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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君未老

2011-05-14尤妮妮

花火B 2011年6期
关键词:安平昌平

尤妮妮

楔子:

“你们大人近来可好?”声音从容稳重,听不出一丝喜怒哀乐。然后就是一枚棋子轻轻落在案上的声音。

执棋人叹口气:“这是一步死棋啊。”

被蒙着面的衙役王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想起自己被人塞进那乘金顶绿昵大轿时,还以为自己是要遭不测了。

是绿林草寇还是他们抚台大人的政敌?

他顾不得多想,喃喃地回答:“挺好的。”

“那么,大人的家人呢?”

“也挺好的。”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王虎在惴惴不安中听到对方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他的掌心里就多了一样东西,小而扁圆,冰凉透彻。

“送他走罢。”这令一下,他又被糊里糊涂地送回了家里

等王虎的娘子又惊又恐地替双手被绑着的他掀掉蒙面巾时,他才发现被自己的掌心握得满是涔涔汗水的,竟是一枚上好的翡翠玉棋。

只此一件,就是值上等身家的好东西。这就是他回答了两句话的酬劳吗?王虎瞪大眼,忽然想起目不能视的自己被带进长长的甬道时,身体无意触到了墙壁,发出了金玉叮铛之声。

那里的主人到底是个怎样拥有着通天财富的大人物啊。

弘治七年夏末,昌平郡水涨三尺,漫延成灾。

天色黑暗如夜,河水排山倒海般的汹涌而来,在一处被卷塌的房屋前有个清瘦伶仃的女孩子,正怯怯地躲在一个水缸里。眼泪氤氲地拉着父亲的手。

慈爱的目光注视过来,父亲的手却依旧坚决地抽开去了。他是刚当任不久的昌平郡守,即使逃得出这条命去,也必是要受朝廷严惩。

“敏儿,去找你的康叔叔……”细碎而低沉的话语,这便是临终遗言,她又惊又怕地听完,水缸便被父亲狠命地推开了,漂流在汹涌的河水中宛若一叶孤舟。

雨水迷了眼,稚嫩的女童雪敏眼睁睁看着惊涛骇浪在刹那间吞没了她唯一的亲人,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搅成一团的灰暗天地中,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她牢牢抱起,救她出了这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双深邃黝黑的眼,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锦衣少年如天神下凡般迎着浪头站在一艘巨船之上。船身坚固,有粮有水,他是有备而来。

雪敏依偎在他的怀里若惊惶未定的羔羊,现在总算安下心来。这是父亲临终时交待她去投靠的朋友,昌平郡最年少有为的乡坤康逸。

“我会替你父亲照顾你。”在漫天的尘埃水雾中,他许下这样的承诺。复又将一袭羽纱斗篷紧紧裹住她冷得直发颤的身子。

怀里那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的小小人儿已累得睡着了,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攥得那么狠,指甲几乎就深深掐进了他的皮肉。

很疼。康逸轻轻地蹙了下眉头,欲轻轻拉开她的小手。一低头,却看到她酣睡时紧闭着的眸子中正有两道清泪蜿蜒而下。

那令人心生爱怜的模样,看得他不由心头一怔,纤长的手指就缓缓触及她的肌肤,替她将那几滴残泪抹开去。

再一晃眼,便是弘治十七年春了。

昌平郡每年三月初三都有极热闹的庙会,十五岁的少女王雪敏也换了件男装混在人堆里,看气宇不凡的康逸率众富绅在土地庙前祭神起市。

集市上到处搭着席棚,玩杂耍的、唱小曲的,此起彼伏,游船如梭的湖上呦喝也一声比一声响亮。雪敏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个。

热闹走马灯似地在她身边过,她的灯芯却只在台上那个清俊飘逸的人身上。

康逸的身畔是这一任的昌平郡守,朝廷派下的的父母官,却是见了康逸都要礼让三分的。昌平郡人谁不知道,自十年前那场洪水过后,康爷捐出的抚恤银子竟是比朝廷派放下来的还要多呢。

雪敏倚树而立笑眯眯地向台上的康叔叔眨了下眼睛,复又打开手上的荷包拿出几粒香瓜子来磕。等瓜子磕完了,台上几个昌平的掌权人物也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款款走下来。

庙会上的人群开始拥挤起来,那起先有一对父女执着琵琶在唱小书,唱的是民女被恶少欺辱投诉无门的故事。忽尔神情变得慷慨激昂,最后两人就抱着琵琶跪在地上,大声喊起冤枉来。

雪敏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瞪圆了一双大眼看康逸神情波澜不惊地上了轿,正眼都不瞧这桩热闹事。徒留下一众乡坤簇拥着郡守大人,大张旗鼓地摆开阵势开始问案子。

雪敏冷眼瞧郡守忽尔作拍案大怒状,忽尔作痛不欲生状,一派青天老爷的模样,不由就笑出声来。又见那一对父女磕头掷地有声,女儿的目光却是向上稍抬,越过郡守,笔直地瞧向已远去的另一顶轿子。

那样的目光带着七分感激,三分情意,看得雪敏心里有些微的不舒服。暗暗低下头,听到旁边有人唤她:“你私自出来,也不告知我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的竟是穿一袭靛青夹袍的康逸,口气是责怪的却又透着宠溺。伸出手将她的手一把牢牢地拉住,温柔地抚摸着她一头青丝。

旁边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郡守审案上,却也有人对两个男子青天白日如此亲昵的举动大为诧异。康逸忙拽着她匆匆地就离去,直到走得远了,才觉怀中清秀少年打扮的雪敏早已笑得一团。

扮起鬼脸取笑他:“康叔叔你不厚道,让那沈家姑娘白白对着一顶空轿子抛媚眼。”

雪敏这样说着,忽而想起在半个月前他出府做买卖时,他也是这般低调朴素的打扮,脸上却全然看不到这样温柔亲切的神情。

康逸做的买卖,是见不得光的。

雪敏那时换的是寻常小厮的衣物,为免被康逸发觉,特地在自己那张清秀的脸上抹了些锅灰,灰头土脸地躲在客栈的角落里。

康逸正襟危坐在另一团黑暗里,若鬼魅般阴冷地笑,最后站起来很随意地手掌向下作了个坚决果断的动作。

距他不远处,有一个面如土色的公子哥,被几个彪形大汉押着。就康逸挥手这一瞬间,他的头颅便被人爽利地砍了下来,血淋淋的一路直滚到雪敏的脚下。

她不顾暴露的危险,放声尖叫了起来。

“以后不许再跟踪我。”是警告的话语,可是完全起不了作用。柔和的春风拂过荡漾的湖波,康逸望着如小猫般倚在他怀里撒娇的少女雪敏,撒手无撤,毫无办法。

待要再嘱咐她,小姑娘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儿,正托腮凝神看着远处那个已上了轿的青天大老爷。戏已经唱完了,再没什么看头了。

雪敏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转过头看他:“我看那沈姑娘对康叔叔很有以身相许报恩的意思,接下来康叔叔有什么打算呢?”

说完她便死死地盯着他俊朗清矍的脸庞,想看出一丝异样的神情来,可是对方却目光淡然:“小敏你希望我有什么打算呢?”

她顿时无语凝噎,自父亲死后康逸收养她已整整十年,如父如兄关爱体贴。只是有些话,她却依旧不知该从何说起。

也许再亲近的人之间,也大抵都要藏着些秘密。

譬如康逸藏在青天白日里的另一个身份。她不问,他便从来不说,然而即使她问了,他也是不说的。

若非她暗自跟踪,她不会知道他在暗地里接的这桩买卖,是用狠辣的手段解决那欺辱了沈姑娘的富家公子。然后又嘱咐那对父女要走拦轿告状的老路子。这样方可沉冤得雪,赢得光明正大。

其实郡守也不是不知,不过既然人都死了,家里人谁又有心思来和那民女为难计较。他得名,康逸得利,两全其美的事。

然而雪敏知道她的康叔叔并非一个简单纯粹为民除害的英雄式的人物,又或者进一步说,他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都不算。

雪敏的目光抛到康逸手指上新戴的一只碧玉扳指上,这是他硬生生从那具被砍了头的恶少尸体上掰下来的。他在“替天行道”前,已向那恶少敲了不少的银两。康逸每做一次这种生意,就是发一笔横财。

而这种生意,并非一次两次,昌平郡的百姓有了什么难事,去康逸那里求助的次数倒要远胜于去衙门击鼓喊冤。

雪敏低下头半响不说话,心里想着,是否每个地方上都会出这样一个人中龙的人物,抑或又有个称谓,唤作地头蛇?

她扑闪着一双秋水只管出神,康逸却误会了她沉默的原因,微笑着告诉她:“走罢,去看看我新买的一艘画舫。今日春色好,泛舟赏春是个不错的主意。”

原来他便服前来就是为了邀自己游湖。雪敏十只手指尖互相攥紧,心如小鹿般跳。正勉力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际,忽然看到一个康逸的心腹小厮走过来,俯身在他耳畔絮絮禀告着什么。

康逸的目光便转过去,气定神闲地望向雪敏,唇畔露出一丝看不出丝毫异样的微笑。

“小敏,朝廷又派新的郡守来了。下月即到任,名字唤做尹安平,新科探花,是你父亲以前的得意门生。”

昌平郡的郡守向来是如女子换新衣般勤快,雪敏完全不在意,即使是这个所谓父亲门生的尹安平,名字对她来说也是十分陌生的。

当康逸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幅画卷展开来时,她溱过头去细看。只一眼,她就有些时光倒退的错觉。这个新要到任的昌平父母官,年轻英俊,意气风发,那一脸正气的模样,与她早已逝去多年的父亲,竟有着几分神似。

想及她的父亲,雪敏的眼眶不由就有些红了,心里忽尔泛出一丝忧伤,垂下睫毛,不肯让身畔的康逸瞧见。

“康叔叔你是要对付新郡守吗?抑或是,他要对付你?”

半月后的黄昏,一家破落客栈内,穿着身蓝碎花夹袄小丫头打扮的雪敏正坐立不安地在温烫着铜壶里的酒。她是这样地漫不经心,不防手触到了火苗,灼心地疼。

身畔自有人递上清凉膏药,替她细心抹开,康逸稍抬起眉角答非所问:“大人办事的时候,小丫头跟来做什么。”

雪敏有些忿忿地推开他的手,又走到肉香扑鼻的天井院里,取下那块已烤得外焦里嫩的牛肉,就这样捧着大块朵颐起来。而后嘴里咬着肉含糊不清地说话:“什么小丫头,若我爹爹在时,大概都替我将夫婿选上了。”

“那么你是怪我没替你张罗亲事了?”两道淡然的目光望过来,语调却有些提高,显示了他心内隐约的不安。侧过身深深地看她一眼。

依旧是那双琉璃般清洌如水的眼,却再不复以前般尽是对他依恋的目光。小姑娘长大了,也学会了发呆,思考,和疑虑。

也许有一日,她终究是要离他而去的。

康逸负手在后的指尖几欲掐进肉里,淡然道:“也好,我们府里是许久没办喜事了。”

雪敏眨了眨眼,很随意地拿他的袖口擦了下自己油汪汪的嘴。忽然一阵心烦意乱,她只顾一时口快,却怎地忘了比自己年龄要大上近一轮的康逸也还未娶妻。

要说喜事,怎么也应该先轮到他。那个心心念念想着他恩情的沈姑娘,可是隔三岔五地便去康府转悠呢。

她将那些酱盐姜蒜胡乱地涂在烤肉上,将话题又岔回去:“尹安平还到底来不来了?”

新郡守尹安平,据康逸得到的密报上说,是朝廷专门派来调查收拾他的。其实前来昌平收拾他的人,是一拔拔而来,最后不是给他收拾回家了,便是成了同盟。

唯有这个尹安平软硬不吃,铁了心要找他的把柄,欲将这个在京城中也有名头的“昌平一霸”彻底铲除。

“他会来,不过我不等他了。”康逸说完,便起身向院子外走去,自有小厮替他备好车马,用墨竹竿挑起篷布妥贴伺候好。

沉浸在姜蒜肉香里的雪敏怔怔地望着他,看他清俊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了然于心的神情,轻轻地摇了摇头:“你这烤肉香味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了。尹安平可是个聪明人。”

康逸本来是要设局迷倒新郡守而后大概不是放在青楼某个歌妓的闺房里,便是脱光了衣物吊起来悬在树上。最终是要让这个文人气很重的探花没有脸面再留在昌平。

可是康逸也是个聪明人。尹安平能瞧出这无人居住的荒郊野外有烤肉着实诡异,难道他就瞧不出这个来捣乱的小姑娘根本不是为了嘴馋而烤肉吃。

雪敏便低下头默默地不说话,心乱如麻。

雪敏正式见到郡守尹安平的时候,又已过了整整十个日子。

那日是尹安平亲自上康府来拜会这个架子颇大的“康爷”,后者却只是客气敷衍地匆匆见了一面,就以有要事推脱,先行离开了客厅。

康逸这样的直率带有敌意的轻慢,让尹安平暗暗心惊,一厢打量着装饰华丽精致的康府,一厢思索着该如何应付。

一抬头,却看到一个穿着秋香色锻袍的粉嫩少女,如画上的天仙般,静静地打量着他。一双精灵卓伦的眼,似曾相识。

“雪敏小姐。”四个字脱口而出,尹安平恍如隔世地看着这个已故恩师遗留下的孤女,英俊的脸庞上尽是喜色。

雪敏一语不发,她在康府时总是被打扮得如安静娴淑的大家闺秀,其实她心里并非是喜欢这样的。

但是她已逝去多年的父亲却喜欢,说起来康叔叔也真是尽心尽力的在完成好友的遗愿。

雪敏叹口气,径直走向眼前这个和画卷中一般剑眉大眼的正气少年,几乎是无礼般地质问:“你是来要将康叔叔置之死地吗?”

尹安平吃了一惊,环顾了下周围,原来诺大个厅堂内只剩下她和他。

雪敏这样咄咄逼人的话语却让他心里完全生不出一丝气来,他想了想,光明磊落地回答她:“不是。康逸虽非善人,却还罪不至死。若可以的话,我会将他绳之以法,家产充公。但会留他一命。”

雪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果然是个正派人,只因着她是故人之女,就将所有全盘托出,不知朝廷怎会派这么一个傻瓜来的。

不过有时聪明人可能就是要败在傻瓜的手里罢。

雪敏走近他,两眼灼灼,轻启樱唇:“我可以让你将他的家产全部进献给朝廷,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是个正人君子,定当不会食言。”

她就这样笑盈盈地等他答复,笑盈盈地看这少年郡守有些讶然地蹙起眉头,身子忽然有些摇坠。她蓦然看到在角落里,缓缓走出另一道身着锦袍的清瘦身影。

笑意缓缓消失在雪敏的唇畔,事已至此,她的心头倒也没有了丝毫恐怖。她只感到自己的眼皮愈来愈沉,恍惚中看到那张自己看了十年的熟悉面容对自己淡然一笑,笑含忧伤。

她的身躯跌跌撞撞地靠住了墙角,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看着将大局掌握在手的康逸,正俯身将也被迷香迷倒的尹安平搀起来,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郡守大人,你可愿意和我做一桩买卖。”

即使将舌头都咬出血痕来抑旧压不去心头的困意。可是雪敏却在心里努力挣扎着。这样的场景,她不要再经历一次。

雪敏永远也忘不了,就是在十年前,那个身着锦袍的清俊少年富商,也是这样客客气气地和她的父亲在大厅说话。

可是她的父亲,当时回答的是斩钉截铁的一个“不”字。

倘若她父亲不是太正派讲原则的一个人,是否也许就能逃过那场大劫,又或许,整个昌平郡的生灵就都能够逃过。

“小敏。”

这两个字从康逸唇中吐出的时候,所饱含的温柔和情意,便连尹安平都听出来了。

然而昏沉睡去的雪敏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康逸那缱绻爱恋的目光正久久地注视着自己,也不知道康逸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抱进卧室内的青纱帐里,替自己盖上棉被,防止她着凉。

康逸在自己的卧室内和已喝了解药清醒过来的尹安平促膝长谈,就如两个老朋友般,毫无顾忌和提防。

也许是他已不用提防,他早已事事安排好,只管提一壶清香菊花茶倒在透明的杯盏中,细细地和对方商谈细节。

“如果郡守大人能让敝人及家眷日后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的话,那么敝人便自然会给大人一个上呈给朝廷的交待。”

十分淡然的口气,抿一口菊花茶的清香,康逸狭长的眼眸眯成两条深邃黝黑的线。

尹安平挑眉,冷然问他:“如果本大人不愿意接受这桩交易呢?难道光天化日,你敢谋害朝廷命官?”他来康府人所共知,他就不信对方胆子大到这种地步。

康逸唇畔的微笑一直优雅地保持着,轻声:“不敢。何况大人若真出了事,也不会在昌平郡。大人是带着对敝人的成见颇深,日后有朝廷查案的官员问起来,若只有几个大人的家仆作证,完全没有可信度的。”

他复又站起身,从袖里取出一粒红艳艳的珊瑚珠来,叹口气:“大人一向正气凛然,虽得天子信任,也自然有得罪的权臣。敝人手中这粒珊瑚珠出自南海,世上统共只有十颗。弊府现在只余一半。你猜另五颗在哪里?”

涔涔冷汗自尹安平的脸颊淌下,他也是极聪明的人,康逸言下之意他如何不懂。他来时也是摸了下对方底细,却不知他在昌平的权势大至如此,甚至一直延伸到京城。

他即使要收拾自己,最后也会变成出事现场在昌平郡外,而整个昌平郡百姓,除了自己官衙里的人竟然都不会为他作证。又或许自己身边也有被买通的?

即使这案子告到京城,也自然有人替康逸说话。朝中有重臣收了他的贿赂,若真要动起康逸,这关系如老根连枝盘错,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么他除了接受和谈,还有什么办法?

他是个极正派的人,可并不表示是个会拿鸡蛋撞石头的笨蛋。

尹安平便在沉默中表示了妥协,转过身目光停在那个酣睡正香甜的少女身上,看得有些发怔:“康爷所说的家眷,也包括雪敏小姐?”

悠悠一口叹气声回荡在室内:“这正是敝人要与大人商量的另一件事。”

康逸复又坐下来,静静地望着对方,纤长手指弹过琉璃杯,杯里明菊缓缓盛开,宛若他全然托出的心事:“也许大人觉得敝人是个龌龊奸诈的小人,不屑与我为伍。然而敝人在昌平郡这许多年却自觉问心无愧。只是有一个人,我始终是对他有歉疚的。”

十年前的郡守,雪敏的父亲。

尹安平听到恩师的名字,脸上便泛起敬色,看眼前这个亦正亦邪的男子专注地望着自己,哑然失笑:“不愧是王大人门生,大人和他的神情举止,可真是象极了。”

雪敏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床锦被中,房间里没有点灯,却是一室的光华灿烂。

桌子上堆满了名贵的绸缎和珠宝。织金大绒、镶金起花西洋船、大盏的琉璃灯。尹安平在着人一样样清点,瞧见她醒来了,忙上前轻轻扶她坐起端一碗参汤给她,又软语相问:“雪敏小姐可要吃点什么?”

雪敏却无暇理会,赤着双足走下床,火速地推开房门,在空荡荡的长廊里发狂似地喊:“康叔叔,康逸!你给我滚出来。”

整个康府满眼望去依旧那样精致华丽干干净净,却换了一批官府里的差役,搬东西的搬东西,清点的清点,如看个疯子般看着她。

雪敏颓然跌坐在地,任由匆匆赶来的尹安平缓缓拉起她瘫软的身子,她回过头,几乎是红着眼睛问他:“康叔叔死了吗?”

尹安平凝视着她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点点头,却又迅速地在她耳畔轻声:“报给朝廷是这么说的。你放心罢。”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尹安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今天自己的行为几乎就是与私通贼匪没什么区别了。

可是当他看到雪敏那双清洌如水的眼眸中渐渐有宽慰之色浮现时,竟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值得的。也丝毫没有错处。

“康叔叔离开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呢?”雪敏恍恍惚惚地由他搀着往房间里走,行了几步便这样问他。

尹安平低头想了下,告诉她:“他提到你的父亲,说愧对于他。”

父亲。雪敏脑海里就浮现出十年前在漫天洪水里,那只瘦弱却拼命将她塞进大水缸的手。眼泪一点点在脸上泅滟开来,父亲在临终前交待她的话,这十年来,她从未有一日敢忘记。

“敏儿,去找你的康叔叔,劝他将不义之财全部献给朝廷,他若不肯,就找机会将他捉拿归案!”

昔日的王郡守,是个耿直清廉的好官,只是他太过于执着正义和邪恶的区分。在他的眼里,不是黑便是白,根本就容不得康逸这样的灰色人物存在。

在两个时辰前,康逸就坐在这个房间里将与王郡守的恩恩怨怨告诉了尹安平,从相识,到结交成友,再到道不同不能为谋。

王郡守执着地要他将所有财物全交出来,并不再私下管昌平郡的大小事宜。而康逸却想捐大笔的修堤银子来换他对自己所作之事睁只眼闭只眼。

双方协谈破裂了。

那时正值黄河水泛滥决堤,由于之前加堤的银两朝廷迟迟不到位,而昌平各富商均一毛不拔。最后大水将堤岸冲毁,袭卷了无数房屋,便连郡守府都被冲塌了。

由于愧疚,康逸赶来救走了郡守的遗女王雪敏,并抚养了她整整十年。

快要走近房门的时候,雪敏却止住了脚步,对着一室的珍宝发怔,任由凉风将她宽大的衣袖吹得呼呼作响。许久方长长叹口气:“康叔叔留给你的,只是些他私藏里最不值钱的东西而已,而且数量上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尹安平便稍稍地睁大了眼,他是清贫人家出身,看到这些东西时已是瞠目结舌,哪里料到这个朝廷说的最会敛财之人是如此的家可敌国。

他便蹙着眉头想,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清楚康逸的身家,自己将这些东西报上去,十之八九是要落个追查不力之实的。

看来康逸的下落,还是要继续追查啊。

尹安平回过头,看到雪敏莹莹的泪眼里,正泛着一丝丝让人心疼的如水忧伤。

“他到底去了哪呢?”她这样凄楚地问他,他又如何能推脱不说。

只是,尹安平想起那时康逸是这样告诉他的:“请大人放心,为了朝廷的面子,康逸这个人是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了。”

他实在也说不出康逸的下落。他府里的那些仆人,也只是挑了些他的心腹之人跟随,其余都给了银子解散了。

而雪敏的归宿,康逸却是交给了他。雪敏是恩师之女,又清纯可人,自己也的确是真心喜欢她的。

可是。

眼前的雪敏低下头,将眼泪埋进手心,任由它一滴滴从指缝间渗落。她本来是绞尽脑汁想用康逸的家财来和尹平安换他的平安。然后就与他相隐在山中塞外,相伴一生。

然而最后他带走了财宝,甚至带走了家仆,却独独留下个她。在康逸的心里,她始终是比不过那些耀眼夺目的钱财罢。

尹安平瞧着这样伤心难过的雪敏,轻轻叹口气,欲上前去替她擦拭眼泪,她却后退了几步,悄然避开。

他的心里便升起一股无言的怅然。他在和康逸此番交手,虽然对他的为人行事并不赞同,依旧是被对方巨大的魅力所折服了。而如今,看到王家小姐这样伤心欲绝的神情。他便明白。

这一辈子,康逸都是在她的心里了。

弘治十八年冬,昌平郡天降大雪。

雪花成团如羽纷飞而下,白茫茫的郡守府前,却独自有着一片红艳艳的喜色。

备受百姓称赞的昌平郡守尹安平今日新婚,娶的是昔日恩师王家的女儿。街上虽积着半尺厚的雪,仍是观之者众。

鼓乐喧天中,娇滴滴的新娘子由喜婆搀扶着交到新郎官的手里。郎才女貌,白头偕老的话不绝于耳。

从康逸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瞧得清穿大红新郎福的尹安平笑意盈盈的脸庞,及新娘子袅袅的身影。翩迁如蝶的雪花迷了他的眼,况且他在地下呆久了,本来就不大适应得这样亮的光线。

着一身银灰鼠斗篷的康逸远远地再看了一会,转身便由几个心腹小厮接应着走了。

为实现自己永不出现在世上的诺言,他将他的全部身家都搬到了昌平的地下。地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照样可以布置得金碧辉煌,华丽若皇宫。

只是,他总是会无端地寂寞,无端地便想起她。

“小敏……”他默默地念着这个自己思念了整整大半年的名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永远也不会退缩怯懦的人,可是到了最后,由于太爱,他就选择放手。

雪敏和他始终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自从尹安平出现,他就感觉自己是失去她了。她是如此急切地助对方来对付自己。

而他,却对她这个潜伏在青天白日里的敌人完全束手无撤。就如十年前在洪水里将她救出来时,那个小小的玉雪可爱的孩童依偎在自己的身上时。

她的指尖将自己的皮肉都掐出血痕来,自己却一直忍着,只为了换她一个安稳觉。

他心中不由一痛,康逸想尹安平无论是年龄抑或是家庭背景,都是要比他更般配雪敏罢。

只是,他唇畔浮出一丝苦笑,自己始终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啊。他今日破约而出是送贺礼来的。金织羽锻、玉佛观音、碧玉簪子……他故意留着大量的财宝,是提醒尹安平不要放弃自己这条大鱼。

尹安平想及他的存在,雪敏多少也就还会想起他罢。

哪怕他能在她日后忙于夫君和孩子的空隙,能有一丝想起他。

就足够了。

尾声:

昌平郡守尹安平新婚一年后,他的衙役王虎有一日忽然便向他辞去了差事,举家搬离至了异乡。

有人说他是凭空得了笔横财,如今在异地置地买田,日子过得十分的红火。

而又过了一年,郡守夫人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在郡守府做了许久的厨娘张嫂,也莫名地辞去了差事,回家乡去了。

离开前,张嫂神秘地对熟悉的人道,那一日,她被人蒙着面,去了一处所在。眼睛虽看不到,却听到一个低沉安稳的声音。

“你们大人好吗?”

“他的家人好吗?”

就这样短短的两句话。她只回答了两个好字,便拿到了一柄青光通幽的玉如意当作谢礼。

有了这样值钱的珍品,她大可以回家养饴弄孙,何必再挣辛苦银子。

“雪敏小姐,你说是不是呢?”张嫂离去时,正经过郊外的土地庙,遇见了前来拜神的郡守夫人堂姐王雪敏,便拉住了絮絮叨叨了好一会。

这个雪敏小姐说来也奇怪,一直拖着不肯嫁人,却又作媒将自己本家的堂妹嫁给了前途灿烂的郡守尹安平。

实在是个怪人啊。

张嫂这样念念叨叨地就去了,与她挥手而别的雪敏便独自对着土地庙发怔,想起很久以前在同一个地方,康逸意气分发地在台上祭神又悄然向自己微笑时。

自己从未想过,原来她会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她默默叹口气,想起两句话,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可是康逸还未老,两人终究还是有缘无份。

雪敏错以为和康逸是隔着一个她的父亲。而康逸却错以为他和雪敏是隔着一个尹安平。

然而他们都错了,他们隔的,只是一层薄薄的黄土。在雪敏凝神思念着她的康叔叔时,其实康逸也正在她的脚下,默默地想着她。

可是他们,彼此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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