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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鸡婆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2期
关键词:皮皮

钟 硕

薄雾中的窗户慢慢亮堂起来了,看上去,很像是它自己弄亮了自己。抱鸡婆醒得很早,不时会微微睁开眼看上一眼,只要是遇着有雾的天,非得等到亮透了,她才舍得起身。在米镇煤矿的广播没有响起来之前,青蛙和鸡狗一类的叫声常让她有种幻觉,回不过神来,好像自己没有躺在米镇,和这个冉家院子没有一丁点关系。因为在儿时的老家,她的床也对着这么一扇大小的窗户。每次提醒她的,是院里皂角树上的那个高音喇叭。它先是啪啪地响几下,然后《咱们工人有力量》一下子窜出来,声音开始很弱,就像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一样,断断续续几个回合后会忽地大声起来。抱鸡婆心里总要一惊,床也好像动起来似的。刚来米镇那年她心总会骂一句,是啰,狗日的工人了不起,有力量,能挣钱。

从前的米镇叫米家村,因为有煤,许多农民就变成了矿工,慢慢的米家村就叫做米镇了。冉家院子不大,很安静的一个老院坝,有一棵老皂角树,一口老井,能听见青蛙叫,住有七户人家。都说冉家以前很发达,这院子只是长房孙子家的,土改时自然就得充公,如今,冉家院子还有家姓冉的人户,不过与原主人毫无瓜葛,与其他六户人家一样,都是从别处迁来的。米镇煤矿的广播都是早上7点定时响,米镇人早习惯了,仿佛明白它是在好心提醒自己这里是矿区,都是农转非的人了,住的是矿工和矿工家属,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米家村了。

抱鸡婆永远是这院里起得最早的一个。“哐啷”一声她打开了堂屋门,那样子心情应该不错,像小孩做广播操扩胸样的,她把双臂举在胸前划动几下,深吸了几口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几十年如一日,她家的门也就这会儿能大大方方地敞开一会儿,可以透透气,像它的主人那样旁若无人地做着深呼吸。等院里有人出来走动了,抱鸡婆会轻手轻脚地把门掩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抱鸡婆很瘦小,腰背有些佝瘘,走起路来像个没有重量的影子一样,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像是生怕惊动了谁。今天她比往常醒得更早,咳嗽一声接一声。没重要的事忙乎,她一般是不会开灯的。电灯怎么能和太阳比呢?太阳又亮又不花钱。她喜欢有雾的天,有雾就有晴嘛,到了10点以后家里会变得很亮堂和干爽。有雾天就是好。当亮光从窗户慢慢射进屋里,就像一柱灰尘斜着悬在那里,仿佛一只收集了家里所有的昏暗和尘埃的透明口袋,所有的昏暗和尘埃都在口袋里轻盈地动着,接受着阳光的翻烤,而别处就显得更整洁和干爽了。抱鸡婆每天抹完脸,第一件事就是用洗脸水把堂屋的窗户擦干净,整个家里就这块地方是最干净的,干净得跟四周完全不匹配。

北风依旧呼呼地响着,瓦檐下还挂了冰凌子,雾还没有完全散开。米镇的冬天很特别,只要是起了晨雾,就预示着不久就要立春了。一年之计在于春,雾散得早,是好兆头。小儿子鲍老八又得了全班第一,他床头都找不到地方贴奖状了,这一回的三好学生和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奖状就贴在堂屋里了,位置正好对着窗户。今天抱鸡婆特地多看了几眼两张奖状,总觉得以后会有好事情发生在儿子身上,一定会有。就像对门冉家大门上的春联写的那样,“好事一桩接一桩,一代更比一代强。”冉家人怎么配得上?这明明是写给鲍家的喜庆话。

大雾终于完全散了。顶着阳光梳头真是件安逸的事,抱鸡婆坐在大门口梳了很久的头,她没想到猫咪小黄竟然会回来,这应该是第二个好兆头。小黄外出了五天,它从来没这样过。这些天抱鸡婆一直后悔不已,那天她怪它把死耗子拖到灶台上,用扫帚打了它两下,它被气跑了。刚才一开门,小家伙倏一声钻进了门,还轻轻对着抱鸡婆叫了声,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你这狗日的,还晓得回家啊?”抱鸡婆骂了声,心里竟有些感动。小黄就是通人性,抱鸡婆只要是生病了,身子没力气,它的叫声也会变得细声细气,看你的眼神,总有点讨巧卖乖。今天也一样,小黄也是只轻轻叫了一声,生怕大嗓门吵得主人烦。显然是外头忍饥挨冻了几天,小黄轻快地跳到灶台上圈成一堆,打算美美地睡一大觉。抱鸡婆把火埋了些灰,火势马上小些,这样小黄睡起来会更舒服点。她知道小黄想吃东西,但她不会专门给它弄,她没这习惯,这些小东西,只能吃人吃剩下的,人没剩的它就不该吃,反正饿不死的。不一会儿,小黄就在广播里的《少林寺》主题曲中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这好听的歌声,这会儿的米镇,都与这小东西无关。事实上,米镇的一切从此与它无关,因为这是它最后的一次深睡,它的生与死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它来这世界走一遭,注定被轻视、被忽略。当然这是后话。

梳完头后,顾不得一连串的咳嗽,抱鸡婆一时兴起,站起来颤巍巍地掰下一块冰凌子,打着寒战攥在手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直到指缝中渗出水来,才把冰凌子扔在门槛上。她笑了笑,忽然想用力地打一个哈欠,带些夸张“啊呜——”地叫出声的那种,否则就不是哈欠,可她马上就觉得没了张嘴的力气。这时冉家的堂屋门开了,先出来的是冉家的那条大狗,抱鸡婆见了,“哐啷”一声赶紧把自家门关上了。回屋后她没有急着给男人做早饭,而是煨热了先前的姜汤。她受凉好些天了,一天比一天难受,在以往,姜汤是一道灵符,喝一次发点汗就没事了,这一次不大对劲,她都喝了三次,身子还烫得跟烤红薯一样。

抱鸡婆呲牙咧嘴地吹着手里的沙罐,不时凑过嘴巴去试它的热度,一张干涩的小脸仿佛埋在一阵阵的热气里不肯出来。这时觅食的几只老母鸡开始冲着她咯咯咯地叫唤,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她随手打死了一只爬在灶台上的蟑螂,利索地把它扔在地上。真是奇怪,冬天里也有蟑螂啊,这让她有点兴奋,冲着几只老母鸡骂道:“给老子只晓得吃,光吃不下蛋的废物。”接下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睡倒睡倒,还早哇。”男人张敬民在里屋叫唤了一声,细声细气地,好像没张开嘴似的。这个男人比他的女人更恋床,他其实已醒了好半天,两只失神的眼睛一直盯着屋梁发呆。“还睡哪样,老娘劳碌命,死你前头才好嘞。”抱鸡婆突然烦躁起来,咕噜噜地喝着姜汤,两只小眼睛四下灵活地扫动着,终于发现在碗柜门上还有两只蟑螂,就用手中的沙罐把蟑螂磕了下来。接着她站在两只死蟑螂旁又是一阵咳嗽。

每天早上她都要给男人蒸上一只红糖鸡蛋,今天还多搁了一把黄豆。这是她老家那边的偏方,那儿患肝病的人都吃这个。张敬民几十年的老肝炎了,成天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抱鸡婆生怕男人死在自己的前头,就算心不甘情不愿,她从来都要尽心尽力地侍候他。而且她还会经常装作无意地向人们提及,男人的肝炎不是她剋出来的,是娶她之前就害上的,但没有人相信她。

刚嫁到米镇来时,抱鸡婆还欢喜过一阵子。米镇离县城只有十几里路,米镇有煤,怎么也是有钱的,大家吃的是白米饭。乡下就惨了,种了水田只能吃苞谷饭。后来抱鸡婆觉得米镇也没哪样了不起,矿工家里都兴喂猪,还不是一样用柴火煮豆腐吃。最关键的是米镇人眼界还高得很,横竖看不起种水田的乡下人,不晓得有哪样本钱。她心里常常有些愤愤不平。煤矿是国家的,跟米镇人有什么关系?米镇人还怪里怪气的,冰凌子叫凌冰儿,抱母鸡叫抱鸡婆,许多人家堂屋里只供天地君亲师,不设祖宗牌位。抱鸡婆就偏偏没有供天地君亲师,供不供都这个命了。她只是在堂屋里供了自家祖宗和前夫的遗像。起初,邻里间对抱鸡婆出格的举动都非常看不惯,但张敬民对此竟然毫无怨言。

几乎没有人叫得出抱鸡婆的名字,只晓得抱鸡婆以前的男人姓鲍,抱鸡婆为他抱小鸡崽似的生了八个娃娃,只活了五个。都说抱鸡婆长一脸剋夫相,三角眼高颧骨,一张尖尖的苞谷嘴,成天都哭丧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鲍老八三岁那年,在米镇煤矿当矿工的男人死于一场瓦斯爆炸,抱鸡婆带着五个娃娃嫁了道班工人张敬民。张敬民原来的女人不晓得和哪个野男人跑了,反正只为张敬民留下了三个娃娃,老三皮皮才两岁多。生得尖嘴猴腮的抱鸡婆拖着一大堆娃娃,走哪里都跟着,所以,大家都叫她抱鸡婆。当然大人们当面还是叫她“鲍妈”,背地里就同娃娃们一样,都脆生生地叫她抱鸡婆。

抱鸡婆早听惯了“抱鸡婆”,从来不会怄气。反正女人家没有劳力,嫁人就得给人生娃娃,生得越多越好。一个女人生不出娃娃,不是叫人家白养了你?人家还不如喂头老母猪划算。

别看张敬民是吃公家饭的,又比抱鸡婆小了五六岁,抱鸡婆就是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占了张敬民多大便宜。张敬民早就一把干骨头了,一大堆娃娃全靠抱鸡婆一个人拉扯,抱鸡婆自己的娃娃没满十八岁的,矿上全发了抚血金,况且老大、老三、老六和老七不到十八岁全出去打零工。只有老二不争气,矿上好不容易给他按排了顶替,工作不到三年就进了班房,轮奸罪,判了十五年,总之,都没给张敬民添太大的麻烦。就是他张敬民家的老大老二也是她托人去县里打的零工。抱鸡婆是问心无愧的。现在老八和皮皮已上了初中二年级,毕业后也可以离开家外出谋生了。当然她从没跟人声张过,如果他们中考考得起县一中重点班,冲着百分之八十的升学率,她讨饭也会供他们念大学。

给男人忙完早饭后,抱鸡婆开始安心做自己的针线活儿。冬天里她有做袜垫的习惯,家里穿不了就托人拿县城里去卖,一元一双,还算划得来。她一边纳袜垫一边不时拿眼看着几只老母鸡,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把针头拿头上揩头油时,那只白脚母鸡吓得缩了下头。抱鸡婆忍不住笑出了声,觉得自己这些天好像撞了邪,又打猫又打鸡的,搞得这些小东西都有点神经病了。

和往常生病不大一样,抱鸡婆这回感觉到了一种格外的不舒服。虽说有些异样,但她反倒显得轻松。她是早就看开了的,就是立刻死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当然能拖几年再死就更圆满了,毕竟可以看到老六生个胖小子,要不老八考上大学,谁供他呀?还是看着他找个好工作吧。

胡思乱想了半天,抱鸡婆就没想起要去买药吃,末了,竟是在男人的遗像面前烧了三炷香,许的愿就是让她死在张敬民的前头。一个女人家,可不能再剋死第二个男人了。接着抱鸡婆索性专门为男人烧了纸,摆酒摆饭,还烧了三个女人给他,全是用金铂纸扎的那种。男人年轻时在床上可是凶得出奇,烧三个女人给他并不算过分。张敬民在一旁打趣道,你倒是大度,让鲍大哥在阴间娶了七个姨太太,他艳福不浅啊。抱鸡婆没理会他。心里骂了声你个病鬼,闭嘴好了。在她看来,张敬民的酸溜溜是毫无分量的。当然,病鬼一说抱鸡婆从来没叫出来过,可她心里根深蒂固地管张敬民叫病鬼。

遗像上的男人看上去格外眉清目秀,那还是当年说亲的媒人硬逼他照的。每次盯着这张相片,抱鸡婆一会儿觉得自己命苦,一会儿又觉得不算太命苦。都说鲍老六生得好看,抱鸡婆晓得这全是男人的功劳,同自己没有哪样关系。抱鸡婆年轻时就不怕人家讲她生得丑,她最怕别人说她生了个剋夫相,除了这点遗憾,她基本上还算认命。抱鸡婆也不重男轻女,她最喜欢的就是生得好看的鲍老六。鲍老六念完初中后就一直在县城谋生。抱鸡婆认定到县城站稳脚根的都会有个好命,闺女更应该有个好命。生得好看的女人一定会有个好命。鲍老六昨天托人带信说想要双鞋垫,抱鸡婆今天就开干了,打算专门给老六做一双加厚的,刚才她让鲍老八用圆珠笔写上“前途无量,鹏程万里”,她特地选了大红的线绣上去。

想着鲍老六已有半年多没回家了。抱鸡婆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咧嘴笑了下,手里的针线走得更快了。

“哪家的?还会是哪家的?抱鸡婆家的。”抱鸡婆听出这是对门冉妈的声音,不由得放了手中的针线簸子。

“喊你老子出来,喊不喊?喊不喊?不喊老子掰断你的爪爪。”

抱鸡婆赶紧起身开了门。

一个干巴老汉反剪着皮皮的右手,一脸的凶神恶煞。皮皮佝着腰没吭声。有点少年老成的感觉。这孩子的模样是这院里最有特色的一个,两只眼像蚕豆那么大,分得很开,几乎没鼻梁,要不是那位置有两个鼻孔,你根本不觉得他是个有鼻子的人,加上长了油饼一样的圆脸,从小皮实,任你骂他打他都不会哭的,所以都管他叫皮皮。

“哎呀大哥,娃娃不听话是该打。先放了他先放了他,有话好说。”抱鸡婆哆嗦着放在棉袄下面的双手,朝老汉皱巴巴地笑着。除了干活,抱鸡婆的两只手成天都要搁在棉袄下面。

“放了他?是你家的?哪样教育娃娃的?小小年纪就当摸包,先喊他把老子的钱交出来。”老汉不仅没有松手的意思,讲到钱字时,手上的力道更大了。皮皮已痛得无法直起身子。

抱鸡婆听了,嘴里叫了声“我的老天爷”,果断地冲过去,动作夸张地踢了皮皮两脚。然后是使劲扯住皮皮耳朵,大声喊道:是你这样做的?啊?我叫你偷,叫你偷,不学好,你要气死老娘是不是?

抱鸡婆边骂边哭了起来,嗓门扯得很尖,又像想极力压低似的起起伏伏,活像二胡走了调。听上去凄风苦雨。老汉一下子松开了手,皮皮熟练地从胶鞋里掏出了一卷零票。晓得是自己的那卷,老汉一把扯过来数也没数就揣到荷包里,哼了一声,精神抖擞地走了。

接着看热闹的人们相继起身回屋,冉妈在关门时好像还骂了一句什么。晓得事情不能这么简单地结束,抱鸡婆两只手左右轮番上阵,劈头盖脸地朝皮皮打过去。皮皮从来不会哭的,只是发出那种惯常的号叫声。一般都是这个路数,皮皮越是号得凶,抱鸡婆的手脚就越发麻利,还大声骂道:“我的老天爷,老子前世做了什么孽哟,养你这个贼娃子。”

院里的鸡和狗全吓跑了。抱鸡婆挥舞着双手,嘴里喷出来的全是吭哧吭哧的白气。每回都这样,抱鸡婆打累了,会从冉家门口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棍子,然后雨点般地打在皮皮身上。皮皮灵活地躲闪着,一会儿被打翻在地,一会儿又跳起来跑开,口里只是乱叫唤:“妈呀,我错了呀,下次不敢啦。”

抱鸡婆只顾埋头追打,耳朵里只听得见北风呼呼地吹。在秀秀妈出来劝阻之前,抱鸡婆绝没有歇手的意思。今天秀秀妈恰好上白班,但抱鸡婆不晓得。她是越打心里越绝望,下手就越发重了。

秀秀家的门终于“吱嘎”地开了,出来的却是秀秀:“烦不烦啊,还打?”

接着冉家大媳妇也在屋里细声说了句:“不要打了好不好啊,娃娃这么小。”

秀秀和皮皮是同班同学,她嫌皮皮今天号叫的时间太长了些,实在让她无法安心做寒假作业。

越是有人劝,抱鸡婆手里的棍子就舞得越欢,完全不像一个生病的人。她甚至看也不看秀秀一眼,好像是在嫌秀秀人微言轻似的。

皮皮嘴角鼻子开始淌出鲜血,最后连号叫声也没了,只是专心而迟钝地躲闪着抱鸡婆手里的棍子。

邻居们觉察出皮皮的反应跟往常不大一样,只好开门出来阻止了抱鸡婆。秀秀乘机夺下了抱鸡婆手里的棍子,“噗”一声扔回了冉家的柴火堆。这时张敬民慢条斯理地走出门来,有些焦急地冲着小儿子说:“还不快点回来,看你那个脏样子哦。”张敬民脾气好,生气时一点威力也没有。

没有人愿意同肝炎病人搭腔,大家胡乱议论几句后就各自回屋了。冉妈码了一下自家的柴火堆,飞快地窜到秀秀眼前,故意用不高不低的嗓门说:“周瑜打黄盖,小抱鸡婆又得吃羊肉粉啦,还要加肉奖励嘞。”在不需要作出区别时,大家管抱鸡婆家的人都叫抱鸡婆,至多加上大、小、男、女之类的前缀。秀秀听了没吱声,连她都看得出来,冉妈实在太想找抱婆鸡家的茬子了。

只见两只脚刚迈进家门的抱婆鸡,非常利索地把大门关上了。她坐下来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瘫软。皮皮是个“痧鼻子”,轻轻一碰就会出血,还别说真挨了下棍子,肿得老高,血一直往外渗。为了尽快止血,张敬民不断往他后颈上敷冷水。他每拍一下,皮皮就会习惯性打个冷战,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抱婆鸡发了会儿呆,忽然真哭了起来,她心里第一次感到了委屈,这回下手太重了,何苦来着。就算打死皮皮人家也晓得她在表清白,是做戏给哪个看啊。她穷命,家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就算用了些皮皮偷的钱,可她心里也想过,等哪天翻身有了钱,她一定会多施些给那些叫花子弥补她的罪孽。抱婆鸡越哭越伤心,一会儿担心鲍老六嫁不成幺哥,一会儿担心鲍老八中考考不上县一中,皮皮还会去偷,说不定哪天被人家打死,要不抓进班房也难说。这个家咋整啊?

冉妈一直在为十天前丢失的那只芦花鸡生气。都说免子不吃窝边草,一个月前,冉妈家一对小猪崽就被皮皮拖到县城去卖过,还好被冉妈男人逮了回来。前些天抱鸡婆家里居然飘出过炖鸡的香味,冉妈仔细查看过路边的垃圾堆,连根鸡毛也没发现,断定那只芦花鸡是被抱鸡婆家毁尸灭迹了。在大冬天,那只芦花鸡仍能三天下出两只蛋来。无论冉妈怎样闹,抱鸡婆家的门总是关着。冉妈瞪着抱鸡婆家紧闭着的大门,不时怀疑自己的叫骂声缺乏足够的穿透力。近来,冉妈总有种找不着对手的懊丧。所以,冉妈逮着机会就要指桑骂槐一番。

其实抱鸡婆家吃下的炖鸡绝不是那只芦花鸡,而是皮皮去别处偷的另一只。抱鸡婆本来就不大习惯打开堂屋的大门,因为她爱在家里圈养鸡,屋里一股鸡屎臭,墙角都长出好多茅草来了,怕人家见了笑话。抱鸡婆家的脏是全院子出了名的,娃娃们小时候都无一例外地生过虱子。还在秀秀五六岁时,冉妈就提醒过秀秀,千万不要和抱鸡婆屋里的人玩,有传染病和好多的虱子。秀秀问到底有多少,冉妈指着秀秀爸的腮帮子说,有络腮胡子那么多。秀秀长大后,连抱鸡婆也不大搭理了。其实抱鸡婆对秀秀一向很好的,她本人只是满袖口糊满了亮光光的干鼻涕,身上绝对没有一个虱子。

哭够后,抱鸡婆低声问皮皮要不要吃羊肉粉,一会儿喊你爸帮你端回来,免得人家尽说闲话,难听啊,你不要脸我还要脸。皮皮没接抱鸡婆的紫药水,咧嘴吸了口气,说不要,上火。张敬民说:这屋里也够用,非要去摸包,偷,迟早要出事。抱鸡婆一听到“偷”字就来气,骂道你给我闭嘴,你要死啊,你以为我想这样,你不当家你不晓得油盐柴米贵。张敬民低声嘟囔了句:我晓得,你就想多存钱,体面点嫁老六。张敬民很少回嘴,今天皮皮伤得过了,他忍不住点了抱鸡婆的痛处。

放你妈狗杂屁,抱鸡婆手抖了一下,呼一声把手里的药水瓶砸向了还在灶台上睡大觉的小黄。也怪,平时抱鸡婆拿东西砸它很难命中,可能这几天忍饥挨冻的流浪生活让小黄变迟钝了些,竟没闪开。药水瓶恰好击中小东西的头部,只见它快速地站起来,不解地看了它的主人一眼,小声地叫一下,像喝醉了酒似的走了几步,一头倒在灶眼上,已褪尽明火的木炭呼一下点着了它的毛,小东西号叫了一声,抱鸡婆大叫一声“幺儿”把它抓起来,小东西抽了几下就断气了。

第二天仍然是个大晴天。瓦檐下的冰凌子已完全融化。一大早,抱鸡婆破天荒把堂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大开了门,然后一如既往地站在门边认真地梳理她的头发。阳光里的那一丁点儿暖意,让她的头皮有种痒酥酥的感觉。

抱鸡婆有头痛病,冬天总要包一根长长的头帕。抿好头发后,抱鸡婆用力抖了抖手中的头帕。正在院里玩沙包的秀秀见了,生怕抱鸡婆会抖出一些虱子来。万一随风播撒到自己身上来怎么办?秀秀一边拍打自己的花棉袄,一边干咳了两声,以示对抱鸡婆的提醒。抱鸡婆自恃身上没有虱子,为了进一步显示自己的清白,把手里的头帕抖得更凶了。秀秀佯装清嗓子“呸”了一声。

“早呵,秀秀。”抱鸡婆跟秀秀搭讪。秀秀脸薄,只好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院里的七户人家中,只有秀秀家的人好相处,因为秀秀家是知识分子家庭。秀秀爸是镇烟草转运站的会计,秀秀妈是卫生所医生。秀秀家还是有钱人家,屋里有台十四寸的电视机。抱鸡婆觉得越有身份的人待人越是客气。而且秀秀妈是院里唯一在背地里也管抱鸡婆叫“鲍妈”的人。所以,秀秀跟她耍点态度她是不会放心上的。

接下来抱鸡婆把一大块五花肉撂在灶堂里滋滋地烧了皮,然后蹲在地上认真地刮洗着。“哟,鲍妈,今天有稀客来?”过路的秀秀妈问道。抱鸡婆马上笑着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块五花肉。“哪里,老六今天要回来……” 话还没讲完,抱鸡婆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没等抱鸡婆咳完,秀秀妈已经走远了。

挨到院里空无一人时,抱鸡婆起身扯了一把干茅草把秀秀家门槛上的几堆鸡屎揩得干干净净。接着,抱鸡婆回屋拎起扫把到院里扫地,仍然是从秀秀家开始扫起。

“你忙个哪样?忙着伸舌头舔人家屁股不是?”冉妈一边喂猪,一边骂道,好像还打了一下抢食的那头。冉妈浓郁的米镇口音从猪圈的木条窗户里传出来时,抱鸡婆已扫到了冉家大门口。抱鸡婆仍是以一脸的无辜,小心地码好冉家的柴火堆,还把冉家泔水桶旁边的一堆水渍打扫干净了。皮皮昨天摸包的事,小黄的死,都没影响她的心情。抱鸡婆从没见过幺哥,只晓得他是县里某个包工头的幺儿子,有文化,在县乡镇企业局工作。据说,幺哥家里的地是水泥做的,还抹了红油漆,电视机比秀秀家的还要大。

鲍老六坐着幺哥的嘉陵摩托回来时,嘴里好像还哼着什么歌曲。五音不全的鲍老六爱哼歌,你只有听清楚她的歌词后,才知道她究竟在唱哪首歌。看得出来,她对家里的卫生状况还算满意。招呼过幺哥后,抱鸡婆马上进里屋换衣服去了。鲍老七也回来了,一脸的憨笑,弯着腰在磨子旁推豆腐,硕大的奶子来回在磨盘上磨蹭着。

“你爸年轻时长得还是周正嘛,为哪样找上了你妈?”幺哥大声问道。鲍老六摇了下脑袋,咧嘴笑了,双手恭敬地扶了一下父亲的遗像。“包办婚姻嘛。”说着,张敬民递过一杯热茶,皮笑肉不笑的。张敬民对鲍家人长年在堂屋里供着另一个男人的遗像半点意见也没有。连皮皮有时也会给遗像下跪磕头,求死人保佑他早点发大财,张敬民见了只是笑笑,从不干涉。

鲍老七推完豆腐后,一直坐在火盆边烤火,依旧笑着,一句话也没讲。这个生了一对大奶的女孩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有些呆头呆脑的,都十六岁了,你只要给她一颗上海糖吃你就可以在她胸口摸上一把。都说鲍老七的奶本来没这么大,是被张敬民摸大的。冉家的人就这么骂过。抱鸡婆的确发现过张敬民在后屋动了鲍老七。当时抱鸡婆从窗外扔过一只粪瓢,竟然把吭哧吭哧的张敬民打昏了过去。不过从此张敬民倒是真心实意地收了手。事后抱鸡婆赶紧把鲍老七打发到庙上做帮工,生怕她那双大奶再惹是生非。鲍老七今天能回来,就是抱鸡婆前些天去庙上通知的。山上寒气重,所以,抱鸡婆回来就病倒了。

皮皮的性格比谁都开朗,吃饭时不断给六姐和未来的姐夫夹菜,一边告诫鲍老七不要只顾夹肉吃,让客人多吃些。“我妈做的红烧肉全米镇第一好吃,我妈是全米镇最好的妈。”显然他已忘了昨天挨打的事。抱鸡婆笑道:“就你龟儿子话多。”一家子乐呵呵地笑了,张敬民也跟着干笑了几下。鲍老六坚持要皮皮和鲍老八读高中考大学,抱鸡婆不同意,觉得除非考上县一中,有初中文化谋生就已够了。抱鸡婆完全明白一点书都不读将来肯定只得下苦力,但要考大学也不现实,至今全米镇也才出了三个大学生。难哪。

看着母女俩在饭桌上发生了争执,幺哥就发话了,说有条件当然应该多读书。幺哥还用筷子指了一下墙上的那两张鲍老八的奖状。

“老八高中考县一中,最好是重点班,我供你上大学。”幺哥俨然以女婿自居了。抱鸡婆不敢再闹,只是连连说:“他哪有那个命哟。”鲍老八涨红了脸,把头埋进饭碗里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一颗一颗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夜里,母女俩合铺睡下了。鲍老六递给母亲六百块钱,这是她外出打了五年多零工的所有积蓄。鲍老六告诉母亲和幺哥讲好了,准备五一结婚,不能把嫁妆搞得太寒酸,要打一个大衣柜,买台风扇,制八床被窝。“八床被窝?”抱鸡婆张大了嘴,也不好再推辞,伸手接过女儿的钱,又说,“老六,妈昨晚上做一个梦,梦到你生了一个小娃娃,娃娃好乖哟,幺哥抱着哄他嘞。”

鲍老六听了,冷笑一声:“走开走开。不要晦我,你那点肠子我还不晓得?放心,我又不是炖得稀烂的鸡,有那么好啃?不扯结婚证他休想上我。”鲍老六白了母亲一眼。抱鸡婆嘿嘿笑着,伸手把女儿的被窝掖好,然后一脸放心地望着房梁发呆。房梁上有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亮晶晶的蛛丝在灯下格外惹眼。

“老妈,你不要以为幺哥靠不住,他是大大咧咧,人家高中生嘞,明理得很。”鲍老六叹一口气,翻身睡了。她晓得母亲一直在花皮皮偷来的钱,刚才还骂了抱鸡婆只有躯壳没有灵魂,抱鸡婆苦瓜着脸,哪敢接话。鲍老六觉得老妈那副嘴脸比电影《苦菜花》里的那个老太婆还要苦,让人看了生晦气。

皮皮和鲍老八的床底下还圈养着冉妈家那只爱下蛋的芦花鸡。不过近来芦花鸡已经不肯下蛋了,成天咯咯咯地叫个不停,怕是要当抱母鸡了。皮皮决定明天就把芦花鸡放出去,免得让冉妈怀疑。皮皮一边盘算着,两只手不停地搓揉自己的小鸡鸡,一边还用胳膊捅了一下鲍老八,说小鸡鸡会硬,让鲍老八也试一试。鲍老八佯装睡熟了,没理会皮皮。

听着芦花鸡咯咯咯的叫声,鲍老八心里想,人要是不吃饭就好了。从来没有听过什么躯壳灵魂的说法,鲍老八想了半天,觉得是六姐跟了幺哥后,变得文雅起来了。

第二天大清早,幺哥骑着摩托车来接鲍老六时,除了拿了两瓶泸州老窖给张敬民,还硬塞了两百块钱在抱鸡婆的荷包里,说是不晓得给她老人家买点什么,只好这样。抱鸡婆通红着脸,不敢不接幺哥的钱,心里却觉得幺哥一定是嫌鲍家穷嫁不起姑娘。于是心里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体面一回,把鲍老六风风光光地嫁到县城里去。

抱鸡婆把荷包里的八百块钱用油纸包了,埋在一罐糯米里,然后把米罐子藏在里屋的床角后,还悄悄在四周撒了些耗子药。心里忽然想起黄猫来,有它,哪用撒耗子药?死得也太可怜了些,回头给它烧炷香?唉,大衣柜、风扇、八床被窝,再来个收音机,干脆再添一台缝纫机吧。这么想,抱鸡婆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冉妈家嫁姑娘也才六床被窝呢。在米镇,好像还从来没听说过哪家打发姑娘陪嫁过缝纫机。但这个念头来得太疯狂太突然,抱鸡婆擤着鼻涕,一个人“嘎嘎”地干笑了两声。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张敬民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一慌张,张敬民就爱喝热茶,只见他一个人傻坐在火盆边,不停地捧起茶罐,喉咙里一边发出咕噜声,一边拿眼瞄着屋里忙活的女人。

从那以后,只要这个疯狂的念头闪过,抱鸡婆就不再苦瓜着脸,只是神秘地干笑两声。那个冬天,全院的人都经常听到抱鸡婆发出这种神秘的干笑声。

两天后水井边张家一只叫“乌嘴”的狗神秘地失踪了。没过几天,院里的另一只大黑狗又被人毒死了。不到一个礼拜,夜半有小偷寻上门来偷东西。先偷了张家堆在柴房里的几大捆烤烟,正当小偷用钩子钩出冉妈家挂在堂屋里的香肠和腊肉时,抱鸡婆家的猪叫唤了一声。抱鸡婆听出了动静,悄悄穿好棉袄猛地开门冲到院里,望哨的那一个小偷先跑了,另一个正想撒手,被抱鸡婆抓住了衣角。小偷抬手当胸打了抱鸡婆两拳头,呼一声还是跑掉了。不过院里的东西却没有受到任何损失。

抱鸡婆强忍住胸窝的疼痛,在院里高声叫骂着:“千刀万剐的贼娃子,出去被汽车轧死……”她把腰板挺得很直,两只手破天荒没有搁在棉袄下面,而是紧紧地叉在腰杆上,一边跺脚一边面朝着夜空,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小偷和小偷的祖宗八代。那样子极像一匹骄健的战马。

后来抱鸡婆在众人的劝说和感谢声中回屋去了。关门时她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喘息声跟马的嘶鸣差不多。失而复得那只芦花鸡后的冉妈,这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个人主动走过去,又谢了一次抱鸡婆。抱鸡婆捂着胸口,强把一声咳嗽压回喉咙:“不要客气嘛,左邻右舍的,平时你多包涵些才是。皮皮不争气,你看见的,我从不护短,哪次不打得他鼻子口来血的?”说完,抱鸡婆一边松开了捂在胸口上的右手,眼圈就红了。

三天后夜里两点钟左右,碰巧秀秀妈上夜班,秀秀妈刚走出巷口,就看见皮皮远远地吆喝着“乌嘴”回院里来了,晓得是皮皮做了小偷的内应。次日一大早,秀秀妈就宣扬开了。冉妈和张妈找抱鸡婆论理,抱鸡婆带着一脸凝固的笑容昏了过去。醒来后抱鸡婆破例没有毒打皮皮,只是喊皮皮不要再读书了,不是那块料,还给了皮皮三十块钱,打发他到县城一家远房亲戚开的小馆子里当帮工。

尽管如此,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仍能听到抱鸡婆的那种神秘的干笑声。

抱鸡婆死时只有五十岁。那天碰巧是立春的第二天,张家头天娶媳妇办酒,全院的老妈子都在张家帮了好几天的忙,抱鸡婆也主动去了。大灶就搭在水井边上,冉妈任总管,负责采购和操办酒席。十几只大箩筐的肉、蔬菜、佐料等,全由几个老妈子料理。大婚那天,抱鸡婆一直积极地守在大灶边,经常是一个人烧开水、劈柴、添火,还洗了几大个木盆子里的脏碗筷。然后同几个老妈子一桌吃了婚宴。她破例喝了一大碗苞谷酒,不停地比画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跟大家摆了好多龙门阵。说现在成亲太不讲究了,我成亲的那个时候,要兴三回九转、过三关、交礼、骂媒好多礼节。我家老六结婚时也不兴这些了,新风尚有新风尚的道理,时代在变嘛,我家老六……邻桌的几个年轻人不信,打断了抱鸡婆,还罚她在酒桌上唱一首当年的闹洞房歌。抱鸡婆就哑着嗓子唱开了:“一进洞房闹喳喳,新客今天离开妈,上轿之前哭啼啼,进了洞房笑哈哈,半夜三更更欢喜,明年要抱胖娃娃。” 唱完,抱鸡婆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

她是真有些醉了,有会儿张家的猫咪小花在脚边啃鱼骨头,她还说:小黄啊,你也快活了不是?今天的鱼骨头多的是,全是你的。年轻人大笑,说是小花,小黄不早死了。她又说,哦,我不打你了,下半辈子快活地过,老六要你,就去县城里过,顿顿有肉吃,老六和幺哥有钱,他们脾气好咧。

到夜里十二点过,人们陆续地散了。抱鸡婆笑眯眯地站在张家大门口,同所有的客人告了别:“走好走好,我家老六开年五一也要结婚,要来哟。”她没有一点要离开张家的意思,坚持要等最后一拨闹洞房的人吃完夜宵,将碗筷收拾干净了才回去。当最后一拨人离开张家时,已是夜里三点过,外面下着刺骨的冻雨。张妈早已过意不去,赶紧催促抱鸡婆马上回家安歇,抱鸡婆这才点头应了。

只见她右手提着马灯,后脚刚迈过张家的门槛,满脸倦容的张妈说完最后一声感谢后把门“哐啷”关上了。尽管北风呼呼地响着,张妈在屋里还是听见了抱鸡婆又发出了两声“嘎嘎”的干笑声。人的命运有时只来自一个闪念。当时抱鸡婆心里头有另外的打算,她决定出去后先把井边的烂菜叶和剩饭粒冲扫干净,然后再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大清早,冉妈家那只芦花鸡怡然自得地领着一群小鸡崽,在井边欢快地啄食着那些烂菜叶和剩饭粒。是秀秀妈先看见了仰面倒在井边的抱鸡婆和已摔坏了玻璃罩的马灯。当时鲍老八正在屋里煮面条吃,他听见秀秀妈的尖叫声后,刚冲出家门口就倒地昏死过去了。其实没有人会忘记这一幕,地上的抱鸡婆和任何时候都有所不同,挂着一脸安详的笑,眼睛眯缝着,表情非常的舒展,让人确信她没有死于痛苦。为了那盏马灯,她举过肩膀的右手怎么掰也掰不下来,人早死硬了。除了脸上有堆冒着热气的鸡屎外,那神情和姿势像极了画报上的一个中央首长在检阅部队。

抱鸡婆活着时,从来没有过这种自得安闲的神情,倒把一院子的人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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