认识,但他们一定有着一定程度上的肉体关系。大兵代表着战争,但大兵是空虚的。战争之外的人们,那个老人和那个年长侍者的空虚自不待说,就是那个年轻侍者,也是空虚的,他每天想着的就是有一个老婆在床上等着自己。这句话带着很大肉欲的成分,一个人总是企盼着肉欲的东西,多少是有些空虚的。就这样,无论战争之内的人,还是战争之外的人,都是空虚的。这就是那么多虚无缥缈得以架构的基础。当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就成为必需的了。“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是一个洁净的理想,让人们在无意义之外得到一点儿安慰。这就是老人为什么宁愿忍受年轻侍者的眼色,却不愿离开的原因。

短短的一篇小说,其实有一个双声部的结构:最初的中心人物是老人,然后,中心转移到年长侍者身上。这让我想到余华的一个短篇《黄昏里的男孩》。小说讲一个叫孙福的人摆摊卖水果,一个小男孩肚子饿,偷了他一个苹果,他抓住小男孩后,极其严厉地对其惩罚,小男孩在身体上心灵上都受到极大摧残。后来,孙福骑上板车走了,小男孩才慢慢地离开。至此为止,小说的中心无疑是小男孩,读者的视线也全部集中在小男孩身上,对孙福可谓恨之入骨。然而,余华并没在这儿停止,小男孩离开后,他笔锋一转,将小说的中心完全转移到孙福身上。多年以前,孙福五岁的儿子溺水死了,几年以后,他的妻子跟随剃头匠跑了。就这样,孙福孤身一人生活在那间保存着许许多多鲜活记忆的屋子里,年复一年。这也是双声部的。《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的两个声部是相顺的,这篇小说里的两个声部却是相逆的,当然这两个声部又是暗暗共通的,这样,矛盾就产生了。我们对孙福的恨,忽然很奇怪地变得有些别扭。孙福也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值得同情的人。一个被同情者,同时也是一个施暴者。同时面对完整的小男孩和孙福,我们明明白白的善恶观,受到了某种挑战。我们为此感到痛苦,这痛苦,这内心的挣扎,正是伟大的文学需要唤醒的东西。伟大的文学,不一定能够明明白白地指出什么道路,但多能使人们感到痛苦,进而去反省一些一向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方面是无与伦比的。鲁迅先生也是这样。

话题回到海明威身上。海明威很喜欢写老人。《桥边的老人》也是写一个老人的。这篇小说更加简短——是1938年4月海明威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通过电报发稿的,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只是一个片断。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边,衣服上尽是尘土。战争即将开始了,纷乱的人群和车辆正通过河上的浮桥。“我”过桥去侦察敌人的动向,回来后,车辆和行人已经很寥落,老人却仍然坐在那儿。“我”走近老人,问他究竟怎么回事。然而“我”并没得到多少关于老人的有用信息。老人反反复复唠叨的一件事是,他照料的动物不得不被撇下,不知道那些动物怎么样了。“我”和老人一样焦急,但焦急的事全然不同。“我”心焦的是敌人究竟怎么样了。“我”为一些真正值得心焦的事情心焦,老人却为动物如何照顾自己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心焦,越发突出老人的天真。然而,细细咀嚼,却忽然觉得,老人心焦的才是真正值得心焦的。炮火之下,猫会照顾自己,鸽子能够飞走,但山羊怎么办?在人的生命都得不到保障的战争中,老人还牵挂着这些,虽然是那么不合时宜,却奇怪地让人感动。当战争取消了一切的意义,那些动物是否安全,对一个人来说,仍然是至关重要的。无论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面的老人,还是《桥边的老人》里面的老人,他们的世界都在变得虚无缥缈,真正能安慰他们的,是一些看似很不重要的东西,他们在这些事物上再次找到生活和生存下去的全部勇气。“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和一些需要照顾的动物,便是他们的全部光芒。战争中,面对巨大的苦难,人们感到上帝是缺席的。在这种没有上帝的“真空”里,人如何生存下去?这是几乎不敢再相信公理正义等富丽堂皇的说辞的人们需要严肃面对的问题。

我想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一夜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一只硕大的甲壳虫。他惊诧不已,但仍然想像一个人一样生活下去。整部小说,格里高尔奋斗的就是如何在甲壳虫的境遇下,保有人的尊严,像一个人一样生活下去。然而,他失败了。这是卡夫卡的绝望,也是20世纪人类的绝望。20世纪的人类遭受到有史以来最最可怕的创伤,两次世界大战将人类的文明和信心变得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人们感觉不到人的尊严,感觉就如同一只甲壳虫,一只卑微的甲壳虫。这只甲壳虫能在步步艰险的世界里保持尊严,并活下去吗?什么能支持它活下去?我想这是卡夫卡和海明威的小说在深层意义上共同探讨的问题。

海明威写老人的篇目中最有名的当然是《老人与海》。这部被许多中学老师推崇备至的小说,我高中时就读过,但说实话,完全没有感到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最近,我重新读了一遍,才感觉到这的确是一部闪烁着光芒的作品,禁不住又再读了一遍。这部原文两万六千多字的小说,故事也是极其简单的。它讲述的是一个连续八十四天没钓到鱼的老人,终于钓到一条大马林鱼,他的小帆船被鱼在大海上拖了三天三夜,鱼才筋疲力尽,被他杀死。鱼太大,他只好将鱼绑在小船侧面,不料归途中受到鲨鱼袭击,老人竭尽全力杀死多条鲨鱼,可最终大马林鱼也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骨架子。另外,有一个曾经跟老人一起打鱼的小男孩,由于老人“倒了血霉”,他跟随老人四十天后,只好听从父母之命,到一条更有前途的船上。但他仍然一直很照顾老人。这篇小说里的老人要比前面提到的两位老人有力量得多,正如一般的评论总是将《老人与海》看做一曲英雄主义的赞歌。这当然不错,但用“赞歌”、“哀歌”、“谴责”之类的词汇去理解一部文学作品,容易在这些巨大的词汇底下丧失个人。我想不如纯粹把这当做一个打鱼的故事来读,即按照它表现出来的第一面目来读。海明威也说:“我试图描写一个真实的老人,一个真实的男孩,真实的大海,一条真实的鱼和许多真实的鲨鱼。然而,如果我能写得足够逼真的话,他们也能代表许多其他的事物。”所谓的象征意义,不同的评论家对这部作品的解读各不相同,如同我国唐代李商隐的《锦瑟》,什么奇奇怪怪的解释都有,免不了牵强附会。但我想有一个解释是不会有错的:《老人与海》讲述了一个获取和保护自己的获取物的故事。老人千辛万苦逮住大马林鱼,他在这条鱼身上融入了自己的生命,这条鱼就如同他自己。蜂拥而来的鲨鱼想要夺走大马林鱼,等同于要夺走他的生命,这是老人不能容忍的。所以老人奋起反抗,虽然最终失败了,但老人还是将大马林鱼的骨架子拖回来了,鱼肉没有了,但骨架子也是鱼的一部分。老人虽然没有完整地守护住自己的获取物,但他守护住了一副骨架子。这副骨架子象征着一种核心的无法被剥夺的精神。这是海明威找寻到的一个人在充斥着危险的世界上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

《老人与海》有很多结构跟《圣经》呼应,比如老人八十四天没打到鱼,在海上漂泊三天之后才打到那条大马林鱼。《圣经》里耶稣受到魔鬼诱惑在旷野上度过的四十天加上基督教大斋期的四十天总共是八十天,再加上复活节前的圣周,刚好是八十七天。还有,老人在海上漂泊是三天,基督从受难到复活也是三天。这跟《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面的“戏拟”有某种类似性,都是对《圣经》进行模仿,但用意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解构,是嘲讽。这儿完全是正面的回应。老人俨然成为人类生命信念的象征。

在这三篇小说里,“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不知是否安然的动物、那条被鲨鱼咬噬得惨不忍睹的大马林鱼,这三者有着某种内在的共通性。它们都是在人的价值得不到保障的境遇下,安置人的信念的地方。当人类的文明受到从未有过的摧残后,人类需要在一些物事上重新建立起信心。这是19世纪和20世纪的作家们一直在做的事,他们一直走在找寻人类信念的路上。因此,这两个世纪的伟大作家们,是值得我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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