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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有多深

2011-06-03荩蔡竹筠

飞天 2011年19期
关键词:村长刘老师校长

荩蔡竹筠

深山有多深

荩蔡竹筠

蔡竹筠,本名蔡军,男,1967年出生于甘肃省高台县。先后毕业于张掖师专和西北师大中文系。1995年在《飞天》发表处女作,作品结集有《故园》。现在高台县文联任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班车出了西峪县城,向南走了没多远,折向西,上了一条新铺过的油光黑亮的公路,在一种单调而有节奏的轰隆声中,一路奔驰而去。

这是四月头的天气,太阳暖烘烘的,从车窗口斜射进来,照在人身上,已有了灼人的力量。坐在当阳的人,嫌太阳晒着不舒服,纷纷把窗口的蓝布窗帘拉开,遮挡住阳光。这时候,正是午后,车内暖融融的,加上车子轻轻的颠簸,催得人昏昏欲睡。不一阵,几个乘客已经东倒西歪,前俯后仰打起盹来。刘浩明身上也不由地一阵倦意袭来。往日这会儿,他跟同学们正午休,一觉要睡到两点才起床上课。可是今天,他不能这么恣意泰然,哪怕就是打个盹,他也不敢。他强打精神坐着。他要到一个叫陈家坳的地方去,县城离那个地方有百公里远,不是一两个钟头就能到的,但他是第一次去那里,他怕万一一觉睡过头,误了下车,可就麻烦了。

正午时分,他去县汽车站乘车,把墙上贴的线路图和里程表看了两遍,也没找到陈家坳这个站点。他不得不去售票窗口打问,一问才知道,陈家坳没有直通的班车,下半天只有去灰关的车路过那儿,他就买了这趟车的票。

上车时,他给车上售票的小姑娘交代:“到了陈家坳,给我提个醒儿。”小姑娘爽快地说:“行。”还帮他把行李箱放置在驾驶座后的工具箱上。从他坐着的地方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到,这也是此行他要操心的。

想着不能睡觉,走了半个多钟头,刘浩明还是支撑不住,迷迷糊糊打起盹来。他强撑着醒来过两次,看到车上只有司机端坐着,售票员靠着门口的座位站着,其他的人都睡着了。二次醒来时,连售票员也坐在一只小方凳上,在车前过道口,头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刘浩明就一觉睡着了。

不知走了多久,班车哐当一声停住了,车内一阵骚动。刘浩明惊醒过来,眼皮一睁,又立马合上。车前挡风玻璃上,黄灿灿的太阳悬在那儿,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古铜色的脸贴在玻璃上,正往里面偷窥。强烈的阳光照得他惺忪的眼睛睁不开来。他把头侧转,让眼睛缓缓适应,这才看清,车上一多半客人下车了,他们走到车后不远的路边去小解。有两个妇女,走出好远,还找不到个能避开人的地方,索性就蹲了下来。车上相熟的人,就跟她们打趣起来。

刘浩明这会儿醒过神来,第一反应是,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快四点了,这一觉睡了一个多钟头。他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想打听一下离陈家坳还有多远。售票的小姑娘下车去了,替解手的人看着过往车辆。他旁边坐着的中年男人也下车了。前面座位上,一个老头悠闲地吸着烟,烟灰续了老长也不弹下。刘浩明俯过身去,问了一声:“老大爷,到陈家坳还有多远?”老头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陈家坳?还远着哩!”老头这么动来动去的,烟头上的烟灰始终没有掉下,这给刘浩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下车的人纷纷上来了,售票的小姑娘在过道里清点人数,刘浩明趁机又给她交代:“到陈家坳,别忘了提个醒。”

车子又开动了,车上的人都来了精神,让烟的让烟,聊天的聊天,看起来他们都相熟,只有刘浩明是个陌路之人。想到此去陈家坳,自己也是人生地不熟,心中不由地袭来一阵独在异乡的孤寂。

刘浩明是市上一所师范院校中文系的学生。因为入校成绩好,一开始,班主任就指定他当了班长。一学年下来,刘浩明不仅学业优良,而且组织能力很强,带领班上同学,参加系上和全校的文体活动比赛,得了很好的名次。大二时,系上学生会改选,刘浩明当选学生会主席。恰巧那阵子,校学生会按照上级团组织要求,广泛开展青年志愿者活动,于是,各系纷纷行动起来,只不过都是照葫芦画瓢,看到别的大学的志愿者,去给孤寡老人搞卫生,就去搞卫生;去协管交通,就去协管交通;去给外国游客当导游,就去当导游。刘浩明不想让志愿者活动流于形势,他想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最好能把活动跟师范学院的特点结合起来,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大学生来参与,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同,也才能开展得持久有效。他把这个想法跟学生会其他干部商量,大家集思广益,最后决定,开展支教活动。他们去跟市上几所学校联系,大受欢迎。支教进行了一个月,他们发现活动变味了。老师们欢迎他们,并非支教本身的意义,而是他们自己闲下来了。别的班的老师,看他们干得卖力,也把自己的作业和教案拿来,让他们批改备写。回到学院一聚头,如出一辙,于是都有了怨言。开展了一学期,大家就失去劲头了。

有一天,刘浩明在报栏前看报,从当地一家报纸上看到,这市下面有个西峪县,是一个偏远的县,师资紧缺。有一所小学,一位老师生病住院,半个学校的课就停了下来;仅有的一位老师独力支撑,半学期下来,又累倒了。这位老师是被当作先进来报道的,标题很醒目:《蜡炬成灰泪始干》。刘浩明看过后,很受触动。于是他找来一张报纸,让其他志愿者都看了一下,大家都觉得,他们的活动本身是有意义的,只是没有找到真正需要支援的对象,应该到需要支教的地方去。于是山重水复的志愿者活动,又看到了柳暗花明的境地。大家低落的情绪,又高涨起来。

新学期开学,因为有新专业课要开,他们随堂学习了一段日子,然后递交了自修计划,兵分六路,来到了下面的六个县。志愿者小组共有八名同学,三名女同学结伴去了离市上最近的县,刘浩明独自来了最偏远的西峪县。下了公车,一路打问,到了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把他引到局长面前。局长听说他是一名来支教的大学生,看了他的介绍信,招呼他坐下,让办公室主任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对刘浩明说:“我们倒是缺人手,就是你们来应个急,我们也欢迎。不过,我们需要支教的地方,都是偏远的山村小学,别的学校,虽说也缺,但还能运转起来……”刘浩明听局长说完,说了一句,差不多像是豪言壮语:“只要真的需要,再偏远也无所谓的。”听了这话,局长白胖的脸上,顿时笑出许多褶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暄腾腾的发面包子。

事后,刘浩明才知道,局长如此热情,是因为他的到来,给局长救了急,有着雪中送炭的意味。

这个县下面的陈家坳小学,教师不够,一直有两个缺额。前年,县上为解决大学生就业,招聘了十几个来补充师资,陈家坳小学分配了一个非师范类的大专生。大专生教了一年多,半道就不干了。倒并非大专生怎么了,而是他的女朋友生变,嫌他招聘到了教育上,还分配到那么远的地方,当一名乡村小学老师,提出跟他分手,不久,女朋友跟县城一个卖手机的小伙子好上了。大专生一气之下,到外地打工去了,给学校连个招呼都没打。学校来给教育局反映了情况,同时也是来要人。局里没人可给,反说他们留不住人。这学期刚开学,陈家坳小学的校长跟所在的祁山学区校长找到局里来,说是陈家坳小学,半数学生都不来上学了,家长们说学校要老师没老师,要水平没水平,学生娃子都让他们耽搁了。局长一听,让学校去给家长做工作,把学生娃子先收拢回来,许诺说,就是把天翻个过儿,也要弄一个人给他们。局长就想从哪里调配一个人过去,可是动这个,有人来说情,动那个,有人来说情,开学一个月了,哪个也动不了,眼看许下的诺言就要成空,没想到天上掉下个支教者。

刘浩明的到来,无疑解了局长和陈家坳小学的燃眉之急。

局长让办公室主任给他换了介绍信,又对他说:“按道理,你要先到乡学区去报个到,你是来支教的,也就不走这个过场了,罢了,局里给打个招呼就成。再说,去乡上和去陈家坳不是一条道,你摸来摸去又得半天时间,你还是及早到学校去。”

刘浩明离开教育局,在汽车站门口一家小饭馆吃了午饭,就匆匆出发了。

从车窗口望出去,路两边看不到一丝人烟,不是光秃秃的戈壁滩,就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包,在太阳照耀下,看起来一派苍黄。远处,黛青色的大山,剪影一样,横亘在蔚蓝的天际。走在这般天高地迥的地方,虽说车上满当当的一车人,刘浩明心中还是升起一股天涯孤旅的壮怀。

半个钟头后,班车下了柏油路,拐上一条砂石铺筑的简易公路,向那座黛青色的大山奔去。刘浩明猜想,陈家坳也许就在山脚下。可是到了山脚下,远近看不到一点村落的影子,视野之内,全是裸露的山石和黄土。班车一头钻入大山中,沿着山谷中一条崎岖山路继续艰难地行驶。

刚才在山外,还是亮堂堂的大下午,此刻,在这重山围绕的深山中,太阳隐到山后去了,看起来就好像是暮色早早降临了。

路上时见白剌剌的芨芨墩,有的被车轮碾得稀巴烂,好在车子在这样的路上还能跑得起来。可是走了没多久,这样的路就到了尽头,路像是一下子被提起来,挂在了山坡上。先是紧贴山脚走,不多会儿,渐行渐高,盘着半山腰上升开来。山坡虽然不是很陡,可是从路的外沿望下去,还是有些凌空的感觉。

山路三拐两绕,上到了山顶,又一头冲下来,上天入地一般,进了另一条山谷。这里的地貌,比刚进山时好些,山坡上长着稀疏的蓬草、白刺,是隔年留下来的,显得那样干枯瘦弱。已是四月的天气,还看不出丝毫泛青的迹象。

刘浩明正看得满目苍凉,车子缓缓停了下来,他以为山路有了阻碍,或是车子出了故障,仔细看去,山路右边,岔出去一条小山道,道口站着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男子,身后停着一辆驴拉车。这名男子,看起来不像是个搭车的人,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等在这里,所来何为呢?刘浩明正在纳闷,车门开了,一个年轻媳妇抱着个孩子,起身往车下走。刚下了车,那个男子迎上来接过她怀中的孩子,那份亲热劲儿,能看得出来,他跟他们有日子没见过面了。原来他是来接他们母子俩的。

这一刻,刘浩明心中纳罕不已,难道这深山中还有着人家?莫非自己要去的陈家坳,就正是这荒山野岭中的一个山村?

一切正如他所料的那样。

又走了一阵子,坐在刘浩明前边的老人转过头来,热心地对他说:“你不是要到陈家坳去吗?前面就到了。”

听了老人的提醒,刘浩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透过车窗玻璃,向外面看着:也是荒寂的山岭,跟前面那个年轻媳妇下车的地方毫无两样,只是少了来接车的人。

刘浩明目光尚未收回,班车在一条岔路口停住了。售票的小姑娘对他说:“到你下车的地方了。”把行李箱也给拎了过来。

刘浩明走过去,接过行李箱,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看着眼前这条蜿蜒起伏的山道,他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迷茫,脚下也不由地迟疑了。在这半道地里下了车,他有些怀疑自己能摸到陈家坳去吗?

班车上的人,都在注视着他,都看出这小伙子是第一次来这里。

售票的小姑娘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给他指点着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上个五六里地,就能看见人家了。”

小姑娘这句话,给了刘浩明很大的勇气,他不能再迟疑了,再这么愣下去,在一车人的眼里,就有些失态了。他毅然决然地迈下了车门。

把一个外地来的小伙子扔在这渺无人迹的地方,车子也似有些不忍,停了一刻,才缓缓起动。刘浩明压根儿不会知道,他已经来到了西峪县最偏远的山村。这辆班车是通往另一个县去的。转眼之间,它就消失在一座山嘴后了。

一个人站在这深山老岭中,看着高远的天空,四面压迫而来的群山,他心中有一些孤寂;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又有了一点点豪迈;看看渐渐暗下的天色,不免又有了一丝心慌。他没有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中沉浸太久,就义无返顾地上路了。

他的行李箱上有两个轮子,有一个拉杆,要是在城里的道上,拖着就能行走。可是在这山路上,拖着行走,无异于暴殄天物,他只得扛在肩头。行李箱中装着换洗衣物,还有这学期要学的课程,沉甸甸的。但他此时感觉不到多么沉重,他一门心思只想赶路,他记着那个小姑娘给他交代的话,一步一步地要把这条山道撂在身后,一里地一里地往前赶。

走了大约三四里地的样子,他想停下来歇缓一下。刚停住脚步,四周一无声息的寂静让他心里发慌。他不敢多歇,把行李箱换了个肩头,又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隐隐听到从哪里传来了铃铛声。他停住脚,仔细去听,真的是铃铛声,而且越来越清晰,听出是从身后传来的。这铃声,在空寂的山中,就像是暗夜里的火把一样,陡然之间给了刘浩明莫大的安慰。

再行走时,刘浩明走着走着就要回一下头。就在他第三次回头时,他看见后面一辆驴拉车赶上来。到了跟前,刘浩明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赶着车,车上装着两袋化肥。

老大爷见了他,主动跟他打招呼,看他扛着个箱子,就让他把箱子放到车上,又让刘浩明也坐了上去。两人一边聊着,一路就到了陈家坳。

进了村,天已黄昏。老大爷说:“学校里这会子早没有人了,我把你送到王校长家去吧。”

在村街上走过几户人家,老大爷下车去推开一家人的院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喊道:“王校长,王校长,从城里来了一个老师。”听到喊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老大爷指着刘浩明,给他介绍说:“这个是城里来的老师,我去乡上买化肥,回来的时候半路上遇到的。”

王校长跟刘浩明握了握手,就请刘浩明进了家门。

坐下后,刘浩明说了自己的来意,又递上县教育局开的介绍信。

王校长一家人已吃过晚饭,便招呼媳妇去给刘浩明做饭。吃饭时,两人聊了很长时间。

这天晚上,刘浩明就住在了王校长家。

临睡时,王校长的媳妇说:“上次你去局里要人,说是没有,怎么半道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大学生……”顿了顿,又试探着说,“不会是个骗子吧?”

王校长一听就来气了,说:“你这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见过骗钱骗物的,还听过骗色的,可还从没有听过,一分钱的报酬不要来骗着教学的。”

山里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美的时节。空气清新,一尘不染,深深地吸上一口,直浸肺腑,能让人一下子清爽起来。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蓝莹莹的,是那种深邃透明的蓝,能把人的目光引到极远的高处。

是寥落的鸡啼,把刘浩明从睡乡中叫醒。穿衣出户,王校长夫妇早已起床了。院门大敞着,迎着院门的上房旁边,是一间小屋子,门口透出一闪一闪的火光。校长的媳妇,大概在做早饭了。

要在以往,突然换个地方,刘浩明有失眠的毛病。在学校睡惯了,回到家里,一开始就睡不着;在家里待上一个假期,回到学校,头几天也是睡不着。可是,昨夜睡在王校长家,一晚上睡得又踏实又香甜,连他们夫妇起床都没听到一点动静,可能是昨天赶了一天的路,中午又没睡踏实,着实累了的缘故吧!

听到他的脚步声在院里响起,王校长从伙房里走了出来,看到刘浩明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笑着问他:“晚上睡得咋样?你们平日里睡惯了床,睡在我们这硬邦邦的土炕上,也不晓得硌得能不能睡得住。”

刘浩明并没觉得睡了一夜土炕有啥不适,就说:“挺好的。”他问王校长解手的地方。王校长带他到了后院门口,取下门闩推开院门,给他指了指后院里的一个角落。

王校长家的后院养着牛、羊,还有猪。听到有人进来,羊和猪就欢腾起来,以为是主人来给它们添草添食来了,羊咩咩地叫着,争先恐后地挤在栅栏门口;猪在圈里,嗷嗷地吼叫着,嘴里吧唧吧唧地空嚼着,显出急不可耐的样子。牛倒是显得有点老道,看着他是个陌生人,知道不会有草吃,也就不做无谓的呼唤,很礼貌地向他仰了仰头,算是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回到前院,刘浩明洗漱,去伙房里打水。校长的媳妇要给他掺点热水,说是山里大清早的,水扎得很,不要一下子激着了。刘浩明瞥眼之间,看见两个灶都烧着,其中的一个上,架着一口大锅,热气腾腾的,不知道校长媳妇为了给他们做早饭,起了有多早。又看到校长媳妇,知冷知热的,给他弄洗漱水,不由地觉得,山里人就是本色,待人热情、实诚,让刘浩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洗漱罢,校长招呼他吃早饭,饭菜就摆在刘浩明睡觉的屋里,这是校长家的客厅。饭菜谈不上多么丰盛,但看着就让刘浩明胃口大开,现蒸的热腾腾的大白蒸馍,黄亮黄亮的小米稀饭,还没喝,闻着就有一股醇香的味道。菜摆了两碟,一碟是腌酸菜,另一碟,刘浩明还叫不上名字,吃的过程中,才知道是自家晾晒的粉皮子,凉拌着做的。

饭后,王校长和刘浩明去了学校。

学校离王校长家不远,在村子的中心。一路上走着,早起的村里人见到他俩,无一例外要给王校长打招呼:“王校长,去学校呀!”王校长一一含笑致意。从他们的眼中,刘浩明看得出来,他们很想知道走在王校长身边的他,是不是新来的老师,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问个究竟,只是把目光在他身上多留意了一下。

这时候尚早,还不到学生上学的时间。到了学校,校园里还显得很安静。一进校门,刘浩明看见一个人,在一排校舍前面,前走几步,后退几步,在锻炼身体。到了跟前,看清是一个黑胖的中年人,个头不高,年龄比王校长要小一些。王校长给他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刘老师,是个大学生,来支教的。”握手的时候,王校长又给刘浩明介绍,“这是学校的后勤主任,叫陈大标。”看着陈大标敦敦实实的身体,刘浩明不知道他是叫陈大彪,还是陈大标,后来才知道是叫陈大标的。三个人说着话,从身后宿舍里又走出一个人来,年龄约在三十上下,戴着眼镜,黑得跟陈大标不相上下,但要比陈大标高出一个头去,身板儿却不及陈大标一半粗实。这是学校教导主任,叫陈东。

王校长带着刘浩明在校园里转着看了一下,两个主任也陪着。一圈儿下来,刘浩明看出,陈家坳小学,多年前曾大修过,校舍还算整齐,只是墙上的白粉皮多处脱落了;砖柱子下半段,蹭磨得失去棱角;门窗上的油漆也剥脱殆尽,有的门板修补过,白木板跟早年的颜色很不谐调;窗上的玻璃,没有几块是完好的,有几扇窗户,整个窗扇上蒙着塑料布。校园的地坪都是砂土铺的,看起来还平整干净。

回到宿舍门前,王校长对陈大标说:“你把那间房子开开,收拾一下,给刘老师当办公室。”说时,抬手指了指第四间房门。

陈大标去取钥匙,王校长给刘浩明说起了学校和老师的情况。学校以前有五个老师,都是民办教师,后来县上按条件转正了三个,把转正不了的两个辞退了,学校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三个老师带六个年级的课,咋样也带不过来,就只好隔年招生,只保留三个年级。他们三位,都是本村人,家都在村里。学校里虽然一人有一间办公室兼宿舍,但吃住都是在家里的。说到这,王校长问刘浩明,是想住在学校,还是就住在他家里?刘浩明想了想,住在王校长家,会给他们夫妇带来很大不便;住在学校,虽说就他一个人住着,但学校在村子中央,不会有多孤寂,就住在学校吧。只是刘浩明提出,他来时没带铺盖。王校长说,这个容易,谁家里还没有几套多置下的,罢了,就从他家拿一套过来。

陈大标把房门打开,几个人一同走了进去。房子里,桌、椅、床、脸盆、脸盆架、笤帚、簸箕,还有冬天取暖的火炉子,一应俱全,就好像是学校事先知道他要来,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见此情景,陈大标说:“前年分来了一个大专生,就住在这房里,干了一年多,人就跑掉了。”接下来,不待刘浩明问起,三个人一言一语地说起了那个大专生的情况。

太阳冒花时分,学生陆续到学校来了,校园里顿时变得闹嚷起来。一会儿,三位老师去组织学生上早操,早操一结束,紧接着就上课。三个老师同时上三个班的课,一忙起来,就没多少空闲,出了这个教室,歇上一口气,就进了另一个教室,也就没工夫过来帮刘浩明。刘浩明自个儿收拾房间,无非就是掸抹洒扫,不到一个钟头,也就收拾出来了。闲着无事,刘浩明就看墙上贴的一张课程表。课程表是原先那个大专生的,从周一到周五,一天六节课,排得满满当当的。又看作息时间表,正看着,王校长进来了,见他把房间已收拾干净,就说:“我们还得去一下村上,给村上打个招呼。”刘浩明觉得也是应该的,就同王校长去了村上。

村委会就在学校隔壁,几步路就到了。三个村干部坐在一间办公室里正说啥事。一听王校长介绍刘浩明是市上来支教的大学生,三个人都站起来,热情地跟刘浩明握手。

村支书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头发已有些花白,坐下来后,他笑着对刘浩明说:“你是咱们村上破天荒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呵!”又对王校长和其他人说,“前年来了个大专生,今年又来了个大学生,照这么个情况看起来,以后咱们村小学师资水平会越来越好。”支书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村长问王校长,学校给刘老师咋安排的?王校长就说了刘浩明想住在学校,又提到吃饭的事,说是学校还解决不了。

村长一听,不假思索地说:“人家一个大学生,大老远的从市上来支教,我们再连吃饭的事都解决不了,怎么说得过去?不行就这样,挨家挨户吃派饭,凡是学生娃子上学的人家,一家管一天,又不是十年八年的,三个月时间,咋样还过不去。”

村长是当过兵的人,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他这么一说,支书和文书也都附和。

村长又说:“今天下去了,文书给各家各户把招呼打到,从明天起,就把饭给派上。学校也给学生说一下,每天放学时,学生娃子领着老师到家里去,免得摸不着门。”末了,支书说,“小刘老师来支教,是咱们村小学的一件大事,也是咱们全村人的一件喜事。我看这样吧,这会子也快中午了,村上就安排个饭,算是代表村上和学校欢迎小刘老师。”

看村上这么拿他当回事,刘浩明有点儿难为情。

文书问支书和村长:“那我就料理去,你们看,安排在哪里呢?”

村长说:“你看吧,支书家里也成,王校长家里也成。”

支书说:“放在王校长家里,显得咱们村上态度不诚恳,我看就放在村长家吧。”说时看着村长,又说,“咱们几个人,就还数你家里条件不错,女人茶饭也做得好。”

村长爽快地说:“行。那这会子就过去,咱们到了家里再聊,也好让家里人早点儿拾掇着。”

几个人出了村委会,往村长家里走。

村长家在村口,一座院落显得很气派。一路走过来,刘浩明看出,村里大多数人家的房屋,低矮破旧,村长家的房算是村里最好的了,昨晚黑着天进村时也没大留意。

进了院子,村长的媳妇迎出来,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让进上房里,就忙着沏茶。这时候,刘浩明才发现,文书没有跟他们一块儿来。正纳闷着,文书进来了,手里拿着两盒烟,胳膊弯里抱着三瓶酒。

村长媳妇沏好茶,村长随她走出去,在当院里,给媳妇交代一番,不一会,后院里就传来嘎嘎的鸡叫声。

几个人喝着茶,抽着烟,聊着天,一会儿是青海玉树地震,一会儿是山西煤矿透水,居然都是大事件。

聊了一阵,村长的女儿进来给客人续茶水,提起暖瓶就往喝空的杯子里倒。村长见了,就说:“哎,哎,丫头,进来了也不先看一下人,跟客人打个招呼。”村长的女儿叫娟娟,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儿和身量儿都还没有长足,穿一条牛仔裤,米黄拉链衫,崭新的旅游鞋,刘海儿齐眉贴在额头,让她的脸显得浑圆而稚气。她进门时,就看到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小伙子,闪眼之间,看他白净而帅气,听她爸这么说她,她没有说啥,只是微微红了一下脸。

给村长倒水时,暖瓶撅了老高,只倒了小半杯,娟娟就提着去伙房灌水。刚出了门,支书就说:“从年前到现在了,没见过姑娘的面,我还以为你送出去打工去了。”

村长说:“自己倒是老叫唤着要出去,出去又能干啥呢,苦活累活干不了,轻松活儿哪有那么好找的?再说,一个女娃娃,出去了没个人照料,我们还不放心。”

支书又问:“你让蹲在家里,能给你干个活吗?”

村长说:“干啥活呢,一天就是看闲书、看电视,跟娘老子怄气。”

刘浩明听到这里,插了一句:“我看年龄还小着哩,咋没让继续上学?”

村长说:“去年初中念完,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唉!打狼毛的,不给你好好学。”

话音未了,娟娟提着暖水瓶走进来,听她爸这么说她,嗔怪道:“老子,你不要在人面前糟蹋我的形象,我啥时候不好好学了?在咱们村的几个学生中,我算是最好的了,只差了三分。老师说,我们陈家坳的学生考不上高中,主要是因为小学基础没打好。”

娟娟连珠炮一样的一番话,把大家都说笑了,把王校长给说了个大红脸。

村长的媳妇这时候也进来了,手上端着两盘菜,一边往桌上下菜,一边让女儿去拿筷子。娟娟去了伙房,转眼拿着一把筷子、端着醋壶和辣子碟进来。娘女两个,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桌上就摆上了五个菜。四个炒下的蔬菜,看起来都不是时鲜的。中间是一大盘鸡块,油汪汪的,不知是咋做的。村长媳妇把菜摆好,问村长:“都准备好了,我就去下饭吧?”村长说:“准备好了就抓紧弄,人都坐了半天了。”村长媳妇就去了伙房。

这当儿,村小学放学的钟声隐隐传来。村长突然说:“今天既然是村上和学校一块儿欢迎新来的刘老师,村上的人都来了,学校只来了王校长,我看干脆把两个主任也叫来,大家一起聚一聚。一年除了教师节,也坐不到一块儿。”

听村长这么说,王校长要起身去叫人。村长没让他去,说:“你去啥呢,让丫头去。”

不一会儿,娟娟把陈大标和陈东也叫来了。陈大标跟村长可能关系不一般,一进门,就说:“坐了一房子人,咋没看电视的?”说罢,就走过去,啪地把电视按开了。先是滋滋滋一阵电流声,啪地换了个频道,光有声音没图像。文书说:“这几天,白天就看不成。”王校长说:“把天线杆子转一下,有几个频道还是能看。”陈大标玩笑说:“王校长,劳你的大驾,到房上转一下天线杆子去。”王校长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你,爬高上梯,翻墙揭瓦,就是你教体育的人的本行。”推搡着让陈大标上房去转天线。陈大标真就要去。村长说:“算了,你的那个胖法,不要把房顶给我压塌了。一会儿喝起酒来,谁有工夫看这个。”

刘浩明看着听着,半天才明白,陈家坳这里,电视信号还不是有线传输,家家房顶上都立着一个杆子,凭着天线收看。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这一天多来,短信和电话没接到一个,就问陈大标:“手机能不能打得通?”陈大标诙谐地说:“塔还没有架过来,手机只能看个时间。”刘浩明脸上就有了一点诧异和失望。王校长像是安慰他似的说:“你要是到村口的山疙瘩上去,说不定也能打通。上次学区校长来,有个事要问一下局里,就到山上去,好像打通了。”

话说到这儿,村长媳妇端着两碗拉条子进来,让趁热吃。大家坐定后,先让刘浩明和支书来。正在推让。娟娟又端着两碗进来。又是一阵推让。村长说:“谁端上都行,马上就上来了。”

村长的媳妇真是利索,果然,几句话的工夫,七八个人的饭就端在手了。大家于是埋头吃起来。

饭后喝酒,支书给刘浩明敬酒时说了一句话,酒是敬给他的,话却是说给其他三位老师的,支书说:“王校长,我的意思是,既然小刘老师,这么高材的高材生来了,也不要只让他去教学生,把你们也好好教一下。教学生只能让为数不多的学生受用,把你们教好了,以后的学生可就都受用了。”

这句话,刘浩明一直忘不了。

学校给刘浩明安排了六年级的语文和四年级的数学两个班的课。

六年级的语文以前是王校长代的,这是学校的最高班级,也是毕业班级。王校长认为,刘浩明是中文专业的大学生,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这样安排,也是对刘浩明的一种尊重。

六年级的数学是陈东。陈东说:“干脆把六年级的数学,也让刘老师代上算了。咱们学校多年来,毕业班统考,就没出过倒数三名,说不定这样一来,一下子弄个翻天覆地。”

王校长笑着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刘浩明,说:“刘老师初来乍到,一下子就把毕业班的两门课都挑在肩上,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就显得这个啥,显得这个有点拈轻怕重了?再说,村上说了,刘老师到我们学校来,不只是来教学生,还要带我们提高一下水平……”刘浩明听到这儿,谦虚地笑了一下。王校长接着说,“所以,肩上的担子不能过重。”

陈东说:“不行的话,就把我的四年级的语文也让刘老师代上。”

王校长说:“我们不只是跟着刘老师学习教语文,还要学教数学。刘老师虽说大学里是学中文的,但人家一个大学生,别的方面,比起我们来,也要强出八八六十四倍。因此上,我的意思是,四年级的数学也让刘老师代,别的课,就再不给排了。我们有啥不懂的方面,去请教时,也好让刘老师有空闲。”

这个班的数学原是陈大标上的,这样一来,王校长六年级的语文,陈大标四年级的数学,都排给了刘浩明,只有陈东的课没有动。陈东也没啥异议,但王校长还是说了这样的话:“陈主任,你的课就不动了。咱们三个人中,就还数你的能力强,我们两个……”看着陈大标,又说,“就是个半瓶醋。”陈大标丝毫不觉得难堪,嘿嘿笑着。陈东赶忙接口说:“我也是半瓶醋,好不到哪儿。”刘浩明一两天来,看出陈东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说了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王校长和陈大标也笑了,看大家都笑了,他又说了一句,“现在,刘老师一来,我们就连个半瓶醋都算不上了。”一句话,又把大家逗笑了。不过刘浩明笑得不自在,大家这么看得起他,就好像是,自己有点儿受之有愧。王校长接着对陈东说道:“这一次,你跟刘老师强强联手,希望能在今年的毕业班统考中取得好成绩。我们学校能不能在这次翻身,就要看你们的了。”

在主课的安排上,王校长最后只代了二年级的语文,陈大标只剩了二年级的数学,课节上只有一半的工作量。没想到王校长早有打算,王校长说:“大标主任,就再把全校的体育课都代上,我呢……”刚说到这儿,陈大标插话说:“你就抓全盘吧。”王校长说:“这么个尕学校,有啥全盘可抓。我是这样考虑的,我们学校的思想品德课,一直以来,就没给学生开过,课本年年都订,订下了,都压了桌子底了。许多家长对此都有意见。这学期,刘老师来了,人手上宽余,我想着,就把这门课也给学生开起来,我呢,就再把全校的品德课代上。至于刘老师走了以后能不能开得下去,再说。罢了,教导上排课时,一个班一周排上两节。今天放学时,就给学生通知到,从明天起,把品德课本带上。”

六年级的班主任此前是王校长,王校长不再给这个班上课,也就不好再当班主任。为了让刘浩明能尽快跟六年级的同学融成一片,王校长提议,让刘浩明担任了六年级的班主任。

王校长说自己和陈大标是半瓶醋,刘浩明不晓得他课教得咋样,但从排课的过程看来,王校长作为一个小学校长,考虑问题还是全面周到的。

排课是在前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上进行的。本来这是教导主任陈东的事,陈东来跟王校长商量,王校长想起前面来的那个大专生,排课时,学校本意是想重用他,反被认为是给了下马威,颇有怨言,王校长就把几个人都叫过来,大家商量着来。

课排好,就到放学时间了。集合放学时,王校长在全校学生面前,把刘浩明做了介绍。

刘浩明上的是师范院校,毕业后当老师十之八九是注定了的,他不像有的同学那样,考进师院,就叹自己进错了门。对将来当老师,他谈不上多么向往,但至少不排斥。现在,角色要提前进入了。

像他这样的师范生,临近毕业时,学校会开一门教材教法的课程,教他们怎样上课,然后,全班同学分组试讲,再联系到某个学校去实习一两个月,然后才能真正走上讲台。刘浩明只是一个大二的学生,还到不了这一步,但他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市里上的,他遇到了许多优秀的老师,他们怎样上课,怎样当一个好老师,那些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再说了,他还有过半学期支教的经历,所以说,眼下,他不算是一个新手,对于上课,多少显得有点沉着。

可是刘浩明给学生上的第一堂课,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他当学生时,就不喜欢老师满堂灌,喜欢互动式的提问讨论。他尝试着这样做了,可是学生显得很漠然,大概他们听惯了照本宣科,对他的这种启发诱导,一时还接受不了。他显得有些窘迫。他想学习一下别的老师是怎样上课的。这样一方面有利于自己把课上好,同时,这种谦虚的态度,也有利于跟他们相处。

他先去听王校长上课。

王校长这一节讲的是一篇短文。这篇短文安排了两个课时,先一个课时,王校长把课文领读了一遍,又让学生朗读了两遍,然后,把生字写在黑板上,加注拼音,又领着读了几遍,让学生在田字格上,把生字带拼音各写了十遍,这一节课就结束了。这些是刘浩明课后看王校长的教案时看到的。这一个课时,王校长让学生齐声朗读了一遍课文,就开始分析每一段的大意。王校长讲课,听起来每个问题都在提问,但都是自问自答,学生没有思考的余地,只是一味地在书上做记录。课文分析过后,在黑板上写了两个词:高大,明天。让学生用这两个词造句,算是一种语言能力的训练。王校长还让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上讲台在黑板上造句,让女学生用“高大”造句,男学生用“明天”造句。女学生很快就造好了:白杨树很高大。然后站在讲台一边。男学生抓耳挠腮地思考着,还不时地偷看一下下面的同学,希望能打个小报告。后来终于造好了句子:小明天不亮就上学去了。走下讲台,站在女同学旁边。王校长这时候走上了讲台,他用一支粉笔当教鞭,指着黑板上女学生造的句子,说:“好了,同学们来看黑板。我们先看这个句子:白杨树很高大。”又看着同学们,问,“这个句子造对了没有?”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喊着:“造对了。”王校长就在句子后面打了个对号。又看男学生造的句子,王校长读了一遍,问同学们:“这个句子造对了没有?”有的说造对了,有的说造错了,教室里喊成一窝蜂。王校长就让同学们举手表决,结果是,认为对了的有一多半,认为错了的有一少半。王校长这时候点名叫起一个男学生,这个学生叫陈文学,他问陈文学:“你说这个句子造对了没有?”陈文学回答说:“造错了。”王校长说:“哦,陈文学同学说,这个句子造错了。”紧接着,王校长又问陈文学,“那么,陈文学同学,你能说一下,错在哪里吗?”陈文学低下头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校长说:“哦,陈文学同学说不出来……”刚说到这儿,下课的钟声当当当响了,王校长说:“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了。”

课后,王校长跟刘浩明往办公室走,王校长说:“最后一个问题,来不及讲了,就草草结束了。”刘浩明由衷地说:“这样就好,给同学们留下一个未解之谜,让他们且听下回分解。”王校长听了这话,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走了走,他又说:“我们有些学生,就怪得很,放下那么多的好句子,他不造,就爱给你造这种模棱两可的句子。这一类的问题,我们以前也遇到过,我们三个人也讨论过,都觉得不大对劲,可又给学生讲不透彻。”刘浩明听出了王校长话里的意思,他斟酌了一下,说道:“有些同学把老师出题的意思没有理解透,你是让他们用‘明天’这个词造句,而不是用这两个字,而在那个男同学的句子中,明天不是一个词了,而成了连在一起的两个字。”王校长听了这话,似乎有所领悟。

说着话,他们走到办公室门前,站住了。

王校长说:“我教了快三十年的语文了,马马虎虎就这么个程度了,也不知道咋样才能教好。你啥时候给二年级来上一节课,我们好好学习一下。”

刘浩明说:“学习不敢当,我倒是想着,请校长和两个主任来指导一下。”

王校长当下就要落实,两人对了对课,后几天,两人的课都冲突着,就定在了当天下午的语文自习课上。

刘浩明讲课时,除了王校长,陈东和陈大标也来了。

他给学生上了一节生字课。他把课文示范性地朗读了一遍,又领读了两遍,然后把生字写在黑板上,注上拼音,领读生字:

蛋,蛋,鸡蛋的蛋。

调皮蛋的蛋。

红脸蛋的蛋。

花,花,桃花的花。

杏花的花。

花骨朵的花。

花蝴蝶的花。

花布衫的花。

陈,陈,陈家坳的陈。

陈老师的陈。

陈文学的陈。

我爱家乡陈家坳的陈。

阵,阵,阵地的阵。

一阵子的阵。

一阵风的阵。

一阵雨的阵。

这个阵不是那个陈的阵。

外,外,外面的外。

窗外的外。

山外的外。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外。

科,科,科学的科。

学科学的科。

用科学的科。

我要当科学家的科。

……

下课后,已到放学时间,学生离开了学校,三位老师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跟刘浩明站在办公室对他的这节课进行了简短的评议。

王校长感叹地说:“上得好啊!”

陈大标说:“你的普通话,读起课文来,好听得很。板书字写得也漂亮。”

陈东说:“我们给学生领读生字时,生怕给学生组的词不够文气,又是翻教参,又是查字典,忙活了半天,学生听不大懂,也留不下多少印象。你这样好啊,从生活出发,从实际出发,学生听起来生动,也感兴趣。”

王校长说:“以前,看到教参上说,讲课要给学生贯穿思想教育,情操培养,我们就想,有些课,就像是给学生上生字课,咋能贯穿这些东西呢?今天听了你的课,我们好像也有点摸着门了。”

大家说了半天,对刘浩明赞不绝口。回头看见一个学生,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问才知道是等刘老师的,今天刘老师在他家吃饭。几个人这才离开学校。

刘浩明班上的学生,渐渐适应了他的教学方式,讨论问题时,学生发言开始踊跃起来。他在作文教学上,也采取了这种开放的模式,不给学生出题目,不提要求,只让他们写身边的人和事,写熟悉的场景。一次批改作文时,他发现了一篇写得不错的文章。文章是一个叫陈文华的男同学写的,题目是《我爱我的祖国》。他在第二天上课时,让陈文华把这篇文章给全班同学朗读一遍。当陈文华读到:“我的祖国美丽富饶,人民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聆听老师春风化雨般的教诲,快乐地读书学习……”刘浩明的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起来,他想,诚然,祖国是美丽富饶的,可是陈家坳,却是一个偏僻贫穷的山村;孩子们的教室并不宽敞,也不明亮,可在他的心里,这是一个多么温暖而幸福的乐土。这是一个孩子发自内心的对祖国、对学校、对老师的赞美,只有纯真无私的心灵,才能发出这样的心声。他没有因为自己家乡的贫穷而无视祖国的富饶,也没有因为现实处境的破败而黯淡心灵的光华。他还是一只雏鸟,只要拥有了天空,哪怕是咫尺大的天空,就拥有了生命的激情;他还是一棵小草,只要拥有了土壤,哪怕是再贫瘠的土壤,就拥有了整个世界。面对这样的心灵,我们是否有愧于他们的赞美。陈文华读得那样投入,那样深情,刘浩明听着听着,心潮起伏,禁不住湿了眼眶。

一天,刘浩明上完最后一节课,回到办公室,洗了一把满手的粉笔灰,正准备到村里去吃饭,班上的陈爱花同学哭哭啼啼来找他,说是他们几个同学打扫卫生时,要擦黑板,陈文华不让擦,她抢着去擦,陈文华把她推下了讲台。刘浩明就问她:“陈文华人呢?”陈爱花说:“在教室里。”刘浩明就去了教室。走进教室一看,只有陈文华一个人,趴在讲桌上,正专注地抄写黑板上的内容。刘浩明拿过他的笔记本看了一下,看出陈文华在摹写他黑板上的字,刘浩明在心里笑了一下,对陈爱花说:“你回去吧,罢了,陈文华把黑板擦净,把门窗锁好。”

后来的日子里,刘浩明发现,只要下午最后一节是他的课,陈文华总是不急着回家,坐在教室里摹写他的字。刘浩明想指导一下陈文华练字,可手头实在没有可以着手的东西。

不急着回家的还有教导主任陈东,他一直想通过自学取得汉语言大专文凭,已经考过去好几门,可是在古汉语上拦路了,考了三次都没通过。这些天日子长了,回家也不到吃晚饭时间,他又把功课拾起来,想在秋天的时候再去考一次。刘浩明走进他的办公室,看到墙上贴满了写着知识点的小纸条。陈东随即就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这以后,刘浩明有意迟回村里去吃饭,也自修起自己的专业来。没想到,王校长和陈大标,见陈东放学后待在学校里用功,也都推迟回家,在学校备一阵子课,有时候,他们还过来跟刘浩明探讨一下教学。一次,陈东请刘浩明翻译几句古文,王校长见了,不无羡慕地对陈东说:“这一次,你在刘老师帮助下,古汉语说啥都过去了,你就要成为我们学校土生土长的第一个大专生了。等干到退休,说不定能弄个高级职称。我和大标这辈子,只能是个中级的命了。”

是一个双休日,刘浩明从学生家吃过早饭回到学校,打开自己的大学课本,专心自修起来。

这一段日子,教学工作已经驾轻就熟,干起来显得很轻松,白天的时间里,除了上课,当天的作业,还有二天的教案,都能早早料理完,一到晚上,时间就空闲下来,刘浩明就有计划地开始自修自己的课业。休息日就更充裕。其他三位老师,回到家还要帮着做点家务,或是农活。刘浩明的休息日却完全归自己支配。在大学里,休息日是每周都盼着的,可以逛逛街,上上网,打打球。到了这山区小学,这些都无从做起,只能看书。半个月下来,自修的进度,比计划中的超前了好多。

这一天,刘浩明读了一阵子英语,让手机播放着音乐,拿上几件脏衣服,到门口的压水井边去洗。正洗着,王校长、陈东、陈大标来了。刘浩明并没感到意外。之前的休息日,他们也偶尔到学校来,只不过不像今天这样一下子来得齐全。听他的手机放着好听的音乐,陈大标拿起来把玩着。王校长给刘浩明说起一件事来:村上文书的老爹殁了,学校还得去吊个丧,他们三位跟文书有这方面的人情来往,都得去。王校长问他有没有去的意思,当然,王校长又说了,想去就去一下,不去也无所谓的。刘浩明想了想,自己到陈家坳快一个月了,要说相熟的人,就那么几个,文书算是一个。再说了,自己在村里吃派饭,文书跑前跑后地给张罗,没少费心。就爽快地说:“去呀。”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勉强,刘浩明还说,“我也正想体验一下你们这里的民风民俗哩。”

四个人先去村里的匠人家买了一个花圈,又在一家门面大些的小卖部里扯了三米白的确良做了挽幛,就往文书家走。远远地看见院门口挂着楼儿纸,没有哭声,只是传来呜里哇啦的唢呐声。唢呐吹得极悠扬、悲凉,让人听着,不由地黯然神伤。进了院门,刘浩明一眼看见,跟一个老者合奏着吹唢呐的,居然是四年级班上的学生陈大正,看他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吹得有板有眼、有腔有调,刘浩明差点儿笑起来。

陈大正看见老师们来了,扔下唢呐,一溜风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得不见人了。跟他一起吹唢呐的老者喊都喊不住。这当儿,文书披麻戴孝从灵堂里走出来,一看是学校来人了,走上来一一握手道谢,还与刘浩明说了几句感激的话,然后,让他们到西屋里去喝茶。王校长说:“我们先给陈爷化个纸。”一听这话,文书赶忙走到灵堂门口跪下了。灵堂门口放着一个草包垫子,王校长跟陈大标先走过去,在垫子上跪下,从旁边的纸笸箩里拿了三张纸,在灵前小供桌上燃着的蜡烛上点了,烧在桌前的一个盆子里,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两人磕头时,跪在一边的文书赶忙就还礼,也磕了三个头。陈东和刘浩明跪下时,文书说:“不跪了不跪了,蹲下吧。”刘浩明知道这话是说给他的,但他还是跪下了。他也学着样烧了纸,磕了头。刚站起来,文书就候着他们进了西屋。

西屋的茶几上摆着碗大的白蒸馍,一拃宽、尺把长的油馃子。刘浩明一进门,就跟陈东坐在了炕头,文书硬让他跟王校长坐在了沙发上。陈东和陈大标坐在茶几前的小方凳上。刚坐定,一个年轻媳妇进来,给每人倒了一大碗茶,让他们吃点馍或是油馃子。陈大标拿起一个油馃子,一撕两半,给了陈东半个,两人就着茶水吃起来。王校长也拿起一个,撕了一半给刘浩明,刘浩明推让着不吃,王校长低声对他说:“吃上些,有讲究哩。”刘浩明怕犯了啥忌,只得入乡随俗。正吃着,院里有人喊:“陈大军,陈大军,明天抬灵的人咋说下了?”文书给他们道了个歉,一个趟子出去了。

院里的唢呐声显得有些寥落,一会儿吃过,刘浩明说:“陈大正的唢呐吹得不错。”王校长说了一句当地土话:“个五二鬼,还比老把式吹得好。”前半句,刘浩明就没大听得懂。刘浩明又说:“看见我们来,一转眼不见人影子了。”陈大标听了,就出去了,眨眼工夫又进来坐下。不一会儿,一个半大小伙子,一手拽着陈大正的胳膊,一手卡着他的脖子,押着他进了西屋门。陈大标问他:“咋半天了听不见你吹唢呐了?”陈大正垂下头去。陈大标说:“去,好好地再来上两段子。”话音刚落,小伙子就押着陈大正出去了。说话间,院里唢呐声高亢起来,依旧是那么悠扬、悲凉。刘浩明和陈大标走到院里,去看陈大正吹唢呐,他看见陈大正不是像刚才那样坐着,而是站在桌旁,塌蒙着眼皮,腮帮子鼓得像塞着两个鸡蛋,起劲地吹着。正在这时,又来了一拨客人。四个人不便久留,就回去了。

文书的老爹是二天出的殡,他们又到文书家来坐了一回席。山里老下人,只要逝者到了七八十岁,丧事都是当喜事办的;一家人的事,也是当全村人的事来办着的。这让刘浩明领略了山里的乡俗民风。

这事过去三四天后,一天下午放学时,刘浩明跟王校长他们三个,站在办公室门口闲聊着,看着学生陆续离校。陈大正跟几个同学搞卫生,提着个桶子,来井上压水。刘浩明见了,就想起他吹唢呐来。刘浩明突然问王校长他们:“学校过去从来没开过音乐课吗?”陈东和陈大标没啥印象。王校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记得老早的时候也有过,那时候学校有个杨老师,喜欢唱歌,也吹得一手好笛子,给学生开过一段时间。人家劲头也大,除了上主课,几个班的音乐课一个人包了。”顿一顿,王校长又说,“后来就再没有开过。人手不够,文化课都开不起来,哪能顾得了这些?”最后,王校长叹了一声,“按理,校园里不能只有书声,也应该有歌声。都还是些娃娃子,爱唱爱跳是他们的天性。可是我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又一周的周二,早上,刘浩明给六年级上了两节语文,下午第二节又是语文。进了教室,看到学生精神不振,就想给学生鼓鼓劲再讲课,话还没开口,转念之间,想给学生上一节音乐课。学生一听,一下子来了劲头,啪啪鼓起掌来。刘浩明的手机上有下载的十几首歌曲,有一首《天路》,他听得很熟,自己能唱得下来。他把歌词写到黑板上,就领着学生唱起来。六年级的教室传出歌声,四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就听不进去课了,眼睛看着老师,耳朵却是支棱着向外听,时不时还向窗外偷看一眼。校园里有了歌声,连过路的村里人,都要停下脚步,听上一会儿。

六年级的学生上起了音乐,四年级也嚷嚷着让陈东给他们教歌。陈东在上高中时,有记下的一大本子歌曲,都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在刘浩明眼里,陈东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可是他给学生教起歌来,歌声居然非常清亮。

二年级的学生也要让陈大标给他们教歌。陈大标去看自习课,在教室里转着圈,一走过去,背后学生就叽叽咕咕。陈大标叫起一个学生来,问他们叽咕些啥,学生大着胆子说:“老师,你也给我们教一首歌。”陈大标直言相告:“我唱不来歌。”学生一听,一脸失望,不再好好学习,胡乱翻着书,在老师面前做着样子。看学生这样,陈大标就说:“我们过去也没学过音乐,我会的两三首歌,都是听来的。”学生一听,又嚷嚷起来:“听来的也行,听来的也行。”陈大标笑了笑,又想了想,就给学生教起一首歌来。这一来,陈大标就闹了个笑话。

陈大标要给学生教一首《娃哈哈》,调子他会,歌词也差不多记着。他没往黑板上写歌词,就领着学生唱起来: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河南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美国人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美国人脸上都笑开颜

……

唱着唱着,陈大标发现,陈文学不好好唱歌,跟旁边的女同学交头接耳说话。陈大标就停下来,冷着脸问他们:“你们两个不好好唱歌,咬的啥耳朵?”女同学胆子小,看老师表情严厉,吓得站起来,怯怯地说:“老师,陈文学问我,河南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为啥美国人脸上要笑开颜?”陈大标一听,自己先笑开了。学生这么一问,他也觉得歌词有点好笑,可他又不知道准确的词儿,就说:“你们等一下,我去请刘老师来给大家教。”

陈大标三步并作两步地来找刘浩明,一进门,就说:“快走快走,去救个场,我给学生教一首歌,教不下去了。”

刘浩明跟陈大标往教室走,边走刘浩明边问教的什么歌。陈大标说:“《娃哈哈》。”刘浩明没听过这歌名,疑惑地问他:“《娃哈哈》?”陈大标就唱了一句:“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刘浩明说:“这歌名儿就叫《我们的祖国是花园》。”陈大标一听,不无难堪地笑着催刘浩明:“快去快去,我连名字都没给学生说对,唉!错得没底了。”

刘浩明进了教室,把歌词写在黑板上,领着学生唱起来: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大姐姐你呀快快来

小弟弟你也莫躲开

手拉着手儿唱起那歌儿

我们的生活多愉快

娃哈哈娃哈哈

我们的生活多愉快

小学生学起歌来学得快,唱了三五遍,就能齐声唱下来。刘浩明还即兴给孩子们做起了节目,他让孩子们唱第一节时,两两相对,合着节奏相互拍掌;唱第二节时,手拉起手来,合着节奏摇头。他示范了一下,孩子们就学会了。一时间,二年级的教室里,歌声、掌声响成一片,引得三位老师都在窗口围观。

刘浩明走出教室,孩子们在教室里还在拍掌唱歌,自娱自乐。

王校长对刘浩明说:“山里的孩子就是可怜,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要是我们每个老师都像你这么有本事,学校的办学条件也能跟得上,就好喽!谁能说,陈大正就成不了演奏家?这些孩子当中,就没有人会成为歌唱家呢?唉!都是穷,落后啊!”

这以后,二年级的音乐就由刘浩明来上,三个年级的音乐就算是开起来了。

学校的体育课,多年来倒是开着,一直由陈大标代着。一年级刚入校时,陈大标还能给学生教一点队列训练,再往上,就不知道教什么好了,就是让学生在操场上跑趟子,三圈五圈跑不了一节课,就十圈八圈地跑。有一次,四年级学生上体育课,刘浩明路过操场去上厕所,落在后边的几个女同学正从他面前跑过,见她们个个跑得满头是汗。有两个个头小的,一边跑,一边用拳头撑着腰眼,跑着跑着,跑不动了,抱着肚子蹲了下来。刘浩明看着这些学生,心里都有些不落忍,再看陈大标,像个没事人似的,好像已习见不惊了,自顾自在那里活动身体,看见刘浩明,笑了笑。刘浩明问他:“也不让学生打个篮球啥的,就一直在长跑,你是想把他们都培养成长跑冠军?”陈大标说:“我也想让学生打打篮球,学校里没这东西,我总不能用泥捏上个让他们玩去。”刘浩明听得出,陈大标的调侃中充满了无奈。

陈大标告诉刘浩明,学校这几年就没购过一件体育器材,他印象中,在早,倒是购过两三回篮球,买回来,玩不了多长时间,就漏了气了。一个篮球好几十上百块钱呢,这么接二连三地,学校开销不起,就再也没买过。陈大标还说,刘浩明班上的学生,念了快六年书了,从没见过篮球,小学都要毕业了,还不知道篮球是软的还是硬的。

刘浩明想起,在大学里,差不多每个男生宿舍床下,都扔着篮球、排球、足球、羽毛球拍、乒乓球拍啥的。有的是上一届毕业的同学留下来的,有的是同学们自己购置的,玩上一段时间,兴趣一过,没几个人能坚持下来,这些东西就闲置起来。要是弄几件过来,让这里的孩子们玩,他们不知道有多喜欢。

想着是件好事,可是真要弄几件过来,山高路远的,却非易事。让大学的同学从班车上带过来,从市上到这里,要几经转折,而且班车通不到这里,显然不可行;自己回去一趟,来往得几天时间不说,回去了恐怕一时也不能奏效。琢磨来琢磨去,刘浩明就想给同学打个电话,让他们尽可能大范围地捐助上些,打个包从邮局寄过来。可是在这里,电话又打不通……刘浩明突然想起王校长说过,村口的山头上说不定能打通,就想找个时间去山头上试试。

这一天,刘浩明去二年级学生王仁家里吃午饭,到了王仁家院门口,院门锁着。这一段日子,地上忙活起来了,家里大人还未下地回来。王仁从一边的墙缝里摸出钥匙,打开院门,把老师让进屋里坐下,也不知道怎么招待,自己就在院门口焦急地张望,过了一阵子,还不见大人回来,王仁就急得哭了起来。刘浩明出来时,看见王仁在哭,知道什么原因,就安慰了他几句,还问他饿不饿,不饿就等父母回来,又说自己没关系的,回头自己弄点吃的就成。看王仁不哭了,刘浩明就离开了他家。

刘浩明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包方便面,出门时,遇到村长的女儿娟娟下了自行车正要进小卖部。娟娟见他手里拿着方便面,看出中午没吃上饭,邀他去她家吃。刘浩明想到这些天家家都忙着,再说,自己已经买上方便面了,就谢绝了。

回到学校吃过面,睡得迷迷糊糊中,王仁和他爸来学校请刘浩明去吃饭。王仁爸说了一大堆抱歉的话,刘浩明一再地说没关系,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就没再去王仁家。王仁爸一脸歉意地离开学校。送他们出门时,刘浩明有意在王仁头上友好地摸了一把,他这么做,是不想让王仁心里有啥想法。

下午,支书、村长、文书到学校来了。坐在王校长办公室里,把刘浩明叫了过来,村长直截了当地说:“看这事弄的,教了半天课了,连饭也吃不上,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会是啥印象?以后谁还到这种地方来?”

王校长这才知道,刘浩明中午没吃上饭。王校长对刘浩明说:“咋没到我家来,哪儿还凑合不了一顿两顿?”

村长说:“不是一顿两顿的问题。我也琢磨了,这时节,农活一忙起来,都顾前顾不了后。有的人家地块子又远,饭做不到时间上也难免。我刚跟支书商量了一下,干脆学校腾出间房子来,让娟丫头来给刘老师做着吃吧,这样,谁的事都不耽搁。”

王校长体己地对村长说:“就怕娟娟一来,把你家里的事耽搁了。”

村长说:“家里能耽搁了啥事?反正丫头待在家里,啥都不给你做,一天就是跟我们淘神。刚才我问了她,她也乐意,说不定这样一来,我们还能看她个笑脸。”

支书这时候开口了,支书说:“罢了村上给娟娟适当地给上点报酬。”

村长说:“报酬不报酬的也不说了,人家刘老师能来无偿地教书,我们的丫头白做几天饭,有啥不可以?就算是为村上的教育事业做了贡献。”

村长这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娟娟来学校,做饭很上心。她的到来,让学校的气氛有些不同以往。第一天做早饭,没把握住多少,刘浩明吃过,还剩了半锅,娟娟就喊王校长他们来吃,三人都说已在家吃了,但看见锅里还剩那么多,又一人加了半碗。闲下时,娟娟很少进刘浩明办公室,怕打扰他办公。她在做饭的房间里,也支了一张办公桌,她把家里的几本书带来,坐在那里看。刘浩明去上课时,她才进来,帮着给收拾一下卫生,洗洗衣服。一次刘浩明上课回来,见房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床上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娟娟坐在桌前,把玩他的手机,刘浩明就放音乐让她听。时间长了,娟娟自己也会放了。刘浩明下课回来时,就听到隔壁房里响着音乐,还有丁丁当当的刀砧声。

这天下午吃过饭,刘浩明要去村口的山头上给同学打电话。娟娟跟刘浩明一块儿去了。上到山上打了半天,打不通,刘浩明就回到学校。晚上,他给同学写了一封信。二天,他问娟娟,寄信要到哪儿去寄?娟娟说,村里人都是把信放在村委会,乡上邮递员十天半月的来送信时,顺便就带走了。刘浩明说,这封信不能拖得太久。娟娟说,要是急事儿,就只得托个去乡上或是进城的人了。刘浩明让娟娟给他打听一下,这几天谁要出外。娟娟打听了几天,也没打听到个要出外的人。期中考试后,王校长要去乡上,才把信寄了出去。

王校长去学区汇报前半学期工作,回来时,从乡中心小学找来两份六年级的期中语文和数学试卷,还抄来了他们的成绩表。回到学校,想用找来的试卷,检测一下六年级的学生,看看跟人家有多大差距。把这个意思一说,陈东和刘浩明都赞成。成绩考下来,跟乡中心校一比较,差距还是明显存在着,但从试卷难易程度来看,比他们预想的要好得多。三个人还是找到了信心。王校长让他们后半学期再加把劲,争取今年能考个好名次。陈东和刘浩明跟中心校比较分析了一下,班上成绩上不去,主要是后进生这个尾巴大,后面的日子里,要好好促一下后进生。两人于是各挑出几名学生,给开起了小灶。

这一段日子,六年级的课程已早早结束,进入了复习阶段。刘浩明和陈东一节课都不敢耽误,还要给学生用蜡板刻印拓展资料。王校长和陈大标看他们忙,有空了也来给刻刻蜡板,推推油印机。这让刘浩明觉得,学校三位老师,不论水平高低,做人都敞亮不藏私,跟他们相处起来不会有隔阂。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乡上的邮递员来村上,三马子直接就开进了学校。学校跟邮递员交道打得不算少,人都相熟。王校长听见声音,从办公室出来,笑着对邮递员说:“哟,摩托不骑了,啥时节把两个轱辘换成了三个轱辘?”

邮递员说:“你还说哩,要不是你们学校这刘浩明,我也不至于犯这么大的周折,三大包东西,摩托都驮不了,我找了个三马子才送过来。”邮递员又问王校长,“这刘浩明是个老师?”王校长说:“是来支教的大学生。”邮递员说:“苕着哩,一回寄这么多东西,是不是想在学校里开个商店?”王校长笑了笑,不明就理。说话间,两人把东西往下抬。邮递员让王校长签收。王校长见东西太多,怕有不妥,把刘浩明从教室叫出来,让他自己签收了。末了,邮递员从邮包里翻出一封信递给王校长,就要走,说有几封信要送到村上,还要往回赶哩。

王校长要帮刘浩明把东西抬到他办公室,刘浩明告诉王校长,这些东西,是他大学的同学们捐助来的,是捐给学校的。王校长事先不知道这事,听了刘浩明的话,意外中有些惊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刘浩明就地把一个包拆开,从包里滚出一只排球,提起包一抖搂,一下子滚出七八个篮球、排球、足球,满地骨碌碌滚动,看起来都在六七成新。王校长高兴地小跑着去捡。娟娟看见了,也过来帮忙。刘浩明拆开另一个包,里面是几摞书,一摞一摞的,捆扎得结结实实,总有百十来本。正要拆另一个包,陈大标和陈东下课回来了。陈大标一见地上摆着这么多的球和书,把手里的课本和教案放在窗台上,不问三七二十一,捡起一个篮球,就啪啪地拍了起来。王校长笑着说他:“哎,哎,你快四十的人了,咋看起来就像个瓜娃子。”陈大标停下手来,这才问王校长:“哪来的这么多东西?”王校长说:“是刘老师联系他大学的同学们捐来的。”陈大标和陈东就一齐侧过脸,看着拆包的刘浩明,眼光里有赞赏,也有感激。陈大标想说个啥,嗫嚅了一阵,只是一迭连声地说出了一个字:“好,好,好。”陈东从书摞子里抽出两本书来,说:“这下,学生就有好书看了。”刘浩明刚才打开包来,没顾得看一下同学们捐来的都是些啥书,听陈东一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是一本《格林童话》,还有一本《十位科学家的少年时代》,一看这些书,就不是同学们手头有的,成色都在十成新,肯定是同学们掏钱买来送给这些孩子们的。想到此处,刘浩明不由地心里一热。第三个包拆开,里面鼓鼓囊囊的,是一大包衣服。刘浩明翻了一下,有衣服,还有鞋子、帽子、女同学戴过的头饰啥的。王校长捡起一顶灰色宽檐的太阳帽,用手抻了抻帽兜子,一把扣在了陈大标头上,笑着说:“哎呀,像个导演。”陈大标也笑着说:“领导,你不能乱扣帽子。”陈东出人意料地说了句笑话:“没啥,又不是绿颜色的。”陈大标被他俩打趣,毫不介意,太阳帽一直戴着,说:“东西不少,走,拿进去,摆在王校长床上都看一下。”刘浩明和陈东拢住包口往里抬,几个人相跟着都进去了。

门前这时围了一群学生,推推搡搡、叽叽嚷嚷,目光热切地看着那些摆着的球和书。有一个胆大的男生,试试探探地想捞起一个球来玩,陈大标看见了,走到门口,喝道:“贼娃子,看把你心急的!不要胡捞,以后有你好玩的。”想捞球的男生赶忙往后缩,又被后面的男生恶作剧,一把推得向前趔趄了两步。陈大标笑了笑,就进去了。

东西都摆了出来,点了点,有七十多件。刘浩明问王校长:“这些衣服咋弄呢?”王校长想了想说:“衣服是捐给学生的,就分给学生算了。”陈大标说:“下一节课,干脆都不上了,把学生集合起来,搞个分发仪式。”王校长思忖着说:“这事,是不是让村上知道一下?”大家都觉得应该。王校长就让刘浩明跟他去村上。刘浩明让王校长跟两个主任不管谁去,说这是领导的事。王校长说:“你走吧,这事是你一手促成的,去了人家问起来,你也好给人家解释一下。”

王校长和刘浩明到了村上,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三个村干部听了,都觉得是件好事,高高兴兴地过来了。

学校里两位老师,已把学生在操场上集合起来,队列前摆了几张课桌,衣服摆在了桌上,那些球和书也都摆上了。村干部走到桌前,一看东西确实不少,文书对几个人说:“这么多衣服,要分给哪些学生,事先也没摸个底。”村长说:“人就站在这里,穿得是好是赖,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摸啥底?”

分发仪式就开始了。

支书拿起一双粉红色女式旅游鞋,说:“看看,这双鞋子给哪个学生合适?”

陈大标和陈东,就在学生中观察女生脚上的鞋,一看六年级的陈爱兰,脚上一双布鞋,有一只帮跟底都脱了线了,就把陈爱兰领到桌前。支书看了眼她的鞋,把旅游鞋递给她。陈爱兰拿着鞋就跑,跑出两步,又回头来给支书敬了个礼。

村长对支书说:“那就先发鞋子吧。”支书点了下头。村长就拿起一双男式旅游鞋递给支书,支书让村长来。陈大标跟陈东又去学生队列中看男生脚上的鞋。找出了二年级的一个男生,脚上的一双胶鞋,打着两个补丁,村长就把鞋给了他。支书说:“这娃穿上有点大。”陈大标一听,一把抬起学生左脚来,把胶鞋给脱了,穿上旅游鞋一看,果然大出许多。陈大标说:“就像脚踩两只船,是有些大。好好长个子,过上几年,穿上就合适了。”男同学一听,也没顾上把脚上的鞋换下来,给村长敬了个礼,提起换下的那只鞋,穿着不一样的两只,就往队列里跑。

衣服分到末了,六十多个同学,每人分了一件,还余了十来件,就给家庭困难的同学多分了一件。有些同学就在队列里穿起来,相互打量着,嘻嘻哈哈地取笑。大多数穿在身上都不得体,宽宽大大的。王校长给学生说:“这些衣服,是刘老师大学的同学给你们捐来的,回到家,让家里大人给改改,以后上学时就穿起来。家里大人要是想穿,就让家里给你们做一件合身的来换,你们就说,这是学校要求的。”学生一听,都开心地笑起来,笑过了,把目光都聚在了像个没事人似的站在一边的刘浩明身上。

最后,桌上只剩了图书和那些球。陈大标看看手表,离放学还有二十多分钟,陈大标给王校长说:“还有会子时间,干脆让学生玩玩球去,刚才他们就急着要摸一摸哩。”王校长说:“你给交代一下,玩过了要交到你手里,不要弄得没下落了。”陈大标一听,从桌上拿起一个篮球,对学生喊道:“来,接住!”高高地把篮球抛给了学生。男生看到老师要让他们玩球,扔下手中的衣服一窝蜂地去抢。陈大标接二连三地把几个球都抛出去,操场上学生就乱成了一锅粥。一个男生把球抢到手,抱着就跑,被追上来的同学一下子扑倒,连人带球压在身下,后来的同学,又压在上面,一个接一个,就压成个人山了。一个男生把抢到的足球当篮球一样地拍,陈大标喊道:“哎,哎,拿过来!”学生把足球递到他手上,陈大标说,“这是足球,不是拍着玩的,要用脚踢。”说罢,把球放在地上,轻轻踢了一下。学生争着上去用脚踢,一个学生一脚踢空,用劲过猛,一下子把自己带了个仰面朝天。

看孩子们玩得这样开心,村干部笑着,在王校长和刘浩明陪同下往回走。陈东叫过几个女生,把桌上的书往回抱。半道里,村长对王校长说:“捐来的书也不少哩,罢了,学校腾出间房来,都摆出来,让学生借着看去。”王校长说:“我们也是这样考虑的,房子就有,明天就能收拾出来。我们还想着,图书室就让娟娟管理上。”走了走,王校长又说,“还有件事,得给支书、村长汇报一下。”说是汇报,王校长好一会没开口,支书说:“有事就说嘛。”王校长笑了笑,然后说:“篮球啥的,这下子都有了,就是,学校里还没个篮球板,以后学生上课,也只能把篮球当皮球去拍了。”村长问王校长:“学校里大小拿不出几根木头来?”王校长说:“早两年搭厕所时还余下了几根,好点儿的也就碗口子粗细,都破开也破不出几块像样的板来,做个篮板架子,倒还勉强。”村上那点家底,支书跟村长心里清亮,也拿不出一根现成的木头。见两位领导面有难色,文书开口说:“前些日子给我老爹做寿房时,还余下了几块木料,就拿过来用吧。”王校长就谢了文书,又谢支书和村长,说村上今年可是为学校办了几件大实事。

邮递员送到学校的那封信,是乡学区寄来的,转发县教育局的一个通知:要在六月中旬举行全县中小学生作文竞赛。作文竞赛是局教研室多年来的一个例行活动,往年都是各中小学按局里的要求把作品征集起来交到学区,学区和直属校再交到局里,局里组织有关人员评选。今年竞赛方式有所变化,按通知上的说法是,为了使竞赛更公开公平,彻底杜绝抄袭行为,今年要在县城城关初中设考场,当堂竞赛。

陈家坳小学,年年都参加,从来没有一个学生获过奖。这山区的几个小学,都没获过奖,所以陈家坳小学也就心安理得。但年年还得参加,原因是局里有要求,往年对各中小学的参赛作品数量有规定,今年对参赛人数也有硬性指标:每个小学必须有一人报名参加。

第二天早操后,王校长把这事给三位老师说了,把上面的通知让三个老师传着看了一下。陈大标说:“我没上语文,就看你们三位的了。”王校长就问陈东,陈东说,班上几个同学,平时作文还行,但要拿到全县去比赛,还有点拿不出手。问刘浩明,刘浩明就说了陈文华,说陈文华的作文文通字顺不说,关键是有真情实感,字也写得不错。三人商量了一阵,就定下让陈文华报名去参赛。最后,王校长对刘浩明说:“离参赛还有一个月时间,你给好好辅导辅导。获奖不获奖,我们也不指望,你看着是个苗苗了,就给培养培养。”

捐来的书,学校腾出一间房子,建了个很简陋的图书室,让娟娟代管着。学生课余时间来借阅的不少。山里的孩子不讲究,借上书了,就地坐在教室墙根下、树沟沿上,就专心地看起来。

一周后,村上的木匠用架子车把做好的篮球架送到学校来。几个老师,在操场上选准位置,挖了两个坑,把篮球架竖起来。篮球架子有点矮,篮板做得也不合尺寸,篮圈是用一截生锈的钢筋圈成的,圈得也不够圆。但一竖起来,还是让老师和学生兴奋不已。放学后,同学们不再急着回家,在操场上打球的打球,踢球的踢球,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孩子们打球、读书的身影,想到现在学校里不仅有了书声,还有了歌声,一次,王校长对三位老师感慨地说:“我在这学校里待了三十年了,现在才觉得学校像个学校了。”

陈爱兰的爹给刘浩明送来一只鸡。他本来想送一只活鸡过来,考虑到刘老师宰杀起来不方便,就给拾掇好了提过来。刘浩明说啥也不接受,推辞再三,陈爱兰的爹不知道咋样做好了,人又是个木讷人,也不知道再说啥话,手里提着鸡,放下不是,提走又不是,那份难堪,就好像是他偷了刘浩明的鸡,被刘浩明当场捉住了。

刘浩明见陈爱兰的爹为难的样子,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了,这么一想,接下来,刘浩明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好在陈爱兰的爹没有一直这么僵下去,他掂了掂手中的鸡,目光有些怨艾地看了刘浩明一眼,刘浩明接这个势子,赶忙说:“要不这样吧,我把钱算给你。”没想到陈爱兰的爹看起来口舌拙笨,脑子却反应灵光,他嗫嗫地说:“要这样,算起来,我们家丫头,身上那身衣裳,我们也就,不敢受了。”这一句话,把刘浩明堵得无路可走。他难为情地挠了挠头皮,说:“我们只是做了一点点能做的事,再让你们来谢,真是不好意思。”陈爱兰的爹见刘老师话里松动,赶忙放下鸡,如释重负地走了。

刘浩明把这事告诉了王校长,王校长说:“这是家长的一片心意,送来了你就收下,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家长对学校工作的肯定。”

这只鸡,刘浩明让娟娟白水煮上,把王校长三个都叫过来,大家搞了个小小的聚餐。

没想到,过了两天,学校里一家伙来了七八个家长,有男有女,手里都提着一只两只鸡,一下子提来了十几只,要谢谢刘老师。刘浩明都不知道怎样应对这场面,正推来让去闹得不可开交,王校长和两个主任闻声过来了,一看就知道他们的来意。家长们见王校长来了,就围住他说起了他们的心意。王校长听后笑着说:“你们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不过,一下子弄来这么多鸡,刘老师也吃不了……”话刚说到这,一个家长插了一嘴:“吃不了养下慢慢吃嘛。”王校长赶忙接口:“那还了得,学校不成养鸡场了?”一个家长悄声拉拢起王校长来:“你咋一个村的人,也不帮我们说个话?”听家长这么说,王校长又为难了。

陈大标见王校长解不了围,就给家长们示意了一下,说:“你们过来,听我给你们说。”家长们随他走开几步,到个避开人的地方,陈大标站住了,推心置腹地对他们说:“你们这么大规模地来,不要说刘老师,连我也接受不了,任学校谁也接受不了。能看得出来,你们是诚心诚意的,但要感谢人家刘老师,不一定要送这送那。我给你们说,他还是个学生,还在大学里念书,你们给他念书的大学写一封感谢信,就说刘老师不仅无偿地来我们这里支教,还为学校和学生办了几件好事,那些事你们都知道,这样,对他以后的前途有好处哩,这不比送啥都好嘛!”家长们一听,这个主意不错。一个家长说:“我们也没识下几个字,就是写个感谢信也都是错别字。陈主任,你代我们写上个。”陈大标说:“错别字好啊!错别字才显得真实可信。要让别人代写,人家还以为胡编下的哩。”

家长们听了这主意,也就不好再去纠缠,只能按陈大标说的那样去做了。

陈大标走过来,王校长问他咋把家长劝转的。陈大标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他们,这样做对刘老师以后的前途不好,他们就回去了。”王校长几个都信了他的话。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刘浩明给陈文华辅导作文。

陈文华自从知道学校让他去参加作文竞赛,就把这当了回事,隔天就到图书室借一次书,一两个晚上就看完了。他还主动写了一篇作文,交给刘老师来指导。

刘浩明知道陈文华的作文底子,作为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陈文华写起作文来,不乏一个小学生的出采之笔,但他有个缺点,写起来有点兴之所至,不注意谋篇布局,放在平时的作文训练中,还有修改的余地,要是临堂竞赛,就可能要吃亏。刘浩明于是对症下药,训练陈文华如何构思文章。他每天给陈文华出一个题目,让他拿回家去好好构思,第二天把构思好的提纲拿来让他看。这么训练了七八天,陈文华渐渐上路了,构思出来的文章,谈不上严丝合缝,但至少没有太大的漏洞。这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已经难能可贵了。然后就是整篇训练,写一篇来,指导一番,再去修改,修改回来,再指导,再修改。最后,刘浩明让陈文华来了一次应试训练,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只不过限定了时间。陈文华交来,刘浩明看过,对文章的整体水平不是太满意,但能看得出来,陈文华懂得行文之前先要构思,也知道了修改的重要。

这一番训练下来,作文竞赛的日子也就到了。

先一天,王校长考虑,让刘浩明带陈文华去参加作文竞赛,刘浩明是指导老师,就应该他去。可是刘浩明对县城人生地不熟,去了要找考点,还得住一夜,找住处,得费些周折。再说,刘老师第一次带学生外出,来往乘车啥的没有经验,安全上也要考虑。思来想去,王校长就想再让一个人去。他没考虑自己,想着让陈东和陈大标谁去。要是让陈东去,六年级的主课,整个儿就得耽误两天。让陈大标去,他的课王校长还能顶上。考虑来考虑去,王校长打算让陈大标陪着去。下午,王校长把这事给几位说了,大家都没意见。

第二天,早早地,陈大标和刘浩明就带着陈文华去山路口坐车。午后才到了县城,先找到城关初中,在门房上确认了一下明天作文竞赛的事,这才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晚上早早就睡了。二天九点多,把陈文华送进考场,两人就坐在操场边的树阴下闲聊。操场边等着的人很多,都是带学生来参赛的老师。一会儿,邻村红柳沟小学的一位老师走过来,看见陈大标,傍着他坐下,问陈大标:“你们来的学生咋样,有没有获奖的希望?”陈大标说:“这要看评选结果了,谁能说得定?”红柳沟小学的老师说:“我们今年可是有备而来,我们事先给学生准备了十几篇范文,还让学生背了三百多条名言警句。”陈大标笑了笑说:“看样子你们今年能弄个名次。”那位老师说:“也不好说,竞争太激烈。我刚才打听了一下,全县来参赛的学生一百多号,获奖人数还不到二十个。局里也真是的,多设上几个奖嘛,不就一人发一个证书一个笔记本嘛,能花多少钱?”聊了几句,那位老师从他们身边离开,到另一个相熟的老师跟前坐下来。陈大标和刘浩明听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来的学生咋样,有没有获奖的希望?”陈大标和刘浩明就无奈地笑了。

十二点不到,陈大标和刘浩明就去教学楼下等陈文华,跟一群人嗡嗡嚷嚷地站了好一阵子,铃声才响了。看到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楼门,陈大标和刘浩明在人群中寻找陈文华。一直等到人差不多走完了,还不见陈文华出来。陈大标急了,要进去看一下,刘浩明说再等等。又等了一会儿,陈文华跟在两个城里的女学生后边走了出来。一见到他,陈大标急切地问:“你咋才出来?”陈文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把时间没分配好,拟了个提纲,又打了个草稿,修改了一下,才往稿纸上誊。最后两句还没誊完,时间就到了。”陈大标就埋怨他:“看你这娃,你还当是平日里写作文,没有时间限制?”没想到陈文华说:“最后我写上了,就是字写得没有前面那么工整。”陈大标这才出了一口气。刘浩明问他,作文是啥题目。一听是自选材料,自拟题目,刘浩明就问他拟了个啥题。陈文华看着刘浩明笑了一下,说:“我拟了个《学校来了个大学生志愿者》。”刘浩明不待陈大标作何反应,又问陈文华是咋写的。陈文华把整篇作文就背了一遍。陈大标问刘浩明:“你听着咋样?”刘浩明说:“还行。”在陈文华的头上摸了一把。

昨天两顿饭,都只是吃了一碗面。返回前吃饭时,陈大标要点两个菜,刘浩明说:“学校经费那么紧张,就随便吃点吧。”陈大标说:“再紧张,也不在乎一两个菜。回去学校不给报,算我身上,就算是我请客。”

一周后的一天,学校来了两辆小车,前面一辆车上下来的是县教育局局长、办公室主任,还有两人刘浩明不认识。后一辆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他们学院的朱院长、系上的杨主任和校学生会徐主席。刘浩明有点喜出望外,上去跟他们相见。徐主席给朱院长和杨主任介绍说:“这就是刘浩明。”一一握手后,刘浩明问候说:“这么远的路,你们……”刘浩明想说:你们怎么来了,怕言语不妥,就打住了。朱院长听出了他的意思,亲切地说:“学生能来支教,我们做老师的就不能来看一下吗?”又跟其他几个人握手,刘浩明才知道另两位一个是乡长,一个是学区校长。

把客人请进王校长办公室,一看人坐不下,陈大标、陈东、刘浩明、娟娟就忙着把自己办公室的椅子搬过来。陈大标又一趟子从小卖部抱回一箱矿泉水。上课时间到了,值周的陈东把钟敲响,就跟陈大标和刘浩明分头去上课,只留王校长陪着。

大家寒暄了几句,教育局长说:“今天,市上学院的朱院长、杨主任、徐主席到陈家坳小学来检查指导工作,我们表示热烈欢迎。”话音刚了,乡长、局长、学区校长、局办公室主任、王校长都热情地鼓掌。朱院长笑着说:“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我们的学生来这里支教,今天特意来看一下能不能胜任学校的工作。至于检查指导学校的工作,谈不上。还请各位对我们学生的支教工作多多指导批评。”听院长这样说,局长说了几句谦虚的话,让王校长把学校的工作做个介绍。王校长就说了学校这些年办学如何困难,师资多么紧缺,成绩一直拉后,重点说了这学期刘浩明来支教,没开的课开起来了,没有的设施也有了,老师都跟着提高了水平,最后,还说了村上对学校工作的支持。一听说村上给支教的大学生解决了吃饭问题,还给做了一副篮球板,乡长顿觉脸上有光,说:“村上的人咋没叫过来?”学区校长起身要去,乡长说:“还是我过去吧,我还有事给他们交代。”乡长给客人打了个招呼,就去了。这一边,院长又问了学校的其他情况,王校长和局长你一言我一语做了说明。末了,局办公室主任从包里掏出一个获奖证书,递给王校长说:“这是今天来的时候教研室让我带给你们带来的,你们的陈文华同学在这次作文竞赛中获了个二等奖。”说着又掏出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王校长接过获奖证书,手微微地颤抖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也不说话,嘴似咧非咧地笑着,好半天才说:“这就是小刘老师给指导下的。”朱院长接过去看了一下,杨主任和徐主席也接过去看了一下。最后,证书接在了学区校长手里,他说:“不容易哩,这是我们学区这些年取得的最好名次。”

这时候,乡长、支书和村长来了,相互做了介绍。尔后,朱院长说:“我们这次来,了解了一下我们学院大学生支教活动开展的情况,同时还听王校长介绍了学校的情况,该听的听了,我们就再转着看一下,看看以后还能为你们再做点啥,我们心里也好有个底。”大家听了都喜不自禁,引导着院长一行,在校园里边走边介绍。从窗外看了一下刘浩明和陈东给学生上课,还在操场边站了一会,看陈大标给学生上排球课。一圈儿又转回到办公室前,学院三个领导又特意进刘浩明宿舍看了一下。出来后,朱院长给徐主席说了句话,徐主席就跟司机从小车后备箱里搬出两台电脑。朱院长说:“我们这次来也没带个啥,带了两台电脑,也不晓得能不能用得着。”王校长一听,抬下车来的两个箱子里装的就是传说中的电脑,一时手足无措,学区校长和局办公室主任都接在手了,他才上去给搭了把手。然后朱院长说,他们要回去了。

一听朱院长要回,乡长和局长赶忙挽留。乡长说:“朱院长,大老远的来了,眼看就到吃饭时间了,咋能不吃饭就走哩。”朱院长说:“这半天,局里、乡上、村上的领导放下手头的工作来陪我们,我们已经不好意思了,再让你们破费,这就更有悖我们学生来支教的初衷。我们就回,不再打扰了。”乡长说:“朱院长,你不能只顾你们的感受,也要体谅一下我们的心情。我们这穷山沟里啥都没有,但热情好客是我们的传统,也是我们的金字招牌。要说破费,能破费个啥呢?就是一顿农家饭。”朱院长见推不过,只得勉为其难地留下来。乡长说:“等会儿,刘老师下课回来,咱们一块儿到村长家。刘老师跟三位老师一学期没见面了,也好让他有机会叙叙师生情谊。”朱院长一行见乡长这么热情,这么周到,只得坐着喝水聊天,等刘浩明下课回来。

这当儿,局长想到一件事,跟乡长和王校长低声商量:“那两台电脑,咱们就这么接受下来,我咋想着有些不妥,是不是搞个捐赠仪式?”王校长说:“我刚才也在考虑,还想请你们领导给学生颁一下奖哩。”乡长就把这事给朱院长说了。朱院长一听要搞捐赠仪式,说:“两台电脑,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的。”又听说要给学生颁一下奖,这事就不能推了,只得答应下来。

王校长去给三位上课的老师通知,让学生提前下课几分钟,在操场上集合。又搬来几张课桌当主席台,把朱院长一行请过去,在局长主持下仪式就开始了。

两台电脑从箱子里取出来,摆在了主席台上。孩子们一开始看到,不知是何物件,当听到是市上学院捐给他们的电脑,他们自发的掌声清脆而响亮,比任何隆重的场面都令人心潮澎湃。

又给陈文华同学颁了奖,掌声又起。

最后,局长请朱院长给孩子们讲话。

朱院长本来没有这方面的准备,可是看着眼前的孩子们,他想说几句话。他说:“孩子们,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一个个都好学上进,陈文华同学还在全县的作文竞赛中获了奖,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又是一阵不期然的掌声。听朱院长说得这么深情,连在坐的领导都禁不住鼓起掌来。朱院长接着说,“我们的家乡还很落后,我们的教学资源还不能满足你们成长的需要,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我们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今年,我们学院的刘浩明同学来这里支教,这只是个开头。以后,我们会号召更多的大学生志愿者,来这里支教。我们不仅要支援陈家坳小学,还要支援跟陈家坳小学一样的其他学校。希望孩子们好好学习,将来成为对祖国有用的人才,报效社会,建设家乡。”

孩子们热烈的掌声,在正午的校园中响着。大太阳底下,他们晒得油光发亮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高采烈。

仪式结束后,朱院长一行去村长家吃了午饭就回去了。

两周后,刘浩明给六年级同学进行完最后一个阶段的复习,也要回学校去参加期终考试。刘浩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离开陈家坳的。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来为他送行,王校长他们几个要一直送他去山路口;村上的干部也来为他送行,还找来一辆兰驼牌三轮车,让他们坐着去了。临行前,刘浩明把自己的手机送给了村长的女儿娟娟。

刘浩明走后不几天,学校放假了,娟娟整天待在家里百无聊赖,躺在炕上摆弄刘浩明送给她的手机。

暑假里的一天黄昏,娟娟在炕上睁着眼躺着,手机就扔在她的面前,突然,手机铃声响了,是一支娟娟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是一首外国的曲子。她只听懂了前面一句:哈喽,然后就是快节奏的敲打音乐。娟娟意识到有电话打进来,她一下子坐起身,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她从来没打过手机,不知道怎样接听。她把手机对在耳朵上,轻轻喂了一声,没有听到回音,铃声音乐还在响着。她想到,是不是在家里信号不强,要是到村口的山头上去,就能听得到。她没有迟疑,拿着手机就跑出了家门。

夕阳下,她的身影,向着村口的山头飞一般地跑去。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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