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乔布斯的去世，在中国引起的震撼似乎超过了美国。报刊杂志乃至博客微博无不连篇累牍谈论此事。为什么世界上最崇拜乔布斯的国度里居然出不了一个乔布斯？各种反省也非常多，比如中国缺乏自由流通的信息，体制不鼓励创意，教育制度僵化……听多了，不免令人厌倦。这些话不是不对，而只是大家都在讲乔布斯式的人才成长的外在环境。而内在的因素在哪里？你如果成不了乔布斯的话，是否总应该怪罪别人？

中国的“苹果”迷们，对乔布斯个人和其产品的每一个细节都津津乐道。2005年他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那次著名的励志演讲，也在网上疯传。但是，大家谈论最少的，还是他自己颇为自豪的当幸福蚁族的生活。正是在那次演讲中他告诉大家：他大学上了半年就辍学，因为费用几乎吞噬了父母的所有积蓄。他不得不在朋友的房间打地铺，用空可乐瓶子换5美分来买食物，每星期天走7英里（11.2公里）穿过城市到一所神庙去吃一顿免费晚餐。

要知道，乔布斯的创意活动从中学就开始了。但到了此时，他仍然如此落魄。想想70年代的美国，生活水平比现在的中国要高得多。他的生活和周围环境的反差，比起现在中国的蜗居蚁族们来也恐怕是惨淡多了。但可贵的是，他并不以为意，反而是乐在其中。他对斯坦福毕业生致辞时，首先就是讲这件事。

为了试探一下年轻一代的心理，我发了如下一条微博：

“乔布斯去世，我第一时间通知正在读书的女儿。她第一个反应：‘他是谁呀？我说， iPod,iPhone,iPad，Mac都是他创造的呀。女儿这才觉得此公了不起。不过还是没有太大震撼。原来，乔布斯创造的这些东东，女儿一个也没有。她的同学们都换了好几代，但她从来不稀罕，毫不受同伴的影响。”

我这个12岁的女儿，每天放学回家会专注地工作四个小时，却从来不向父母要东西。她立志要“创造有永恒价值的东西”——这是让我感到骄傲的。许多网友回帖赞扬她特立独行，但也有许多帖子这样说：“你女儿真可怜呀！”“连苹果都没有玩儿过吗？”“不怕有人说她是个畸形（freak）吗？”“她社交有问题吗？”“不知道乔布斯，还见识过什么？”

女儿不知道乔布斯是有原因的，毕竟，乔布斯的iPod,iPhone,iPad，Mac系列，她都没有用过。但是，这方面的落后，并不妨碍她比那些使用这些玩意儿的同龄人知识更丰富，更有创造力，更有领导力。一句话：一个人是否有创造性，更要看其对自己事业的专注和献身，而不是享受了多少别人创造的果实。

要知道，不管是乔布斯也好，盖茨也好，还是创建facebook的扎克伯格也好，都是辍学创业的时代英雄。在他们的榜样的感召下，美国精英大学中掀起了一小股辍学潮。英国《金融时报》不久前报道，哈佛、麻省理工、斯坦福、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这几所顶尖学校，辍学的人数都在增加。于是，有人本能地担心：现在的孩子被钱烧得都不能安心读书了。

其实，仔细分析就能看出，辍学绝非那么简单。大多数创业的大学生愿意把书念完，辍学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他们是被那些“天使投资”逼上梁山，因为投资人并不是慈善家。他们出了钱，就要求这些孩子没日没夜地工作。你如果还在校读书，那就是脚踩两只船、没有背水一战的决心，人家的钱就不会投给你。就这样，辍学成了拿到投资的条件。

投资人为什么对这些二十上下的孩子情有独钟？难道三十几岁有更多经验和学识的人不是更好吗？道理在于：二十岁上下的孩子，没有家要养，没有房贷要偿还，能够忍受蜗居、蚁族的生活，在斗室里吃着方便面没日没夜地干。他们就像当年用空可乐瓶换五美分的乔布斯，成本小，能量最大。这就弥补了经验和学识的不足。蜗居、蚁族，往往是他们起步的基本要求，他们从一开始就理解这一点，从来不抱怨。

由此让人想到了中国的同龄孩子：许多年轻人在生活上要求很高，眼睛总盯着果实，对蚁族、蜗居的生活怨声冲天，追时尚、名牌却劲头十足，对成功的代价严重低估。大家都崇拜乔布斯，但有几个人愿意拥有乔布斯的青春？所以，人们在抱怨中国没有乔布斯的时候，不要眼睛总看着别人给自己提供了什么条件。刚刚出生就被抛弃的乔布斯能有多好的条件？大家最好问问：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作者为旅美学者，现在波士顿Suffolk大学历史系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