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下雨，大家在一块比谁的胆子大。

小五子说：“你胆子大，你敢学结巴吗？”那时在小孩中流行着一种说法：谁要在下雨天学结巴说话，谁就会真变结巴。我说：“敢！”然后就学起了结巴。看着大家佩服的眼神，我心里好得意。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说：“你今天出去淋到雨了吗？”我说：“我，我我——”真结巴了！我张口结舌地瞪着妈妈。

从此我就结巴了。小五子说我遭天报应。

后来上学了。大院里的小孩都分在一个班上。我旁边的同桌长得很像唐僧，耳朵又大又白。我说：“你住哪儿？”“安源路7号。”他说。

我突然又不结巴了，怪不得老师说走进教室是一个新的开始，真棒！老师说：“谁来说说当小学生的体会？”她对我鼓励地笑。我就站起来，说：“我说好吗？”坐在前面的小五子猛地回过头来，说：“喂，你怎么不结巴了？”

老师连忙打断她，说让我说下去。同学们看着我的嘴，很紧张很担忧地看着。我果真又结巴了，老师怜惜地说：“坐下吧。”

从那时开始，老師就不叫我起来读书，或者回答问题。我很感谢老师，要不然，我一定会羞死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成了四年级学生。老师退休了，她领来一个新班主任——何老师。

何老师上语文课的时候，突然叫我起来读一段诗。那是一首很短很美的诗。何老师走到我桌子旁边，一只带青草香味的手指指指课本上的诗，说：“念这一段。”

她好像从来不知道我结巴，安静地托着她的书，站在我面前。从她的肩膀望过去，全班同学都没回过头来，他们好像忘了我是个结巴。全班都是安静的后脑勺。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

我顺利地读了下来，至今我都不会忘记，这是多好听的一首诗啊！

第二天语文课，何老师又叫我读课文，我第一次为自己的朗读骄傲起来，我觉得自己棒极了！结巴的事就像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说擦，就擦得没一点痕迹了。

六年级毕业前最后一堂告别课，小五子搂着我的肩说：“谢谢你，庆庆，你帮我改了讽刺人的毛病。这才是真正的皮革马林翁效应……”

听她说完我才知道，何老师在我们四年级的时候，开过一个只有我缺席的班会，她请全班同学和她一块做一个心理学试验：皮革马林翁效应试验——让大家从此装不知道我是结巴，对我出示安静后脑勺，不要注意我。这样，我治好了结巴。

何老师说：“你们友好相处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刚毕业没有经验，你们的期待使我从心里觉得自己很有力量。我也要谢谢你们。”

我站在那儿，觉得在心里有个满满的小湖，静静荡漾着。但我自己知道，这里满满的全是感谢和善意。

青豆摘自《广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