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冯光新

有时候，写作是一种安慰，把一个绝望者从崩溃边缘拉回来，语言的节奏踏踏踏，像轻快的马蹄声，使你产生飞的感觉，又使你如归自然。造化总是抒情的，一年之内给你绿色、丰收的金黄和冬日的苍凉，它的慷慨超乎想象，一个幸运的写作者就是被这丰厚的语言孕养着。

每一个写作者无论造诣高低，都会享受语言带着自己驰骋的美妙感觉，简化了生活，又丰富了性灵。语言像理性和抒情的使者，使我们明辨是非，心怀感动，在这种意义上说，只要一个人还能驾驭语言，鲁莽就与他无缘。

可惜我们和语言的蜜月总是不能持久，写作不光抚慰人，有时它也带着我们飞到旋涡之地，当我们在其中挣扎思考的时候，仅仅是它帮不了我们。诚实是执着，才气是潇洒，执着加潇洒，意味着尴尬。一边清醒，一边癫狂，一边信仰，一边怀疑。卡夫卡实为一个兼具才气和诚实的写作者，结果怎样呢？

卡夫卡说过，“两个时钟走的不一致，内心的那个发疯着魔似的，或者说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外部那个则以平常的速度走着。”诚实使卡夫卡对他的文字表达极负责任，笃行本真。才气又让他极进幽深，让纸张不折不扣地承载内心的波澜。你当然可以说，叙事者卡夫卡身上少了抒情精神，秉承处处诘问的德国哲学传统，或者更为久远的犹太人的执拗，执意向不可知开战，当然其结果只能是疯狂。

关于抒情和命运，比卡夫卡早一百年的诗人荷尔德林说：“待至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长成，勇敢的心灵像从前一样。去造访万能的神祗。而在这之前，我却常感到与其孤身独涉，不如安然沉睡。何苦如此等待，沉默无言，茫然失措。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荷尔德林的乐观终究没有能抵挡疯狂，不知道他是疯狂中写下了这首诗，或者写出此诗不久他就陷入了疯狂。如果说荷尔德林因英雄时代的逝去而疯狂，那么，后来的抒情者里尔克应该有一点平常心了吧，可他却这样写道：

时光啊，你为何离我远走？

你振动双翅，留下伤痕在我心头

孤独一人，叫我怎样开口

怎样打发夜晚？打发白昼？

里尔克的爱情经历，先是萨罗美的提携，又有许多贵妇的爱恋。她们的厚爱让这位生活在贵族沙龙里的才子也只有通过文字倾诉情感流浪的痛苦。

这些伟大的名字，是他们的诗句使我们在对汉语调侃的时代里，仍然坚信文学的高贵和不可玷污的纯洁。对语言的忠诚，抒情的执着，让这些不羁的性灵在看清生活之余，招致命运的报复。事实上妥协并不困难，或者放弃语言，享受一个文盲的快乐，或者利用语言，在大众或主流面前谄媚。但正是这一段段高贵的人生际遇让我们明白了文学是一件危险的事业。一旦你不能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那么你用文学倾诉痛苦，痛苦依旧，你讴歌幸福，幸福仍然遥不可及。所以轻而易举的从文学中汲取欢娱只是轻贱了文学罢了。

一个醇厚的写作者要知晓这种迷离，理解并注重这种迷离，不以肤浅的豪情试图去超越它，如同深夜饮酒，要尊重思想的癫狂，更要尊重醉酒后的大胆，忘记自己的出身和语言的羁绊，以自己微薄的心智，毫不功利不带匠气地去袒露心扉、将心比心。这样的我们，越危险，越勇敢，越舒朗，越高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