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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完美的吆喝者

2011-08-15卢一萍

西部 2011年17期
关键词:巴扎烤肉香味

卢一萍

我曾经是世上最完美的吆喝者。我的声音那么迷人,不用配乐,也能打动人们的心灵,给他们灵魂的荒漠带来生气,使它们变成丰饶的绿洲。

吆喝声是世俗生活的诗篇。从人们还在卧榻上未醒,直到夜晚安静下来,这诗篇都在被人高声吟唱。

就像牧人一骑上马,走向无人的旷野就会唱起牧歌一样,我一点燃烤羊肉串的铁炉子就想吆喝:快来吃啊,香喷喷的羊娃子肉,没有结过婚的羊娃子肉……声调的抑扬顿挫、高低舒缓我都有天才的把握,而当那吆喝声用带着民族腔调的汉话喊出时,其本身就是独特的广告。它和烤羊肉的香味是一样的:带着火星,带着孜然、盐、辣椒面——有时还有洋葱末的气息,带着胡杨木、梭梭燃烧后来自荒漠的柴火香味;更重要的是,它带着祖辈和我对生活的理解。所以,我有时甚至怀疑,西域三十六国就是因为把庇护王国的森林用来烤了羊肉串,换作了臣民的吆喝声,才使自己的王国或湮没于漫漫流沙之中,或只剩下了被风沙侵蚀的残垣断壁。当楼兰和小河的美女带着两千年前的微笑,从细滑如水的黄沙下重新见到今天的人世和灰色苍穹以及显得有些疲惫、憔悴的太阳时,她们可能还在追忆生前那诱人的吆喝声。

一个沉默的劳动者是令人不安的。他会把生活的艰辛放大无数倍。拉纤者需要喊着号子来和激流对抗,打夯者需要声音使泥土变得坚硬如铁,抡铁锤的石匠、打磨农具的铁匠都需要发出各自的声音,爬山的山民要唱山歌,插秧的农民要唱秧歌……每个劳动者都需要用歌声来缓解劳作的单调和辛劳。

在我的印象中,新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烤肉味。一过玉门关,似乎就能闻到顺风飘来的烤肉香气。它是新疆人故乡的象征。对我们来说,哪里有烤肉串的香味,哪里就有故乡的印记。

如今,吆喝声已变得越来越孤寂,羞涩,不合时宜。它被现代文明所驱赶,被现代化了的街道和楼房所淹没——就像被流沙淹没的那些古国一样。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声音正是人类最真实的传记。

人世间如果没有吆喝声,就像没有了神仙和鬼怪,就像没有了迷信,没有了敬畏,没有了想象力。

所以,我一直在寻找能容纳我声音的地方。

我为我的声音而流浪。

为此,我从北京到了其他城市,然后回到了乌鲁木齐,回到了和田,回到了它尘土飞扬的巴扎上。

但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我回到故乡,我的声音也已不属于这里。

我为此得了病,后来得知,那叫忧郁症——一个没有声音的劳动者常常会患的疾病。

我其实可以成为专门唱歌的人,但在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人发现我声音的美。我的命运让我选择了以卖烤羊肉串为生。当烤肉的香味随着白烟扑到我的脸上,我的声音就会随烟飘荡开去。我之所以敢来到这里——北京,就是因为我的声音给了我信心。九十年代初,在魏公村,那里有一大片平房,位于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北京理工大学、解放军艺术学院之间,离国家图书馆和中国人民大学也不远。和这些地方由书香营造的高雅气息不同,这里藏污纳垢,既有小偷和吸毒贩毒之士,也有在这里闲逛的历代孤魂野鬼。这些和烤羊肉串的味道一样,代表的是生活的平凡,正好是对高雅和庄严的呼应。

烤羊肉串的香味总能吸引很多人来到这油腻腻的、低矮简陋的饭馆前。我的声音从这些嘈杂的声音中分离出来了。作家、艺术家、教授曾那么喜欢那个地方,喜欢我烤的烤肉的味道。有一位歌唱家曾来学习我的声音,但他承认,如果我的声音属于夜莺的鸣唱,那么他的声音则是毛驴的嘶鸣。我说他太谦虚了,他的声音至少还是该划入鸭鸣之列。那么多有名的人愿意在那看似可疑的狭窄的巷子里溜达,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他们不仅仅是想在这里领略异域的味道,还想让自己感觉踏实。

如果我的声音是一群羊,这样的地方就是我丰美的牧场,那么,拔地而起的楼房就是呼啸而来的沙尘暴,它们转眼之间就把我这个小小的古国淹没了。我只好用板车拉着我的烤肉炉、焦炭、老婆和两个孩子在北京游荡。

我的老婆是我老家于田的,她每天都会想念她风沙弥漫的故乡奥依托格拉克乡,每天都偷偷抹泪。我的孩子都是在魏公村出生的,似乎要印证自己与故乡(籍贯)的联系,他们都出生在沙尘暴来袭的春夏之交;他们学会了北京话,但有我卖烤肉时吆喝的调子。

我浪迹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很多地方我曾或长或短地停留过,一些地方我也可以停留下来,但我得接受一个条件,就是不要吆喝。但吆喝与卖烤肉串是紧密相连的,就像都塔尔和弹拨尔的手。

我又去过别的城市,我希望他们吃到我烤的肉串,听到我的声音,但我没有找到一个能容纳和理解我声音的地方。城管像幽灵一样出没,我一旦扯起自己的嗓子喊的时候,就有文明的市民举报。他们可以听惯警报的尖啸声、汽车的喇叭声以及刹车撕裂水泥路面的声音和建筑工地上传来的轰响,但听不惯我——一个人——的吆喝,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不得已,我回到了乌鲁木齐,在二道桥找到了一块安置我烤肉炉的地方。我喜欢这里,喜欢看到操着各种语言的游客在这里往来。我有一种回到了故乡的感觉。这里是吆喝声的集散地。那种声音和气息如此浓烈,以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它化开。

但这座城市也没有停止模仿内地的现代性。如此辽阔的荒凉地带,使一些人觉得,我们更应该向内地看齐。这个小小的部分,这座城市的特征,或者说它的徽记很快丢失。还是可以看到烤肉的白烟在街巷弥漫,还能闻到烤肉无处不在的香味,在很多饭馆前也都能看到我同行的身影,但他们没有吆喝,他们默默地烤肉,像哲学家在沉思自己烤的这头羊是谁?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然后,我回到了和田。这是一座充满沙漠气息的城市。金色的沙漠包围着它。褐黄色的沙尘暴不时将它笼罩。因为少雨,尘土是这个城市最重要的部分,这当然也是阳光的赐予。我熟悉这座城市,就像熟悉我爱人黑色的眼睛。

我喜欢它显得有些艳俗的世相的色彩。

那是一种飞扬流动的花纹,一种喜气洋洋的铺张,一种底层生活天籁般的交响,一种绚烂的懒散与安然……似乎关于日常生活的所有色彩都集中在了这里,成为从古丝绸之路开通之际就已开始的色彩的沉淀和积累——谁也测不出它丰富的程度。

色彩在这里是一个无限延伸的词。

一到巴扎日,就会有成千上万人从四面八方赶到巴扎上。那里也备下了能满足你的一切:四海商货,土特珍品,牛马驴羊,瓜果蛋禽……粮棉蔬果带着泥土的气息,牲口则带着畜圈的气息;而夏秋两季,桑椹、樱桃、黄杏、蟠桃、酸梅、石榴、苹果、核桃、香梨、西瓜、葡萄、巴旦木、无花果、甜瓜纷纷上市,它们带着或紫黑、或金黄、或红艳、或青绿的色彩,点缀着每个人的视野和胃口,也让果香弥漫了整个城市。

色彩在这里转化为世相,世相又在瞬间转化成了色彩。

各种声音汇聚到这里,这里自然也是一个声音的巴扎。但我的声音依然能从这些声音中飘然而出,没有什么能够淹没得了它。

我记起,我十二岁辍学,从于田县奥依托格拉克乡塔勒克艾日克村出来,来到了在和田巴扎卖烤羊肉串的爷爷身边,跟他学习如何挑选羊肉、木柴(或焦炭),如何切肉、串肉,孜然、盐和辣椒面要放多少,要掌握怎样的火候,直到最后烤出风味独特的羊肉串,然后爷爷才教我怎么吆喝。十五岁的时候,我到了乌鲁木齐,十七岁到了北京魏公村。

和田大巴扎是我出发的地方,现在,我又回到了原点。我的烤肉炉就架在原先的地方。

我的吆喝声似乎更为娴熟,也更为陌生。是的,陌生。我一开口,大家就吃惊地盯住我,好像我是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古城里跑出来的一具古尸。他们连到我的烤炉前吃烤肉也有些犹疑。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过了几天,一位老人问我,你是二十年前在这里卖烤肉串的热合曼吧?

我点点头,然后他又说出了我爷爷的名字。

他说,我跟你爷爷很熟。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巴郎子。你爷爷去世后,我听说你到了乌鲁木齐。

你说的是,我好多年都在口里。

难怪你把你的声音丢了,有了其他地方的调子。

我一听,就愣住了。我站在那里,有一串烤肉从我手里滑落到了地上,沾满了灰黑色的尘土,而我却没有力气弯下腰,把它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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