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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自行车

2011-06-02三三

椰城 2011年7期
关键词:四叔母亲

■三三

那年春天,父亲去了一趟省城。他兜里揣着一百多块钱,那是母亲让他买窗帘的,可是,窗帘没买成,他一时心血来潮,买了一辆自行车,一路晃荡着骑了回来。

当父亲和那辆自行车一出现在街口,正如他一路上愉快而得意地预料和期待的:整个鸡姆落镇吃了一惊。那时正是晚饭时间,人们手里端着碗,各自蹲在自家的院门口,边吃边聊着。傍晚的风贴着地面在脚边低旋,一枚杏色的落日正悄悄地滑向地平线。这时,四叔从碗沿上方望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老天爷……”他张大了眼睛,嘴里停止了咀嚼。人们顺着他的目光向街口望去,只见我的父亲身披耀眼的霞光,骑着一辆有两个轮子的车,摇摇晃晃,仿佛正从金碧辉煌的天上而来。

父亲跳下车,由于慌乱与不熟练,自行车突然一歪,车的前轱辘冲进了四叔家门前的花坛,压倒了几棵桃金娘。吓得坐在花坛边吃饭的四叔大叫一声,一个高就蹿到院子里。父亲冲着车轱辘皱了皱眉,仿佛发生这样的事,全是它的责任似的。他凑上去瞧了瞧,检查车轱辘是否受伤,对那几棵压倒的桃金娘和被吓得惊惶未定的四叔却毫无歉意。因为那辆自行车,大家很快就忘记了他的莽撞和过失,围拢上来,兴奋而好奇地瞧着它。

我激动地站在人群里,从四叔三角形的胳膊肘空隙里,观察着父亲和那辆自行车,感到又惊讶又害羞,在心里暗自说道:现在,正有一件大事,在我们家发生哩……

它看上去很不错,黑色的油漆光滑锃亮,车把和轮子上的辐条雪一样发着光,即便在这样的黄昏,也照亮了人的眼睛。它就像个黑天使,没有一丝预兆,就降临到我们家了。在这之前,我还从未听父亲或者母亲说起过这玩意,更别说买它的打算了。倒是有一次,隔壁新发叔对我说:“看着吧,我就要买车了,有一种两个轮子的车,它就像马一样,你想去哪儿,它就把你带到哪儿……”

我打量着那辆自行车,隔着人群,用目光抚摸着它油亮的黑漆和美妙的线条,并不时飞快地瞟上父亲一眼。他的脸微红,透着一丝酒醉的微醺,热切而认真地倾听着每个人的意见,或者说每个人的赞叹和艳羡,不住地点点头,跟着附和一句,鼓励对方说下去。时不时地,他把右手握成拳头,对着它咳嗽一声。作为他的儿子,我很容易就认出了这个动作:他在掩饰心中的得意。

这时,父亲发现了人群中的我,冲我招招手。我踌躇着,心里想着要不要跑开,可是我的脚却已经把我带到了车子跟前。我抬头看了看父亲,他冲我微笑着,用他刚才注视自行车的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光亮的车把和后座,那么硬,那么坚不可摧,简直就像一艘坦克一样。

“来,上来!”说着,他两手架住我的胳肢窝,使劲一提,把我放到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我的心随着身子的悬空,一下子悬了起来,手不由地紧紧抓住了车把(大家一下子笑了)。我还以为车子会倒,可是没有。父亲歪着头,两只大拇指挂在裤兜上,继续欣赏着自行车。我怀疑他把我放在车上,只是为了看看自行车上坐上一个小孩子的效果。说白了,我只是一个道具,一个点缀,就像一顶帽子或者围巾对于一个人那样。

大家围住我和自行车,在父亲的带领下,继续欣赏和品评着,或者说,欣赏品评着这辆车前梁上坐着小男孩的自行车。这其间,有人讲了个笑话,大家都笑起来,尤其是父亲,笑得最响,他仰头冲着乱云飞渡的天空,闭着眼睛,全身抖动得像面筛子一样。我也想笑,可是我刚一咧开嘴,就赶快收住了。我真担心我一笑,车子会突然倒下去。我战战兢兢、孤立无援地坐在自行车上,自行车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间的空地上。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又紧张又害羞,等着有人把我解救下来。

我一抬头,看见母亲也在人群中。她站在人群的后面,暮色的前面,两手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忽然高兴起来,心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悄悄地舒了口气,紧紧抓住车把的手也放松了。我还以为她会来救我,可是没有,她只是站在那儿,朝这边看着,冷冷注视着人群中神采飞扬、高谈阔论的父亲。

“听说,在法国,每年都要举行环法自行车大赛……”

这时,父亲一扭头,也看见了母亲,他刚想冲她笑一笑,可是,那微笑刚刚起程——他嘴角的笑纹肌只是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便没了动静,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与不自在掠过父亲的脸庞。“他们的自行车不像我们的这么笨……车座很高,骑的时候屁股蹶着,像驼鸟一样……”他努力想像刚才那样意气风发,谈笑风生,可是,他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脖领子里灌进了芒刺,他不时地翻看自己的手掌,好像那里开了一朵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就像个被针扎了一个小洞的气球,正以一种均匀的速度不可阻挡地干瘪下去。而那根针——我的母亲,正远远地、冷冷地瞧着他。

母亲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她的脸渐渐模糊,头发和裙子的边缘正慢慢消融在暮色中。远远地,她用一种可怕的沉默,有力地惩罚了我父亲,并且,我预感到,这种惩罚还没有结束,才刚刚开了个头。尽管此刻,自行车的大梁把我的屁股硌得生疼,并开始出现发麻的感觉,我仍能抽出些同情心给母亲:她从早上父亲迈出门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焦急地等待着父亲给她买回来的美丽窗帘。结果,希望落了空,她想要的窗帘没等到,父亲却买回来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玩意。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现在,恐怕所有的人都把我忘了。我不再害羞,只是一丝紧张还停留在我的尾骨和小腿肚上。我试着移动了一下胳膊,轻轻地按了一下车铃,登时,美妙的铃声擦亮了整个黄昏!正当我想再来一次的时候,我看见母亲一转身,出了人群,向家的方向走去。父亲忽然住了嘴,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丧气地嘟哝了一声。他把手放在车座上,拍了拍,瞬即,危险解除,我立马感到安全了,并像条虫子一样在车上乱动起来。

天快黑了,人群慢慢地散了,我和父亲还站在广场的空地上,暮色沉沉地压下来,把我们罩在下面。“回家吧!”父亲叹了口气,踹了一脚车撑,自行车旋即运转起来。我坐在车上,快乐极了,对它的恐惧和憎恨也一扫而光,还没走到家门口,我已经像只狗皮膏药,再也不想从自行车上下来了。

一进院子,一阵莴苣的气味混和着夜晚的气息迎面扑来,我和父亲喉咙里相继发出一两声咕咚声。母亲坐在餐桌旁昏黄的灯影里,壁橱的阴影刚好能遮住她苍白的脸庞。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用侧脸对着我们,两手交叠放在腿上,我们扑扑的脚步声,我赖赖唧唧不愿从车上下来的央求声,以及咔地一声车撑落地的巨大声响,都没能让她把头转过来。

父亲支好自行车,磨蹭着,并不急于走进充满着莴苣与熏肉香味的屋里去。他围着自行车转了一圈,抓抓车闸,拍拍车座,蹲下身去,转动着车蹬子,让它发出细细嗡嗡的音乐声,时不时地,他抬起眼皮,透过前轮光亮的辐条间隙,向门口的母亲张望一眼。这时,母亲开始准备开饭,她垂着眼睛,身子像刚浆过的布匹一样僵硬,以准确的方位感和死板的腔调吩咐悄声走到她身后的我洗手去。我走回院子里,洗了手,对仍蹲在那里转着车蹬子的父亲喊道:“吃饭了!”我知道,在所有这样的局面里,我得担负起活跃气氛的责任。父亲答应了一声,仍旧蹲在那儿,研究般转动着车轮,一门心思地想要发现车轮运转的奥秘。母亲垂着眼皮,一声不响地喝着汤,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她有时就是这样,心肠真硬,一个招呼都不打,仿佛院子里根本没有那个人一样。盘子里,莴苣的小山很快就被挖去了一个角,酸汤鱼的数目也正以匀速递减,可是,父亲还没有来吃饭。趁母亲起身盛饭时,我飞快地跑到院子里。父亲仍然蹲在那里,独自探索着自行车的奥秘,微微蹙起的眉头盯着车轴,一副很忙的样子。听到我的喊声,他“嗯”了一声,声音羞涩,里面分明透着隐秘的期待。我觉得他可能希望我再叫他一次,于是,我又叫了他一声:“吃饭吧!”我像是劝说又像是催促着。父亲抬头看看我,最后,目光落在我油光光的嘴上。他飞快地瞄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问道:“桌上放了几双碗筷?”我略微回想了一下,告诉他:“三双。”父亲笑了,那笑从嘴角绽开,慢慢地扩散到眼角眉梢。“走,吃饭去!”他忽地站起身,大声对自己或者对这个世界宣布道,并拍了拍手掌,抖落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摆出一副刚刚忙活完了的模样。

母亲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一勺一勺地喝着汤,父亲坐下的时候,她连眼皮都没抬,当他是一团空气。父亲一点都不介意,他摸了摸桌子边,按一按椅子的扶手,喜滋滋地冲我眨眨眼睛,仿佛为这个位置的失而复得暗自得意。空气凉爽而干燥,院子里的丁香开始散发芬芳,这样的时候适合交流一天的见闻,吹牛和讲笑话,或者在小广场的花坛边散步。可是没有,我们一人占据着一个桌子边,低头看着自己的碗,倾听着各自的咀嚼声和内心的声音,像是在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

我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这时就听父亲说道:“等明年,我们再买台照相机,脖子上挂的那种——”他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又接着说道,“这样就可以方便地到任何一个地方拍摄了。”我注意到,父亲把“摄”读成了“nie”。他总是读错这个字,尽管他已经开了十几年的照像馆,几乎每天都会用到这个字。每次读错,母亲都会忍不住纠正他,她受不了人家把“摄”读成“nie”!我扭头看着母亲,等着她来纠正他。可是,母亲却一声不响地吃着饭,像没听见一样。“还能到野外摄(nie)一些风景作品。”父亲说完,放下碗筷,扭头期待地看着母亲,等着她像以往那样微微蹙起眉头,愠怒地瞪着念错字的人,然后一本正经纠正道:“摄,摄影!”可是没有,母亲依旧耷拉着眼皮,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只是,她的脸有些红,胸脯微微起伏。“闹不好,一不留神成为一个摄(nie)影家。”父亲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无烦恼地说道。我料想母亲这下肯定坐不住了,因为,我都忍不住想笑了。父亲得意地冲自己点着头,向我眨眨眼睛,他夹了块鱼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子,暗暗地使着劲,用舌头将鱼刺和鱼肉分离,一边偷眼观察着母亲。母亲放下筷子,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她望着碗里的汤,一勺一勺地喝着。她可真够坚强!这是一种可怕的,然而经起得尊敬的品格。最终她还是让父亲失望了。父亲收回目光,垂下肩膀,懊丧地看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那手白暂微胖,手心朝上,充满了失败者的虚弱),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忽然,她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向橱柜,从里面拿出一个葫芦形的小瓶子。我们爷俩静静地看着她,像两棵向阳性植物一样,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只见她将葫芦形的小瓶子摇了摇,接着旋开了瓶盖,朝着眼前的汤碗倾洒了两下。顿时,一阵清新刺鼻的气味——芥末味扑面而来。父亲大叫了一声,夺路而逃,还没跑到门口,一串响亮的喷嚏从他身体里喷薄而出。可怜的父亲,对芥末过敏的父亲,作为对他擅作主张买自行车的惩罚,让他打几个喷嚏其实一点都不过份。

我在心里替父亲数着打的喷嚏,暗暗地同情着他,当喷嚏打到五十多个的时候,忽然,一阵疲倦漫过全身,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可能是因为刚才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太紧张了,然后是饱食后的眩晕……在父亲的喷嚏声中,我手里捏着半个馒头,头歪倒在饭桌上,睡着了。

今天,父亲要带我们去兜风。

一大早,我们就准备好了。我和父亲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回力球鞋也用粉笔擦过,以便和崭新的自行车相匹配。我们站在阳光下,像新生的婴儿般洁净,一尘不染,难以置信。我早早就爬上了自行车,占领了大梁的位置,其实,我也只能呆在那里,因为,你不可能让一个女人坐在大梁上。父亲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自行车,他不时地把腿抬起来,来个鹞子翻身,重复练习着从后面上车的动作。每隔一小会儿,他就会扭过头去,向屋里眺望一下,看看母亲出来了没有。

“去!看看你妈收拾好了没有?”父亲对我吩咐道。他抬头看看天空,无奈地摇摇头,一个人小声嘀咕着:“女人出个门啊,比上轿还难!”

我从车上跳下来,向屋里跑去。母亲正在厨房里洗盘子。她用力清洗、擦试着那些盘子,一遍又一遍,也许,她想把它们洗得跟她的脸一样白。她总嫌自己的脸太苍白,为了使自己的脸显得红润,她有自己的一套改善肤色的方法:她像潜泳一样憋一口气,连续让自己一分半钟不呼吸;有时,她故意把什么东西丢在地上,然后低头弯腰地把它捡起来。

“走啦!”我站在门口对她说。母亲头也不抬地擦洗着盘子,问:“去哪儿?”那些盘子产自我外祖父的碗窑,上面印着妖娆繁复的蓝色花纹,美丽而毫无用处,又占地方。为了怀念她父亲,母亲每年都要把它们拿出来擦试一遍。擦试完的盘子顺势放在水池边的桌子上,已经摞得老高,摇摇欲坠。

“兜风。”我第一次使用这个词,有点害羞,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又重复了一遍:“父亲要带我们骑车去兜风。”

“不去!”她干脆利落地说道。我站在那儿,手扶着门框,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去告诉他,我可不愿跟着他去丢人!”母亲很快朝院子里瞥了一眼,露出一副不屑与鄙夷的神态。那里,父亲正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一厢情愿地翘首等待母亲出去。

我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计可施,只好走回来,对父亲说道:“她不去。”基于对他被拒绝的同情,以及担心取消兜风的顾虑,我没有把母亲的原话告诉他。父亲失望地站在那儿,怅然若失地垂着手,有那么一会儿,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我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这股难受劲过去,赶快好起来,然后对我说:走吧,她不去我们俩去!

父亲掀开帽子,挠了挠后脑勺,满脸沉思的神情。他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望一眼窗口,忽然,他站住了,微笑着,像是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道:“你就说,大坝上的木棉花开了。快去……”我被他推了一把,脚步迟疑地向屋里走去,边走边回头怀疑地看着他。父亲无声地冲我抬抬手,示意我照着他说的去做。

我站在母亲身后,看她擦洗着那些没用的盘子,心里排练似的默念着父亲说的话。我再一次回头看看父亲,他冲我点点头,做了个鼓励的手势,嘴巴无声地对我发出信号:说呀!快说呀!我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母亲僵硬的后背,毫无把握地喊了一嗓子:“大坝上的木棉花开了……”

没有人理我。我干巴巴的、听上去有些突兀的声音,尴尬地在屋里、在我的耳朵里回荡着。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着她的裁决和宣判,嘴巴微张,两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裤线。母亲没听见似的,仍然低头擦着盘子。桌子上的盘子摞得更高了,并且像比萨斜塔一样向一边歪斜着,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我可不想看到这一幕,也不想傻瓜似的在那儿等下去,我飞一般地跑回到院子里。

父亲勇敢地迎接了这次失败。我们父子俩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沮丧和对母亲的不满,嘴里不约而同地叹着气。可是没过一会儿,父亲又把我给撵了回去,让我再跑一趟,“你就说,顺便去一趟大舅家……带上一罐腌菜。”我想,这下有门!母亲可是早就吵着要去大舅家了,从这个春天起,一直说到现在。那罐腌菜也早就准备好了,一直埋在窗前那棵胡椒树下。

这次,我兴冲冲、信心十足地向她报告了这个消息,为了让这个理由听上去具有感染力和诱惑力,我把“一罐腌菜”说了两遍。母亲站在敞开的橱柜前,她把比萨斜塔拆了,那些盘子正被一对一对地放进橱柜。“去告诉他,别去给我娘家丢人!”母亲啪的一声关上了橱柜门,并回头瞪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愠怒与警告。我心里一惊,暗想,她准是也顺带着生我的气了。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她是想让我和她站在一起,共同反对父亲,可是我却让她失望了。

我哭丧着脸回到院子里。谁也甭想让我做传话筒了,他们这一套,让我真是腻烦透了。我站在台阶上,想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决定就在那里呆着,不接受任何人的指派与命令。父亲看着我,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哭丧的脸,我被惹恼的倔样子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他抬头看看天空,那里,天高云淡,清风习习,正是骑车兜风的好天气,而且衣服已经换好了,路上有好多行人正等着看他的自行车呢……父亲转过脸来,拍了拍车座,“走,上车!”他大声命令道,声音干脆明亮,生怕屋里的人听不见似的。我愣了一下,迟疑着向前走了两步,继而快乐地飞跑下台阶,一头钻进父亲的肘弯,不用任何人帮忙,踩着车蹬,相当熟练地攀上了自行车的大梁。父亲把左脚蹬转到起蹬的位置,助跑了几步,然后摇摇晃晃、心里没底地跨上了自行车。

我和父亲终于踏上了我们的兜风之旅。

在这里,我很想描述一下一路上所见风光:那不断出现和消失的地平线,永远在我们前面,等着我们去超跃它。大坝上,腥红绚烂的木棉树,迎着我们飞一般地向我们身后奔跑。香蕉园、咖啡林,以及沙地上成片的仙人掌田,像蓝色天空下一块块不规则的绿色蛋糕……一群鼠灰色的水牛,站在空旷的路中央,傻瓜似的瞪着我们,眼看着车子到了跟前,忽然“哞”的一声,四处逃散而去。车子驶过去,我从爸爸的胳膊肘里往后一瞧,只见它们还立在原地,目光呆滞,正远远目送着我们。经过那片季雨林,我看到一只怀孕的黑山羊,身子臃肿、沉重,肚皮快垂到了地上,在静寂的山路上寂寞而优雅地走着。我估计,当我们回去时,没准会看到它率领着一群小黑羊散步呢……

我发现,人坐在自行车上看到的风景,与用脚走路时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起码我感觉是这样。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惊讶不已。可是这一切,远没有自行车上的我和父亲风光,更值得我向你描述。

当上车时的慌乱与不安消失之后,父亲变得从容自在起来,他在我耳边,用他那个破锣嗓子,悠然自得地哼唱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一点都不怕我笑话。拐弯处,父亲让我负责按车铃;而空旷的地方,他则孩子气地让车子沿着S形路线前进。上坡时,父亲在我头顶上咻咻地喘着气,费劲地蹬着车子,我抱歉地坐在车梁上,心里想着要不要下来……下坡时最痛快,车子不用蹬,轻快而飞速地向下滑行,风鼓动着父亲的衣襟哗拉拉地响着,像鸟儿拍动着翅膀。我想这样一直骑下去,不要停,迟早会到达地球的另一端。

一路上,人们停下脚步,转头惊讶地看着我们和自行车,仿佛那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一头怪物。一群愣头愣脑的小孩子,跟在后面追着车子跑,嘴里喊着:“看呀,看那轮子……”父亲很享受地接受着大家的注目,他想藏起心里的得意,但是藏得不彻底,他只得微微皱起眉头,掩盖住嘴角眉稍流溢出的得意之色。他一百次地下车,接受大家的欣赏、询问与艳慕,又一百零一次地上车,赶去前面迎接下一波同样的致意。

我耐心地、好脾气地坐在车上,听父亲重复地、毫不厌烦地说着同样的话:站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他是怎样突然心血来潮想买辆自行车;由于带的钱不够,他又是怎样跑去向小舅借;以及,他如何从省城把车子一口气骑了回来……只有一件事他没有说——母亲对他的惩罚。对此,他只字不提。

当我的目光跃过人们的头顶,远眺前面的地平线时,我心想,照这样子,午饭时也到不了大舅家。好在父亲及时调整了自己,他抬头看了看天,把左脚放到车蹬上,摆出一付准备启程的姿势,心满意足地就此向大伙告别。当车轮重新转动起来,朝着木棉树绚烂盛开的大坝驶去的时候,我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的来说,这是一次愉快之旅,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新鲜、快乐,以及隐秘的炫耀。爸爸关于自行车的虚荣心,也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兜风结束的时候,这位照像馆负责人兼地方志撰写者,已经决定把这辆自行车写进地方志,让它在本地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只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没闹明白,当我们越来越接近舅舅家,从舅舅家的磨房里飘出来的咖啡的香气越来越浓的时候,父亲不知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了看那罐腌菜,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还是下次再来吧!下次和你母亲一起来。”然后,他招呼也不打一个,调转车头,肌肠辘辘地驶上了归程。

车子买回来一个月了,却从没见父亲骑过。

一下班,父亲就把车子搬到院子里,像摔跤手似的,围着车子转圈子。他按一按车铃,抓一抓车把,在后车轮极速旋转时,来个急速刹车。有时,他把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一条腿上,而让另一条腿快乐地抖动着,这时他身体松弛,平日里那双略带迷茫的眼睛眯虚成了一条缝。欣赏够了,他就从车座肚子里掏出一条抹布,开始擦起车来,好像买这辆车,只是为了观赏,或者为了给自己找份擦车的活干。其实,自行车光鲜明亮,一尘不染,简直能照得出人影来,因为它一直呆在屋里,书柜的旁边,除了兜风那一次,父亲压根就没有给它任何蒙上灰尘的机会。可他就是要擦,擦!一次,我看见他蹲下身去,对着明晃晃的车轮,把嘴凑了上去,我愣了一下,还以为他要亲吻车轮。只见他冲车圈哈了口气,就着哈出的雾气用抹布细细地擦试。还有一次,他竟然趁母亲不在的时候,飞快地潜进厨房,从油瓶里倒了一些花生油在抹布上。被花生油擦试过的自行车亮闪闪、香喷喷地站在院子中,一只蜜蜂被它的光芒照懵了,围着车子晕头转向地乱飞乱撞。父亲擦得那么带劲,那么有滋有味,看得我的手直痒痒,于是,我给母亲要了块布头,也想过过瘾。可是,他断然拒绝了我的好意,看也不看我一眼,让我“一边玩去”。我知道,他不让我插手,纯粹是想独享擦车的快乐。

每次擦车,父亲嘴里总哼唱着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并按着这首歌的节拍擦试。搞得我那段时间,一听到这首歌,脑子里就不由地闪过那辆自行车。母亲最见不得父亲擦车,每次听到父亲在院子里哼起那首歌,她的眉毛就蹙起来,她站在窗前,身子挺得笔直,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冷漠看着院子里的父亲。一次,我听见她狠刀刀地对着空气嘟囔着:“擦吧,不把那层漆擦掉,他心里难受……”我站在她旁边,揣摩着这事的可能性,时而忧虑,时而又放心了。我想,母亲还在记仇呢,跟自行车有关的一切,都会让母亲感到不悦:如果父亲擦的不是自行车,而是地板或者桌子,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父亲决定给自行车做个套子。

那天,当他在饭桌上说出这个打算,我和母亲都睁大了眼睛,嘴里一时都忘了咀嚼。“你看,树都有衣服……”他朝窗外河堤方向抬了抬下巴,那里,有一排新栽的面包树,枝条幼嫩,刚刚抽出清新的嫩芽。不知谁多此一举(我猜准是新发叔!),给它们用山茅做了件衣服。每个孩子都心知肚明,那都是防我们的:怕我们祸害那些树。在春天,我们喜欢嚼面包树的皮,它的皮清香且甜,河滩上那些白花花、光溜溜的在风里站着的树,全是我们干的。父亲心里没底地嘟哝着,话还没说完,他已然知道了事情的结果。他很快瞥了母亲一眼,然后看着我,用目光号召我,争取我的支援,直到我决定站在他那一边。

“那肯定很费布。”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了出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忐忑不安地看着父亲,揣摩着这句话对父亲造成的不利影响。父亲拿眼瞪着我,嘴里失望地叹了口气,他正想给我一句,这时,只见母亲把碗往桌上一撂,用一种新近才有的,确切地说是随着自行车的到来才产生的新情绪,和一种与之相配套的死板腔调说道:“有必要吗?找块油布盖上就行啦!”

父亲搜肠刮肚,极力搜寻一些有力量的词语,争取说服母亲。母亲闭紧了嘴巴,要说的已经说完,她决计不再多说一句话。她收拾起碗筷,腰背挺直,转身朝厨房走去。父亲失望地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虚张声势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小声的,然而可以确保让走到门口的母亲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看来,也只好求小白鸽帮忙了……”小白鸽是镇上的裁缝,她的皮肤很白,就像她的姓一样;两根辫子一左一右正好落在乳房的位置上。她从街上走过,总有一些男人扭过头去看,而总有一些女人,心里油然而生失落感。母亲没有停下来,继续朝厨房走去,然而一种细微的、不是亲近的人根本不易察觉的停顿轻轻拂过她的身体。父亲笑了。

正如他期待和预料的那样,第二天,母亲沉着脸出了门,笔直地向商场走去。事后,她赶着我,装作不经意地向我解释着:她只是不想看到父亲每天像个疯子似的擦车,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侍候那辆没用的破玩意上!

父亲一直舍不得骑自行车,不,是一直找不到机会骑。天气总是那么不尽人意,让父亲很容易就找到不能骑车的理由:雨天是骑车的大忌,想都不要想,就像皮鞋不能浸水,雨水会让自行车生锈,变形,缩短自行车的使用寿命。而风会把车子刮倒,或者把你带到一个根本不想去的地方,让方向完全脱离骑车人的意志,让人像个傻鸟似的就地转圈。太阳会把车胎晒爆,漆褪色……即使在我看来是绝好的晴朗天气,他也能看出哪片云里饱含着雨意,哪片云里裹挟着疾风。当然,晚上是不能骑车的,人和车子会跌进水塘,向鱼儿道晚安,并且,晚上骑车会让骑车本身失去一部分的意义。

所以,父亲一直没有找到骑车的机会。

当终于有一天,排除了以上所有该死的可能之后,机会降临了。

那天,父亲把自行车从屋里搬出来,掀去套子,自行车便裸露在阳光中了,静静地闪烁着羞涩的光芒。我和父亲穿上上次兜风穿的衣服,鞋子用白粉重新刷过,临出门前,父亲还用清水制服了头上一缕支楞着的头发。母亲依然不肯去,她不想和自行车有任何关系,并且,事实证明她也做到了: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人生中,她从没有碰过它。

既然母亲不去,我决定坐在后车座上(车梁对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未免有些狭小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忐忑不安:跳上行驶中的自行车也是一门技术,需要适度的力量、勇气与判断力,瞅准机会,向上一跃。有一次去省城,在路上我看到一个瘦小的女人奔跑着追赶一辆行驶中的自行车,她抓住后车座,在一阵子长得让人看着心焦的助跑后,终于下决心往上一跃。可是,她太猛了,劲也用得过了头——她整个人翻到了自行车的另一侧,屁股着地,痛苦地坐在地上,嘴里还嚼着胡萝卜!

想不到,我那么轻而易举就跳了上去。我的心被小小的成就感占据着,出发前的那些不安一扫而光。一路上,我像麻雀一样不停地聒噪,快乐地张开手臂,让清风和阳光通过它们。父亲微笑着蹬着车,空了的车梁让他感到舒畅,他肩背挺直,全身的重量都落在车把上。他在注视着骑车中的自己。有时,他会转过头去,端详一下我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脸上现出一种惊讶的神情,仿佛那影子不是我们,而是别的什么人。

蓝色的雏菊在清风中摇曳,星星般散落在草间,一直绵延到天边。在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父亲停了下来,吩咐我下车采一些雏菊。我知道,他是想回去送给母亲。自从买了自行车,他一直想办法讨好母亲,希望得到她的原谅。有时,他在窗前踱来踱去,嘴里哼唱着母亲喜欢的俄罗斯民歌。下班的路上,他会采一些短茎雏菊,回去插在厨房的果酱瓶里。起先,母亲拉着个脸,看都不看,一把扯下扔出窗外。可是就在昨天,母亲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于是,一整天厨房里都散发着雏菊的芬芳。这让父亲很高兴,也更激励了他。现在,他采啊采,把我和自行车丢在路边,一直走向原野的深处,如果不是我在后面一个劲地叫魂般的喊他,他能把整个原野的雏菊采回家。

是不是我们在快乐的时候忘记了心怀感激,而惹恼了老天?在我们越玩越野,离家越来越远的时候,它派一朵雨云追踪而来。父亲的脸像天空骤变,他调转车头,飞快地往回骑。鼠灰色的云彩在我们头顶呼呼地疾走,一路追赶着我们。远处河滩上,一群孩子在风里倒退着跑,边跑边扯开喉咙唱:“风来了,雨来了,雷公背着鼓来了……”我把脸贴在爸爸的后背上,扭过头去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一滴冰凉的雨滴啪地砸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激灵,更多的雨在后面跟着来了。父亲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句脏话,他弓起背,在风里伸长脖子,脚底下一阵子猛蹬。风裹挟着雨点,使劲地拥抱着我和父亲,还有那辆新买的、未曾经受过风雨的自行车。父亲慌乱地蹬着,不时弯下腰去,低头看看自行车,看看它是否已经变形、生锈。我把头躲进父亲的衣服里,脸贴着他的后背,听着他身体里随着蹬车的节奏发出的喘息声:车——啊,车——啊,车——啊……

为了公平起见,当我们绕过仙人掌田,沿着咖啡厂那条路向北行驶的时候,风向变了,路把我们翻了个个儿,我们不得不又把身体的另一面交给风吹雨淋了——就像煎面饼一样,煎完这一面,翻过去再煎另一面。这时,风吹着我们像水中顺流而下的浮木,自行车根本不用蹬,自个儿就呼呼地向前跑。

父亲一句话都没有,埋着头朝前赶路,他身体紧绷,心悬着,内心朝向自行车。他的这种情绪也感染着我,而且,因为年龄的关系,这种忧虑比大人来得更加饱满、沉重,无法排解。我的喉咙发紧,上颚隐隐作痛,一个劲地在心里祈求着老天:快让雨停下来!快让我家出现在眼前!

当车子驶上大坝,今天所有焦虑与痛苦的高潮,早已在这儿埋伏好等着我们了!我和父亲眼前一亮,一条美丽的路出现在跟前,红艳艳的木棉花瓣落了一地,一直铺展到路的尽头。然而,美丽之下往往隐藏着险恶,当自行车的轮子辗过落满花瓣的路面,就连我这个坐车人也在骤然减慢的车速与父亲吃力的动作中,感到了路面的泥泞。车子刚一驶过,那些车辙的深沟随即就被雨水充满了。泥浆很快溅上了车身,这让父亲一阵子揪心,当他查看完车子的惨状抬起头来时,痛苦让他的脸变了形。

父亲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突然生起气来:他怪罪老天爷无常,看他买了一辆新车,就心生妒忌,故意跟他作对。数落木棉花瓣落了一地,让他看不清路面,而正飘坠着的花瓣飞经他的眼前时,遮住了他的视线。接着,他骂自己疏忽,没有早点发现那片含雨的云彩。批评我这么大了,一点都不懂事,整天就知道吵着要出去兜风,兜风!就连呆在家里的母亲他也没放过,也给了她一句:埋怨她没有积极地出面阻止这次出行。最后,他竟然命令我下车,一路跑步回家,而他自己,则把自行车扛在肩上,费劲地在雨中向前跋涉。

那天,几乎整个鸡姆落的人都看到了这样的画面:雨不停地下着,天地之间一片迷蒙。忽然,一个瘦小的孩子出现在雨中,他佝偻着肩,两只手臂抱在胸前,瑟瑟抖动着在大雨里狂奔。紧接着,一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肩上扛着一辆自行车,跌跌撞撞地在雨中走来。他神情疲惫、忧伤,一缕头发耷拉在眼睛上,如果不是被某种信念支撑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无论是那个孩子,还是扛自行车的人,两人无一例外浑身湿透,雨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顺着湿刮刮的衣服流下来,落向泥泞的地面,每走一步,都溅起一个小水坑……那天,所有看到这个画面的人都感慨万分,邻居四叔,那个爱晃着膀子走路,自以为是的家伙,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他不住地摇着头,嘴里咝咝地叹着气:“这哪里是买车,分明是买了个爹嘛!”

母亲愤怒地数落着,把我当做物品一样翻转着用毛巾擦干,手劲大得吓人,然后,像赶一只小狗那样,把我赶到床上去。我躺在被窝里还在瑟瑟发抖,觉得自己还没有停下来,还在雨里奔跑,奔跑……屋外,母亲对着老天爷和一声不吭的父亲发着誓:如果孩子生病了,她会让人直接把车开到废品收购站去!

一天,四叔在路上拦住我,对我说:“告诉你父亲,晚上我找他有点事。”他快结婚了,脸上有一种即将成为新郎的人特有的故作的持重,因为心里有了事,原来身上的那种年轻人的浮躁被掩盖了一部分。“什么事?”我问他。他没说,冲我挥挥手,那样子就好像我不配知道。

当我把这话告诉父亲时,他正在院子里擦车。自行车被雨淋后,并没有生锈变形,也没有出现缩短使用寿命的迹象,这让他感到欣慰。听我说完,父亲那只快乐劳作的手慢慢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找我能有什么事?”我摇摇头:“谁知道!”接着,我又小声地嘀咕一句:“那头猪!”作为对他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回应。四叔的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当他有求于你的时候,才让它暂时低下来。父亲眯虚着眼睛,望着眼前的空气愣起神来。

接下来那个长长的下午,父亲时不时地会想起这件事来——晚上,四叔有事来找他。我一看到他停下手中的活儿,目光停留在一个点上,手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子;或者,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沉思着望着你,那眼神空洞,涣散,其实根本没有看见你,我就知道,他又走神了,心思又到了别处。可恶的四叔,用提前预告他的到来,显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性,让父亲东想西想,心神不宁。

傍晚的时候,父亲给自行车装上套子,搬进了里屋。约摸吃顿饭的功夫,他从屋里出来了,耷拉着眼皮,向我们展示着一双满是油污的手:“车子坏了……”母亲哼了一声,小声嘟哝道:“整天擦,不坏才怪呢!”我吃惊地看着那只黑乎乎的手,掂量着母亲所说的可能性,稍微感受了一下它的发生对我造成的影响:无非是一些夸大的、毫无用处的孩子般的忧虑。“它怎么坏了?哪里坏了?还能修好吗?”我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可是父亲一个也不想回答,他心思重重,张着两手,朝洗手池走去。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四叔终于来了。像以往每次来一样,他进门时没有估计到自己的身高同门框的关系,就听咣的一声,脑门撞到了门框上。他就是这么不长记性,每次都会毫无悬念地来这么一下。而这次,我没有笑,父亲也没有笑,我们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明来意。母亲为自家的门框感到很抱歉,安抚般的要去给四叔盛一碗饭,被他拒绝了。他坐在门口一张为客人准备的椅子里,两只猩猩般的大手掌放在膝盖上,天上地下,东拉西扯,却没有一样说到点子上。我从碗沿的上方观察着他,揣测着还要等多久他才会把那事说出来。每隔一会儿他就朝里屋瞟上一眼,让目光在开满蓝色雏菊的花布门帘上做一下短暂的停留;每一眼,我感觉都会让父亲轻轻地哆嗦一下。这时,父亲就会赶快转开话头,积极主动地引出一个新的、耐人寻味的话题吸引他的注意力,像是回避,又像是等待着四叔开口说出那件事。

四叔将上身弯向桌子,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父亲,终于开口说出了来意:结婚那天,他想借爸爸的自行车去接新娘。除了母亲,我感觉大家都悄悄地松了口气。父亲将身子倚向椅背,点了点头,好像早已知道四叔的来意。“行倒是行——”他擦了擦嘴巴,然后把擦嘴巾扔到桌子上,“不过,车子坏了,恐怕骑不了了。”父亲皱着眉头,咂着嘴巴,发出了一声遗憾的叹息。四叔脸上的微笑只绽放了一秒钟,瞬间便凋谢了,他挺直的肩背塌了下来,半张着嘴,露出一口难看的虫牙,一脸失望地望着父亲。

父亲站起身,朝里屋走去,四叔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我放下碗,泥鳅一样从他胳膊间滑过,超过他,赶在他前面跑到自行车跟前。父亲掀去自行车套子,蹲下身,指着车蹬让四叔瞧:“你看——”只见车链子脱离齿轮,像根肠子似的耷拉了下来。父亲转动车蹬,失去羁拌的车蹬毫无用处的疯狂旋转起来。我替四叔惊讶地叫了一声。他的美好计划在瞬间泡了汤,一颗心被失望充满着,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我忽然高兴起来,多么巧,多么是时候!自行车幸亏坏了,否则借给他,我心里会很不痛快。就在刚才,当他说明来意,我试着在心里替父亲草拟了一份自行车的出借名单(尽管我父亲谁都不想借,谁都不想借!),四叔不知道我已把他排在最后一位了。

参观完坏了的自行车,我们按着与刚才相反的次序往外走:四叔耷拉着脑袋走在前面,父亲在中间,我断后。临了,我又回头瞧了一眼那截耷拉着的肠子,我发现,父亲忘了给车套上套子了。一边往外走,父亲一边拍打着四叔的肩膀,安慰着他,好像坏了自行车的人不是他,而是四叔:“没有自行车,难道就不能把新娘子娶回家?!”

母亲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直到父亲把四叔送走,嘴角挂着一丝得意之色回来时,才让目光从脚尖上离开。她一声不吭,冷冷地注视着父亲。每次使用这种表情时,她的目光冷冽,眼白总是多于眼黑,目光所经之处,所有物体都闪烁着痛苦的光芒。像含羞草被人戳了一下,父亲一下子就焉了。

隔一日,四叔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个人。

那时,我和父亲正在院子里酿酒。我们在面包树的树身上掏一个洞,把新酿的米酒倒进去,用树皮封好,过不了多久,就能喝上又甜又醇的面包树酒了。当我抬起头,正看见四叔和那个人走进来,我认出来,那人是西街的修理匠,他个子瘦小,从来不笑,留着列宁那样的小胡子,一双手像女人的手一样灵巧。据说,这世界上的东西没有他不会修的,天漏了他也能像女娲一样给补上,而且,补得比女娲还要好。我捅捅父亲,父亲直起身,手里拎着一个空了的酒罐,愣愣地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一时之间,他还没闹明白这对组合出现在这里,其中所蕴含的那令人不可捉摸的含义。

四叔拉一下修理匠的胳膊,两人又走近了些,一直走到还在迷惑中的父亲跟前。“大哥,我把他给你带来了。”四叔指指修理匠,对父亲说道。父亲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修理匠:“带来什么?”四叔眼睛看着修理匠,嘴里叨咕开了,一只手还数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头:“他什么都会修,钟表、收音机、车……”这时,父亲一下子明白了,他微张着的嘴慢慢地合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收紧。“你还记得上次吧,那辆大陆来的拉香蕉的大卡车,陷在这半个多月,还以为就此报废了,没想到,他钻到车底下只鼓捣了两下,车子就活了……”四叔激动地、滔滔不绝地推销着修理匠,迫切地要父亲认可他,并授权让他赶快把那辆坏了的自行车修理好。修理匠不好意思地站在那儿,左手握住右手,不住地点着头,对四叔的每句话都表示赞同。父亲沉思着,眯起眼睛盯着修理匠的小胡子,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光光的、泛着青白色的下巴。忽然,他向修理匠伸出了那只擅长握手的手,紧紧抓住,热情地摇了摇,然后,他把闲着的那只手大力一挥:“进屋坐!进屋坐!”仿佛他让进屋的不只是这两个人,还有满院子的树木、清风和阳光。他吩咐我去倒茶,而他自己则率领两个客人到客厅就坐。

我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拖着脚走路。四叔对我们家自行车的那股子热心劲,让我感到不舒服,我想用目光提示他:去年冬天发生的那件事,你应该还记得吧……那天晚上,我想让他看电影时带上我,走到半路,他三拐两拐就把我给甩掉了。像所有没有孩子,对孩子的世界不了解、不感兴趣的人那样,他根本一眼都不朝我瞧,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修理匠。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那辆自行车上。

父亲热情地招呼两人入座,他看上去心情不错,一点都不担心车子修好后会被四叔借走。他喜欢做中心人物,把持着话题的走向,这次也不例外:从天上到地下,从国内到国外,大到国际政治局势,小到笼子里的一只鸟。他说到哪里,大家的思维就跟到哪里,像个三军统率,引领大家的思想,五湖四海,纵横驰骋。只是,他闭口不提修车的事。

“要不,先让修理匠大哥看看车子坏的地方?”四叔试探着对父亲说。他有些坐不住了,身子前倾,朝向父亲,两只猩猩般的手掌放在一直抖个不停的膝盖上。父亲摆摆手:“不急!不急!”修理匠听得正带劲,因为父亲正说到他感兴趣的如何教鸟说话这个问题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父亲,看都没看,伸出手去准确地拍了拍四叔抖动的膝盖,随着父亲说道:“不急!不急!”

三个人各灌了一肚子茶水后,开始走马灯似的上厕所。四叔起身经过我身边时,我听见他肚子里的水晃晃直响,就像清早街上驶过的水罐车发出的声音一样。父亲望着四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话题突然一转,说起修车的事来,他朝着厕所的方向,无奈地摇着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修理匠说:“该坏的时候就让它坏吧,我们应顺应自然的规律,而不是违逆它……”如果我理解的没错,父亲还暗示对方,如果可能,他准备把修理匠写进地方志,名留千史,因为他的手那么巧,几乎接近神奇,完全有资格把名字留在上面。

修理匠一下子红了脸,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是,他对地方志不感兴趣,他红着脸,吞吞吐吐,羞涩地向父亲提出一个要求:他想让父亲给他照一张相片,因为他有好多年没照相了,上一次照相,还是四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婴儿。父亲愣了一下,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并许诺要给他照两张,附送一张全家福。

后来我在照相馆的桌子上,看到了那些照片:修理匠和他的家人拘谨地看着我,他们涂着一样的红嘴唇,红脸蛋。这都是母亲干的。她负责给照片上色,用狼毫小笔蘸着颜色涂在照片上,就像给尸体涂脂抹粉一样。

当四叔放完水从厕所回来时,屋里的这两人已经达成一致,没等四叔开口进行新的一轮催促,父亲就主动站起来,率领众人,向里屋那辆坏了的自行车走去。不用我说,结果大家肯定知道了:当修理匠闷着头,蹲在地上,装模作样地鼓捣、忙活了一阵子后,他站起身,向父亲和四叔无能为力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修不了时,四叔失望极了,他那怀着美好的愿望计划好的婚礼,再也不能如他所愿风光地进行了。

为了安慰他,作为不借给他车的补偿,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小气的人,父亲爬上树,摘了一个大个儿的菠萝蜜,让四叔扛走了。后来我才发现,那只菠萝蜜是母亲留给小舅的。它们在树上还没成熟时,就已经编了号,有了主人。我心说:这下好了,父亲麻烦大了!我替父亲难过着,打算母亲回来后一字不提,让她自己发现好了。

父亲低头沉吟着,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看样子他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想起他同修理匠的交易,他们撒起谎来表情多么松弛,不动声色,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由此我想到,大人的世界真是可怕,充满了我这样的小孩子无法想象的险恶。想到这些,我不由地对将来心生出一丝惶惑不安来。

父亲忽然停下步子,转头看着我,他在观察我,并揣测我刚才看到了多少,是否已经给我那幼小纯洁的心灵造成不良的影响。为了让他放心,我冲他咧嘴笑了笑,那微笑很干净,一尘不染,就像他期望中的那样。

父亲不想让别人和他一起分享自行车。

这个想法是隐秘的,拿不上桌面的,让父亲感到一丝羞愧与无奈。当初,他如何也想不到,他买回一辆自行车的同时,也带回来一连串的问题。这些问题,没有一样让他省心的,动不动就要爬上他的心头。我很理解他:他看着那辆自行车多娇呀,就像他的另一个孩子一样;自己都舍不得骑,怎么可能随便让别人骑呢?可是,我的这种理解对他来说是无用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掌控的,不用担心会失去的,就是我这个儿子。

他的那些邻居、朋友,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却不这么想。他们有着共同的记忆,童年的,少年的,青年时代……对往事的记忆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他们喜欢分享,也习惯分享:食物、工具、思想……并且,在分享中获得快乐和友谊。他们为父亲,不!为鸡姆落有了这么一辆自行车感到高兴和自豪,就像它是他们自己的一样。

这种无私的亲近感让父亲感到忐忑不安,没过多久,他们就让父亲的这种不安升级为烦恼了:先是四叔,然后是其他人,开始向父亲要求借自行车骑。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每一个理由听上去都是那么合理、充分,让你无法拒绝。四叔之后,还有两个年轻人想借自行车骑着去相亲,以提高相亲成功率。那个整天阴沉着脸、好像谁欠了他一百大洋的副食店的小孙,为了让他那个多年不说话、互相嫉妒的兄弟难受,想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到他兄弟的眼皮底下走一圈,炫耀炫耀。甚至,隔壁的新发叔居然想用父亲的自行车练习骑车,以便自己买了自行车能顺利地骑回来……一天傍晚,我和父亲散步时,看到酱菜店老板的大儿子,那个长着一副相扑运动员那么可怕的身材的家伙站在前面路口处,父亲二话不说,拉着我,急忙拐向旁边的一条小巷。他不许我回头,压低声音说道:“没准儿,他在等着我们哪,等着向我借自行车。如果我猜得没错——”父亲把手放到我的后脑勺上,为的是不让我回头看,“他准会说,他想骑车到那个当初离开他的姑娘门前走一遭,好让她看到他,让她为当初拒绝他而追悔莫及……”

那段时间,父亲在借与不借之间烦恼着。他思前想后,权衡利弊,考虑再三,终于有一天,他用右手狠狠地击打了一下左手,自己一个人嘟哝道:“不能借!不能开这个头,借给这个人,不借那个人,那个人就会有意见。借一个,大家都会跟着借,很快,这辆自行车就变成了大家的公共财产,崭新的自行车很快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买这辆车我多不易呀,多不易呀,到现在,孩子他妈还不拿正眼瞧我呢!”

父亲学会了撒谎。每次出门前,他肚子里就已准备好了几套谎言,以备随时拿出来应对借车人。他常常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嘴里念念有词,有时还会下意识地配合着一些身体的动作:比如无奈地摇头;脸上浮现出若干遗憾的神情……一次,我竟然看到他微笑着伸出手去,同空气中一个虚无的假想者的手大握特握。我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父亲一个人演出的独幕哑剧,感到又好笑,又难过。

一天黄昏,我们校长,那个一向不苟言笑,脸上长着黑猩猩那样的多层眼皮的老家伙敲开了我家的大门。在门口,他慈祥地对我笑着,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瓜,跟在学校里简直判若两人。我惊讶地看着他,感觉着他手摸的地方。幸好父亲及时出来了,他把右手里的水壶交到左手,以便腾出来同校长握手。在一阵子废话般的寒喧后,校长终于说明了来意:星期六,他想借一下父亲的车去开会。我看着父亲,紧张得心咚咚直跳,尽管我不怎么喜欢这个校长,可还是不愿看见他被拒绝,我在心里暗暗祈求着:“答应吧!快答应吧!”父亲没有听到我内心的呼唤和请求,没等校长的话音落稳,父亲居然一点都没打闪,随着他嘴里发出的一声清脆的表示遗憾的“叭答”声,他脸上立刻现出一副颇为难的神情:“啊,真不巧!那天我正好要用车,去省城办点事……”

到了星期天,为了圆这个谎,父亲只好丢下手中正忙着的活儿,真的去省城了。走的那天,父亲特意绕道从我们校长门前经过,大声跟人寒喧着,好让校长听到,让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去省城,而不是在撒谎。

一天傍晚,父亲从外面回来,他看上去疲惫极了,头发一根根竖着,两只胳膊无力地垂下来。他没进屋,而是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一脸沮丧,独自望着愈来愈浓稠的暮色发呆。我坐到他身边,陪着他,用沉默来体贴、安慰他。父亲看够了暮色,慢慢地收回目光,从身体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他抬起一只手,把它放在心口上,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累啊,好累啊!这颗心快耷拉到地上了……”

现在,父亲一听到人家跟他提自行车,心里就一哆嗦。他害怕那些等待、迎接他的面孔,宁可绕道走。一次,为了躲开广场上那些闲聊的人群,他绕到河堤旁边的小路上,从后院爬墙进了家门。晚饭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扎堆神侃了,宁可自己一个人在家呆着,一个人寂寞地在院子里踱着步。

因为那辆自行车,父亲把自己给孤立起来了。

她站在电影院高高的台阶上等着我们。豌豆绿的裙子在傍晚的风中翻卷,两根细细的辫子绳子一样耷拉在胸前。她是小丑的姐姐,每天放学后在这儿等着小丑回家。我有一本她用过的写字本,是我用一只卷笔刀跟她弟弟换的。不过,她的字写得很烂,远不如她本人那么好看。

我们磨蹭着,假装没看见她,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地打闹着,短短的一段路我们能走上一两个钟头。她站在台阶上,大声叫着她弟的名字,从小名、大名到外号轮流叫了一个遍,我们装作没听见,仍然说笑打闹着。忽然,她气势汹汹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脸颊绯红,白白的碎米牙紧咬着嘴唇,不容分说,揪住她弟的耳朵就走。小丑咧着腮帮子,歪脖缩肩地呦呦直叫,伸出脚够着去踢她。没走两步,她忽然又回过头来,伸出另一只手来揪住了我的耳朵。那一刻,我愣在那儿,像是被吓住了,又像是期待着。就这样,她一手一个,像拎着两个猪头,嘴里还大骂着:“我让你们装!我让你们装!”我们呲牙咧嘴地笑着,快乐得直叫。我的快乐来自我的内心,来自我长时间以来对她似是而非的爱慕,而小丑则是因为有人陪他受罪。当她松开手,我们立刻就老实了,我满脸通红,羞涩地垂手站着。她用揪耳朵这一简单的动作,一下子就将我收服了。

她看着我,用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盯着我,“听说,你们家买了一辆自行车?”我愉快而羞涩地点点头,牙齿咬着下嘴唇,为的是防止流露出得意之色。“会骑吗?”她又问。当她看着你时,眼睛仿佛能穿透你的心灵。我摇摇头,然而并不觉得丢人:在鸡姆落,有几个人会骑车呢?“我会骑!”说完,她定定地看着我,好像等着看我吃惊的表情。“我姨妈家有一辆。她家在省城。”我看着她,被她揪过的那只耳朵还在灼热而幸福地跳动着,此时此刻,直至将来,我愿意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给我骑一骑,好吗?”她微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愣了一下,在心里告诫着自己:可不能让她觉得我像父亲那么小气,不能!我心里飞快地考虑着,很快,就把自己从这个局面中解救出来。我点点头,非常痛快地答应了。父亲上班去了,只要在他回来之前把车放回去,就应该没事。

我让他们到我家旁边的小广场上等着,自己则一溜小跑着回家取车。家里空无一人,照像馆老板和他的助手还没有下班回来。我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向老天爷表示了感谢,开门时手都不听使唤了,真心祝福两位照像馆工作人员工作愉快,生意迎接不暇。当我推着自行车,飞跑着到小广场上与他们会合时,火烧云上来了,天空一片绚烂,瞬息之间变幻着深浅,把整个大地都映红了。小丑和她的姐姐站在流金溢彩的广场中央,变成了两个红彤彤的小人。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感到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包括那辆被偷骑出来的自行车。一切仿佛都在梦幻中。

小丑的姐姐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看都没看,一脚踩在车蹬上,另一脚像撑杆似的不断蹬向地面,飞快地在小广场上兜起圈子来。我和小丑跟在车后,嘴里撒欢般地尖叫着,拼命追赶着车子。我的眼睛盯着她豌豆绿的裙子,和那随着腰身的起伏晃动着的辫子,一点都不理会旁边小丑边跑边向她发出的停车的威胁以及各种怪叫声。这时,我看见她踩在车轴上,稍稍犹豫了一下,翻身上了车。车子在我急速的心跳和小丑的尖叫声中摇晃了一下,很快,就被她稳住了,自行车平稳、快速地行驶起来。

啊,她的身手多么矫健,她骑车的样子又是多么美,穷尽了我这个年龄对女性的所有想象。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目光追随着她,滚动的车轮在火烧云渐渐暗淡的天际下,绕着我和小丑一圈圈地骑行。

当我一抬头,忽然看见父亲正沿着小路向这边走来,他的出现立即给这幅美丽的画面增添了几丝不和谐。我愣怔了一下,很快就预料到即将出现的局面:他会气得暴跳如雷,把我关进黑漆漆的耳房,闹不好还会请出那只打人很疼的尺子……我是不是应该就此逃走,躲进深山老林,从此隐姓埋名,永不再与他见面?还是,在他抬起头发现我们之前,以最快的速度把自行车放回原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性格决定了我选择后者。

“快,我父亲回来了!”我压低声音叫着,飞似地追赶着去告诉她。可是,她以为我像刚才那样同她追着玩呢,洒下一串咯咯咯的笑声,脚下骑得更快了。这时,父亲已经走到酱菜店门口,他嘴里哼着小调,慢悠悠地走着,还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事情。我抓住跑过来的小丑,让他赶快拦住他姐,通知她我父亲来了。小丑看着我惊慌的神色,知道大势不好,飞跑着去追他姐,边跑边不住地回头朝我父亲来的方向张望,扯着嗓门大声喊:“糟啦!糟啦!他们家的人回来了……”

小丑的嗓门大极了,这下可好,不光她姐听到了,我父亲也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朝我们这边望着,脸上露出一丝迷惑不解的神情,很快,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见照像馆老板那张大长脸像帘子似的呱答一下撂了下来,阴沉着,气势汹汹地朝着我们来了!小丑和他姐姐吓得撒腿就跑,慌乱中,只听咣当一声,自行车被惯到了地上。我的心一哆嗦,本来没想逃跑,因为这声巨响,促使我跟在他们后面,拼命地向街口跑去。

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响着,路两旁的树和楼房飞快地向着我们身后奔跑,此刻,当我朝着前面河堤的方向飞奔,我的心却变得平静下来,像绸缎一样又垂又平,而且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忧伤。泪水止不住地涌满了我的眼眶:我离父亲、离家越来越远了!我刚刚逃离家,就已经开始在心里想它了。

他们两个跑得快极了,一会儿就消失在那片面包树林中,没影儿了。天空很低,暮色正沉沉地压下来,风在耳边发出呜呜的声响。我放慢脚步,不停地打量着周围,除了一只晚归的黑羊(它跟在我身后,同我始终保持着一步之遥,用一种怀疑、戒备的眼神时不时地打量我),再无其他活物,恐惧就这样慢慢爬上了我的心。我思虑重重,内心充满了各种声音,揣摩着我离开后家里的情形,盼望着他们来找我。我频频回头,而身后,除了跟踪而至的沉沉暮色,空无一人。

那天晚上,当母亲在河堤上找到我时,我饥肠辘辘,身子瑟缩成一团,背靠着一棵面包树快睡着了。母亲拉起我就走,嘴里连声叹着气,心疼着她的小儿子,大声数落着我父亲:“当初就不该买那个破玩意,自从它来到我们家惹了多少麻烦!”我被她拉得踉踉跄跄,身子歪斜地跟在后面。我知道,车子买来的第一天,这话就在她心里了,今天,她终于有机会将它说出了口。快到家时,她停下脚步,神情严肃地看着我,小声告诫道:“以后,我不准你再摸破车,更别说骑了——压坏了小鸡鸡怎么办?”为了加重语气,她还把我的手用力扽了一下。我感到又惊讶又迷惑,低头思忖着这事的可能性,打算趁他们不在时试一试。

父亲一句话都没说,本来,他是想说我两句来的——当他在我身后踱着步,目光落在我的后脖颈上,我感觉那里一阵刺痒,忍不住想伸手挠一挠。忽然,身后那来回踱着的步子停了下来,我心里一哆嗦,感觉他就要开口了,要骂人了,于是,我更加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着饭,以唤起他的恻隐之心,打消他准备骂我的念头。

那天放学后,我看见父亲站在院子里,正身心放松、悠闲自在地教鸟说话。自从买了自行车,他整天顾虑重重,想东想西,把那只鸟都给冷落了。他的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鸟,现在,鸟在笼子里一天到晚地沉着脸,神色忧郁,当你从它眼前经过,它的羽毛会突然支楞起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紧张地看着你,以为你要算计它。“愉快!愉快!”父亲耐心地对鸟重复着这个词,示意鸟看他的口形,用一种稍带口音的普通话帮它复习那些生疏了的词汇。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那只鸟闭紧嘴巴,就是不开口,还拿眼睛不住地一眼一眼地瞅我。父亲冲我摆摆手,说:“走吧,你在这儿它不说。”趁父亲不注意,我冲鸟挥了挥拳头,呲了一下牙,转身走了,嘴里还学着父亲的腔调说着那个词:“愉快!愉快!”

我一回屋就去看那辆自行车,可是,那个位置空着,一只存放废弃底片的箱子占据了它的位置。“车呢?”我问母亲。母亲正在梳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看也没看,就用手中的梳子朝天上一指。我迷惑地看着她,顺着梳子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自行车腾空而起,被悬挂在房梁上!

“怎么回事?”我吃了一惊,回头看着母亲。又长又密的头发松散开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仅从剩下的那半边脸上,我就知道了答案。她低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地梳理着那一匹头发,那样子好像说:凭着她对父亲的了解,无论他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她都不会吃惊。

我仰着头,看着悬挂在房梁上的自行车:一根粗粗的绳子穿过两只车轮,在靠近车座的地方打了个结,通过一只滑轮,与房梁上斜伸下来的另一根绳子汇合了。我惊讶地看着这个装置,和那辆四脚悬空的自行车,禁不住会心地笑了:对于那辆自行车,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去处!这样一来,父亲再也不用担心别人借他的车了,也再也不用提防如我这样偷骑车的人了。

春天将尽的时候,邻居新发叔也买了一辆自行车。虽说是鸡姆落镇的第二辆自行车,但它所带来的那种惊艳与风光,绝不亚于父亲的第一辆车。

那天,我和父亲散步回来,老远就看见新发叔家门前围了一圈人,我们挤进去一看,在人群中央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它比新娘子还新,光茫四射,简直让人睁不开眼,我看到它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它比爸爸的那辆自行车好看。

大家一看我父亲来了,自发地让开一条路。众人的目光约好了似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发言。他当然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是第一个买自行车的人。父亲沉吟着,权威般的用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托着这只托下巴的手。他围着自行车转着圈子,相马似地打量着这辆车。当他转圈子的时候,他像母亲一样不动声色。我心情复杂地站在那儿,盯着自行车的后车轱轳。它的出现,让我心里生出一丝隐约的不快,并掺杂着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父亲的那辆自行车,再也不是唯一的了!我不敢抬头看父亲,如果他此时的心情和我一样,我的心将会双倍的难过!新发叔热切地看着父亲,期待着他的意见,由于紧张,他那双本来就爱眨巴的眼睛此刻眨巴得更快了。父亲沉吟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对男人来说,这车女气了些。”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咂摸了一下嘴巴,表示出一丝遗憾。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心里一下子就释然了。我愉快地看了一眼新发叔,他虚心地点着头,表示对父亲的看法认可。不过,我倒是觉得,新发叔跟这辆车很配:他的皮肤很白,长着女人那样肥而翘起的屁股,我想这是因为他是个会计,一天到晚坐着的缘故。“总的来说,这车还不错!”这时,仿佛为安抚他,父亲又为刚才那份鉴定作了个补充。

新发叔一高兴,伸出一双又喧又白的汗手同父亲握起手来。看样子他刚到家,还没进家门,他浑身热气腾腾,像马一样散发着汗气。由于不会骑,五十多里地,他是溜着回来的。所谓溜,就是一脚踩在车蹬上,另一脚像狗刨似的在地面猛蹬,遇到顺风及下坡时,可借助风力惯性,让那只狗刨脚暂且回到另一只脚旁边,歇息一会儿。如果当初父亲把自行车借给他学一学,没准也不会这样。也许父亲也想到了这一层,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窘迫,不过,很快他就替自己解了围——他蹲下身,观察起车的轮轴来。

大家散去后,父亲和我又在那儿呆了一会儿,作为第一个买车的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给新发叔一些忠告:“如果有人向你借车,甭借!”父亲凑近新发叔,向他传授着不借的秘诀:“就说车坏了,或者自己那天正好要骑……”他一口气说出了若干不借的理由,那都是他在平时的生活实践中摸索总结出来的,极其宝贵,也极富价值,其中,没准就有他当初拒绝新发叔所使用的那条。可是,他看上去一点都没在意,我估计他说话太急,要表达的东西太多,把这事儿给忘了。忽然,他想起我来,猛地一回身,朝我一瞪眼:“你还在这儿?还不回家去!”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听到这些,怕我纯洁幼小的心灵给污染了,便很合作地走开了。当我在别处溜达了一圈再转回来时,父亲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身子前倾,声音压得低低的,还在向第二辆自行车的主人传授他的宝贵经验。

新发叔顺着眼皮,聆听着父亲的教悔,难为情地微笑着,趁父亲一不留神,把话题扯开了,向父亲请教起骑车技术方面的问题来。父亲愣了一下,对新发叔的问题略略地回答了一下,就又把话题转了回去。在他看来,技术是最不重要的,对他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个问题。因为,当他把自行车从商店推出来那一刻,他就会骑了:你只消把屁股放在车座上,脚底下用力一蹬——。重要的是,重要的是这几个月来困扰着他,让他烦恼的那件事。“记住——不借!”父亲凑近他,压低嗓门,最后一次告诫道,然后他直起身,抬头看了一眼风起云涌的天空,把手背到身后,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一大早,雾气还没有散尽,新发叔已经在小广场上开始练习骑车了,引得鸟落满了广场周围的树,叽叽喳喳地谈论他。我端着一只小锅去副食店打豆浆,边走边扭过头去看他。新发叔在练习上车的动作:一阵助跑后,他的右腿犹疑地、矜持地抬了起来,可是紧接着又放下了,他战战兢兢,身体僵硬,浑身没有一块肌肉不是紧绷绷的。我站在路边,暗暗地为他使着劲,端着小锅的手都给捏疼了。

放学后,新发叔还在广场上练习那个动作,可是却没有一点进展——当他的腿抬到某一个高度,就不行了,害怕抓住了他的心,他只得把那条腿放下来,让它重回安全的地面。广场周围站了一圈人,人们在为他摇旗呐喊,暗暗使劲,这从他们脸上焦虑的眼神,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当看到那条腿又一次失败地落下来时,纷纷摇着头、齐声发出的那一声遗憾的长叹中可以看得出。一群孩子快乐地大笑大叫着,跟在后面追着车子跑,很快就被自家的大人喝住了;那些不听话的被揪着耳朵和脖领子捉了回去。后来,有几个人看得直着急,终于沉不住气,跑上去,不容分说把新发叔弄上车,非要手把手地教他,尽管他们一个都不会骑。他们抓住自行车,以免车子摔倒,嘴里像吆喝牲口一样不停地吆喝着:“蹬,快蹬!你倒是蹬啊!……”新发叔一头汗水,战战兢兢地坐在车子上,不时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引得大家忍不住地笑起来。新发叔的老婆,那个身体滚圆、长着一张向日葵般的大脸盘的女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怀着对大伙来捧场的感激,为丈夫的笨歉歉然地微笑着,冲大家摆着手,示意大家不要笑,而她自己则笑得前仰后合,笑声直冲云霄去。这时,就听新发叔发出了一连声的惨叫,只见他的脚脱离了车蹬,眼睛紧闭,双手撒了车把。甭担心!他不会有事的,好几个人围着他,即使摔他也不会摔到地上,顶多摔到其中某个人的怀里。终于,那几个好心人再也无法忍受新发叔的笨,推着他和自行车,像脱僵的野马一样,在广场上狂奔起来。

我挤出人群,看见父亲皱着眉头远远地站着,就走过去,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笨!”父亲摇着头,说道:“不,他太把骑车当回事了。人一旦把什么太当回事,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我看着父亲,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话,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在我看来,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

新发叔依然每天都会到小广场上练习骑车,风雨无阻,人们已经习惯在每个早晨和黄昏在小广场上看到他勤奋的身影。半个多月过去,几个陪他练车的人都见缝插针地学会了,他依然不会骑。新发叔的老婆已经笑不出来了,她站在广场边上,沉着脸,叉着腰,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一次,我听见父亲安慰她——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他这里,小脑平衡能力差……”说这话时,我几乎可以断定,父亲在暗自庆幸自己做对了一件事——幸亏当初没有把自行车借给他来练习。

小丑也学会了两下子,由于个儿小,他只能“掏”着骑:他把右脚伸到车大梁的三角形空间里,让车轮做着不完整的圈运动。这时,他额头上青筋暴露,身子可怕地扭成了麻花。我是不会学的,我只在一边看,不只是怕母亲说我(她不许我碰那玩意,担心我会压坏小鸡鸡。这纯粹是吓唬人,无稽之谈。我明白,她是想让我站在她一边,和她一样远离自行车,让父亲为当初的擅作决定感到后悔),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家有自行车,怎么好意思用别人的自行车学呢?尽管它挂在房梁上,尽管,它即便不挂在房梁上,父亲也不允许我动它……

新发叔在一个月后学会了骑自行车,在鸡姆落,除了父亲,没有一个人不说他笨的。一次,我甚至听到有人长叹一声,说:“我的天啊,那可不是一般的笨啊!……”学会那天,他请大伙到他家喝自酿的米酒,父亲和我也去了,我喝了小半杯,由于是空着肚子喝的,还没散场我就晕得不行、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靠在他家的碗柜上,迷糊间正要睡去,这时,就看见父亲把新发叔拉到一边,凑近他,语重心长地小声叮嘱着:“从今后,好好爱惜车,可不能再借了……”

两天后,我在路上看到了新发叔的自行车。它被人高马大的四叔骑着,后面坐着他一脸羞涩、瘦得像根竹竿似的新媳妇,回门去了。碰见我,四叔的眼睛照旧没看见我,一路按着铃铛,像骑自己的车一样自在得意。晚饭时,我在饭桌上说起这事,父亲微微皱起眉头,问:“你可看清了,真的是你四叔?”“那当然!”我把头一扬,尽管我的眼睛不大,但新发叔和四叔我还是分得清的;新发婶和那个新媳妇就更不要说了,你想,谁能把皮球和晾衣竿弄混呢?父亲拿着筷子,沉吟着,好像在认真思考夹什么菜好,其实桌上也不过两盘菜:一盘焖小油菜,一盘熏肉。不能不说,他思考的时间过长了。

隔一日,我和父亲一出家门,正碰见副食店的小孙从新发叔家出来。他穿着一新,像个新郎,手里推着新发叔的自行车,正扭过头去,冲身后送他出门口的新发叔挥着手。只见他跨上自行车,一弯腰,脚下一使劲,车子一家伙就驶出老远。经过我们身边时,我看见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潇洒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帽沿,算是向父亲打招呼了。他低下头,暗自打量了一眼自己,然后一脸悲壮地向南街方面驶去。父亲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准是去南街让他那个多年不说话的兄弟难受去了……那么,祝他成功。”这时,正巧四叔路过,他停下步子,撇着嘴对父亲说:“今儿早上,他还借走了我结婚穿的新皮鞋呢。”

父亲摇着头,摆摆手,做出一副“算了,让他去吧”的表情,径直朝前走去。他有些不快,没打一声招呼,就自己走了,害得我在后面一路小跑。不用看他的脸,从他走路的姿势和后脖颈的肌肉纹路就可以看出他的不快:他走得很快,眼睛盯着前面的空气,肌肉令人害怕地紧绷着,就像谁得罪了他。经过新发叔家门口,父亲冷冷地瞟了一眼早已等在门口,准备向他一吐苦水的第二辆自行车的主人,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新发叔苦恼地咧着嘴,紧赶了两步,对着爸爸的后背说道:“其实,我也不想借,可实在是抹不开脸啊……”后面这句话,不偏不倚正好说给赶上来的我听了。

我赶上父亲,和他并排走着,一边观察他,心里一边思忖着是不是该把这句话捎给他。父亲看上去真生气了,他的嘴唇紧闭,嘴角下垂,清晰地勾勒出一对括号来。“看着吧,”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嘟哝道,“过不了几天,那车就被造得没样子了。”

现在,新发叔那个多年来阴凉而冷清,充满了一股子酱菜味的房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就像我们家从前那样。那些人,不是借过他自行车的人,就是正打算借,或者心怀长远打算,准备以后借的人。老实的新发叔哪里受过这般重视?他张着手,眼睛眨巴得更快了,一种受宠若惊和苦恼的微笑在他又喧又白的脸上交替浮现着,看了让人恼火!他老婆更是气人,动不动就洒下一串欢快的笑声,飘过墙头来,让墙这边的父亲不由地皱起眉头。一次,我们看见她从茶店出来,手里拎了一包茶叶,在前面飞快地转动着磨盘似的大屁股,碰见人就举举手里的茶叶包,没等人家问就主动叨咕开了:“家里整天来人,茶叶下去得快……”她瘪着嘴,向人家发着牢骚,语调里却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小丑怪叫了两声,眯起一只眼睛,两手合在一起,对着她的后背做了个下流的动作。这次,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朝他皱起眉头,而是像街上所有那些坏小子一样,嘴里发出一阵嘎嘎的坏笑。

那天,我回到家,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他一脸落寞,背着手,在院子里踱着步,他时不时地停下步子,侧耳倾听着隔壁传来的欢笑声。一块巴掌大的桔黄的光斑照在他的裤子上,像是补上的一块补丁。鸟一声不响地在笼子里觑着它的主人,它在用余光观察他,而当父亲转过身来时,它很快将目光移开了,假装望向别处。兴许受了父亲情绪的感染,它看上去心事重重,落落寡欢,见到我,也只是无精打采地瞟了我一眼。

我在父亲身后站了一会儿,等着他发现我,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什么动静,我只好自己走出来:“我回来了。”父亲回身看了我一眼,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惹人烦地向我询问学校的情况,而是心不在焉地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他脸上的落寞,他裤子上的那块夕阳补丁,以及鸟怜悯他的目光,让我心里生出一种羞耻的难过。我挨着父亲站着,顺着他的目光,陪他一起抬头看着夕阳将尽的天空。这时,一阵刺耳的、带有金属质感的笑声隔着墙头飘过来。那是新发婶的笑声,她在骂四叔“调皮鬼”,大概四叔捏了一下她那有名的肥屁股。随着她尖利的笑骂声,大伙儿哄的一声跟着笑起来。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父亲,他一脸的黯然神伤让人不忍看。我想安慰安慰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话来。我低着头,噘着嘴,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新发叔骑车真难看,像个鸭子……”新发叔腿长,他只得用脚后跟骑车,两腿向外撇着,怎么看都像一只鸭子。父亲转过身来,看着我,像是刚刚才发现我,他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哈哈地大笑起来:“不错,确实像个鸭子!”

不管以后如何,起码此时此刻,我和父亲战胜了新发叔。

秋天来的时候,如雨后春笋,鸡姆落的自行车多了起来,隔三差五地,就听有人说谁谁谁买车了,谁谁谁正准备动身去买。过不了几天,就看见他摇摇晃晃地把车子骑了出来,喜滋滋地,脸上带着那么点羞涩,生怕别人看见、又生怕别人看不见地从街上驶过。那些善良的好心人是不会辜负他隐秘的期待与召唤的,他们围拢了来,在对他表示了一番祝贺后(通常是用礼节性的握手表示,或者当胸给他一拳:行啊,你小子!),开始对那辆自行车进行欣赏、品评。

面对这辆自行车新成员,人们各怀心事,那些已经买车的人私下里拿它跟自己的比较着,或自我安慰,或暗自后悔,怪自己买得太急,没有好好地挑一挑。而那些还没买车的,心里头则带着那么点不是滋味,双手抱臂,低着头,望着车子沉思着,暗自计划并督促着自己:是应该把买车的计划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当新车的拥有者从街头走到街尾,接受了一轮又一轮的祝贺与赞美后,像完成了一个仪式,他这才真正成为他手中那辆自行车的主人。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四叔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路叮铃铃地按着车铃,拐进了肉店老板的家。小丑撇着嘴巴对我说:“看见了吗?一只手托老四买的。”他叫人时喜欢随着他爸的辈份叫,总是不客气地称呼人家的小名和外号。我心里疑惑极了:肉店老板只有一支手(另一只手在十年前喂给了一台绞肉机),而他的妻子,那个脸红扑扑、整天快乐得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女人,她只有一条腿,他们的孩子只有两岁,可是,他们家买自行车,给谁骑呢?

当四叔从肉店老板家出来时,我追在他屁股后面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四叔从空中伸过一只手来,啪一下弹了一下我的脑袋瓜:“小傻瓜,这还用问?不骑,就放着呗!……他如果担心车子发霉生锈,我倒是愿意帮他骑一骑……”我摸着被他敲疼的脑袋,恨恨地朝地上唾了口唾沫。这个浑蛋,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真是聪明到家了——直到镇上所有的人都买了车,四叔都没有买。他一直喜欢借车骑。

母亲对每一辆自行车都正眼不瞧,她真是个坚强的人,坚强得像一只铁桶一样,密不透风,无懈可击。在以后的十几年中,她从没有碰过自行车,宁肯走路或者搭公共汽车。直到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出现了摩托车这个东西,母亲二话没说,径直去了银行,支出钱来就给自己买了一辆。

现在,父亲的自行车终于安全了。没有人再向父亲借车骑。它孤伶伶、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悬挂在房梁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就像母亲说的,它不过是一件摆设,一个符号,说得难听些,一件该死的、毫无用处的破玩意。终于有一天,父亲仰着头,长时间地瞧着它,像是在瞻仰一件艺术品,等他瞧够了,他悄悄地把车子从房梁上放了下来。这辆鸡姆落镇的第一辆自行车,终于重又回到了地面。

一天下午,我看见父亲和一帮人站在小酒馆的门前聊天。现在,他又回到了大家中间,重又获得了他们的友谊。只见他站在人群中,眉飞色舞地同那些人高谈阔论着。他的外衣敞开着,两个大拇指挂在裤兜上,一条腿不停地抖动着。父亲不知说了句什么,大家哄地一声跟着笑起来,他们围着他,像一棵棵向日葵一样,跟着他大笑着。父亲更得意了,那条一直抖动的腿也抖得更欢了。他仰起头,看了看天空,那里,秋空一碧,干净得好像用水刚刚洗过一样。当他收回目光,凭着我是他的儿子,我分明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在他脸上悄然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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