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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旷世之恋

2011-05-14林芸

读者·校园版 2011年4期
关键词:埃斯特马科斯朵拉

林芸

2010年7月,在以色列和瑞士,10个神秘的保险箱被同时打开,里面是西方现代文学奠基人卡夫卡未曾面世的书信和手稿。为了打开这10个箱子,以色列政府以及卡夫卡迷奋斗了半个世纪。谁封存了这些手稿?为什么要封存?它们有怎样的价值?回答这些问题,要回到卡夫卡生命的最后一年……

死神面前的爱情舞蹈

1923年7月,39岁的弗兰茨·卡夫卡肺病复发已两年,他从保险公司辞职,准备周游欧洲后死去。卡夫卡反复咳血,身高182厘米的他,体重只剩下不到55公斤。这让他相信,医生对他活不过1924年的诊断,将会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卡夫卡拖着虚弱的身体,前往波罗的海,途中经过一个犹太人度假村,他在那里小住了几天。一天傍晚,经过厨房时,他看到一个年轻姑娘在杀鱼。姑娘满手血污,却掩盖不了那双手的白嫩纤细。卡夫卡由衷地赞叹道:“多么美妙的一双手啊,可干的活却是多么残忍!”

姑娘抬起头,黑发,碧眼,美得如同一朵野蔷薇。卡夫卡的话让她很难为情,她放下杀鱼刀,迅速消失在里屋。

晚餐时,卡夫卡听老板抱怨说:“朵拉要求换工作,理由是有人说她的手不该去杀鱼,我想知道这位惹事的先生是谁。”此刻,自身的病弱让卡夫卡对周围的世界充满悲悯。他承认自己就是惹事的先生,并且说如果不给朵拉换工作,他就会替她去找一份新工作。

1923年的卡夫卡,不过发表了几部小说单行本,在德语文坛上并不知名。老板诧异于这个瘦得露骨的男人,居然还有哄女孩的心思。他嘲弄地看着他,不相信他真能帮得了朵拉。

入夜,朵拉主动来找他:“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愿意跟你走。”卡夫卡频频后退,惊异于这个19岁的姑娘仅凭一面之交,就认定他是她的命运所系。

卡夫卡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性格暴烈,从小到大钳制他的自由,且从不给他肯定,这造成了他的自闭和怯弱。对于女人,他像对待父亲一样,既爱又怕。而得病之前,他修长的身材、优雅的文辞、良好的家世,俘获过多个女人的芳心。可是,自身的怯弱,加上父亲的蛮横干涉,使他给情人们带去激情的同时,也给她们制造了灾难般的痛苦。为此他多次订婚又多次取消婚约,到1923年时,他仍未结婚。

此刻,面对朵拉,卡夫卡同样充满恐惧——他孱弱的生命承受不了任何一丁点的希望,更别说要对得起一个比他小20岁的女孩的全部信任。于是他说自己是肺痨晚期病人,他可以给她推荐一份新工作,但是不能带她一起离开。

“先生,我不需要新工作,也不在意你是肺痨病人,我只想陪你走上一程。知道吗,到这里来度假的人,没有谁在等待上餐时静静地看书,除了你,大衣口袋里随便掏出的一本书,还是希伯来语的《叶塞尼亚》。3年来,我没遇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认定你就是。”

朵拉瞥见那本希伯来文的《叶塞尼亚》就放在书桌上,她拿起它,深情地朗读起来。

卡夫卡震惊于这个杀鱼姑娘居然会说这种只有极少数宗教学者掌握的语言。很快,卡夫卡得知,朵拉是柏林一个犹太富商的女儿,从小接受希伯来文教育。因为不愿遵从父亲的意愿嫁给一个她不爱的青年,于是逃出家庭,先在柏林当裁缝,随后又来到度假村当帮佣。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喜欢用希伯来文自言自语,老师听不懂我说什么,她拿走了我的布娃娃,威胁我说德语才返还。我选择了拒绝,结果我失去了那个布娃娃。”

朵拉的眼里流露着执著和聪慧,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脊背,仿佛看到了上帝来到他们中间,恶作剧般地在朵拉和他的心上丢下一颗种子,然后闪到一边去,坏笑着看种子如何生根发芽。卡夫卡清楚地知道,爱情的萌芽将不可遏止。他终生都在反抗他的父亲,但始终都没能逃脱他的控制。而19岁的朵拉,做了自己想做而一直没做成的事。她身上有一种力量,呼唤垂死的他重新鼓起斗志。

出于对生命的留恋,卡夫卡中断欧洲游计划,跟随朵拉来到了柏林。从此,不管家人如何召唤,他拒绝再回布拉格。而当朵拉透过他的小说,看到了一个广袤无垠而又独特的精神世界时,也疯狂地爱上了卡夫卡。这种爱情加上对他病痛的同情,变成义无反顾的勇敢,她甘愿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决心赌上最真的痴心,去换取跟他哪怕是极为短暂的相守。

神秘情敌抢夺最后时光

爱情的力量使卡夫卡燃起了活下去的欲望,他像个孩子般地听从朵拉的话,认真配合医生的治疗。1923年11月,医生宣布卡夫卡的病情有所好转,两人都流下了高兴的眼泪。

但新年过后,卡夫卡的病情突然加重,经过数天治疗后,医生才放他回家,并叮嘱他严防感冒。病情刚刚好转,卡夫卡却坚持要外出。朵拉生气了,说:“从医院接你回家的路上,车窗玻璃上有一条裂缝,我怕风吹到你,将自己的背紧贴那条裂缝,可我的脊背还在冒寒气,你却又要外出。你忽视我的爱,就像忽视我的身体!”

卡夫卡深情地凝望着朵拉,说:“再多的外界关心都不能给我足够的热量,我需要自己燃烧。”卡夫卡坚持外出,这让朵拉怀疑,他不是会出版商,也不是见朋友,而是去见女人。因为卡夫卡曾亲口对她承认,他有过多段情史,每段都刻骨铭心,她认为以前的某个女人也来到了柏林,跟她分享卡夫卡最后的时光。

这种想法让朵拉很难受,她接受他的病体,接受他对逝去爱情碎片般的记忆,唯独不能接受别人对他哪怕是一分一秒的分享。朵拉两次负气出走,但两次都赶在卡夫卡踏进家门前回来,她放不下他。自从离开布拉格后,卡夫卡就拒绝接受家人的援助,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而1924年,柏林遭遇了可怕的通货膨胀,朵拉从此在母亲的宽容和情人的小气中徘徊。当卡夫卡在身边时,她掏心掏肺地爱他;当卡夫卡消失时,她独自生气流泪。

1924年2月,卡夫卡的病情再度加重,医生宣布他由肺结核发展到喉结核,他将逐渐出现进食的困难。这等于是宣告卡夫卡再没有康复的可能。那天傍晚,朵拉做好了晚餐,但她什么也吃不下。

卡夫卡认真地一点点地将饭菜送到口里,反复地咀嚼,他对朵拉说:“从现在开始,我要记住你做的每道菜的味道。”朵拉泪流满面,她知道他是爱她的,那些他忍着剧痛吞下去的食物,好像帮助她触摸到了他的内心。

但是,无法解释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当时卡夫卡正在写长篇小说《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他意识到这是绝笔之作,所以只要疼痛不那么剧烈,就会拿起笔。在如此劳累的情况下,他还会坚持写一些书信,大多数书信都是朵拉前往邮局投递。只有写给一个人的信,他既不给她看,也不让她帮忙投递,只要身体条件允许,他就会带着那封信出门。朵拉认为那些信一定是写给哪个女人的,本能地,她对那些信充满仇视。

1924年4月,经过一整夜的咳嗽之后,卡夫卡第一次陷入昏迷。幸好赶上他的高中同学兼多年的朋友、同样是作家的马科斯·布罗德从布拉格来看他,两人一起将卡夫卡送进奥地利近郊的基尔灵疗养院。

在这里,卡夫卡再也不能独自出门。朵拉一边为他的病情加重而伤心,另一方面也因为远离了躲在暗处的情敌而松了一口气。卡夫卡的生命只能以秒来计算了,她要他以后的每分每秒都属于她。

卡夫卡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已经无法正常进食了。精神好时,他会让朵拉将餐桌搬到他的床前,当着他的面进餐。朵拉一边吃,他一边描绘食物的味道。卡夫卡描绘得丝丝入扣,并总是要求朵拉进餐时间久一点,说这样他也能分享到进餐的快乐。朵拉这才知道,一个月前他认真记忆食物的味道,不是他自己留恋,而是想给她制造进餐的快乐——这是一个爱得多么深沉而细腻的男子啊!

然而即便这样,卡夫卡依然没能满足朵拉每分每秒都与他相守的愿望。他终生都有写信的爱好,这一爱好在他进入生命尽头的时候,更成了他跟外界交流的重要方式。他反复给亲人、朋友写信,为此朵拉要一趟又一趟地跑邮局。

渐渐地,朵拉发现卡夫卡写给其他人的信都是有回信的,只有写给柏林维茨尔街11号的信从不见回信。收件人显然是个女人的名字,维茨尔街离他们当时在柏林的寓所不过是两三个街区,朵拉断定她就是卡夫卡倔强地要独自去见的那个女人。

我爱你,撒谎的布娃娃

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在连续昏迷了一天一夜后醒来,他从枕头底下又摸出两封信,让朵拉去邮局。朵拉不愿离开他,但卡夫卡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不辞而别的。”

马科斯也在病房,他也让朵拉放心前去。朵拉走到半路上,看到这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卡夫卡写给父亲的,另一封又是给那个女人的。朵拉气愤地将写给那个女人的信抛弃在路边——这些信在消耗卡夫卡最后的精力,但她从不给他回信,她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

朵拉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于心不忍,那些文字毕竟凝结着卡夫卡的心血。于是她返身想将信捡起来,正在纠结中,看到疗养院的一个护士急匆匆地朝她赶来,说卡夫卡快不行了。

朵拉跌跌撞撞地赶回疗养院时,卡夫卡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巨大的悲痛将朵拉击倒,她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你答应过我绝不独自离开的……”

卡夫卡生前立下遗嘱,要求将他的所有文稿和书信都交由马科斯烧掉。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是由于他一贯主张写作不是为了生存,而只是为了释放内心能量,因为是马科斯鼓励他写作的,所以他认为他是唯一有资格烧掉他心血的人。

根据这份遗嘱,朵拉没有资格保留卡夫卡的遗作,她只是取出最后两封没有投递的信,将其中一封在葬礼上亲手交给了他的父亲,另一封给那个女人的,她打算亲自送上门。

4周后,朵拉来到柏林维茨尔街。她跟卡夫卡的爱情时长不过11个月,在这11个月里,那个女人一直活在他们中间,她恨她,她要借送信的机会,将仇恨倾泻到她的头上。

那是一栋旧公寓楼,她反复敲了几遍后,门才打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出现在眼前。

“找她?对,是在这儿。”女人唤来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随后,一个让朵拉痛哭千万次的故事通过女孩之口展开了。

1923年秋天,朵拉和卡夫卡搬到柏林的两个月后,卡夫卡在公园遇到一个哭泣的女孩。当知道女孩是因为弄丢了她用积攒了一年的零花钱买的布娃娃时,卡夫卡对女孩说:“你的布娃娃出门玩去了,她会回来的。”

女孩问:“你怎么知道的?”卡夫卡回答:“我正好遇到她,她让我交给你一封信,可我将信忘在家里了,明天我一定带来。”第二天,卡夫卡果然带着信来了。女孩不识字,他就念给她听,大意是布娃娃说她在家里待腻了,想出去走走……信的结尾,布娃娃说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她恐怕一时回不来,以后还会给她写信。

卡夫卡跟女孩约定每周五上午在公园见,每次他都会带来一封布娃娃历险的信。女孩不仅不伤心了,还为布娃娃有美妙的经历而高兴。但是两个月前,卡夫卡再也没出现,随后女孩的妈妈不断收到一个陌生人写给女儿的信,可是她觉得信里的内容荒诞无聊,于是没有告诉女儿。而女孩认为是她的布娃娃出了意外,所以一直闷闷不乐。

明白前因后果后,朵拉恼怒自己竟然将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想成情敌。她不忍心向女孩说明真相,于是将卡夫卡的最后一封信读给她听。卡夫卡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了,他编造说,布娃娃在旅行中遇到了一个小伙子,他们真心相爱。“我要成为他的新娘,恐怕再不能回到你身边了。请你放心,我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

朵拉回到寓所,模仿卡夫卡的口气,接连给女孩写了6封信,继续编造布娃娃的快乐旅程。为治疗创伤,朵拉随后开始了冒险的旅程——她考上表演学院,并秉承卡夫卡为穷人奋斗的理想,嫁给一个共产党员。随后,她坐牢,终年51岁。

遗稿饱经周折,重见天日

由于马科斯意识到卡夫卡作品的巨大价值,他违背其遗愿,不仅没有将遗稿烧掉,反而将一部分整理出版。10多年后,凭着《变形记》《审判》等作品的热销,卡夫卡的名字闪耀在欧洲文坛。

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对犹太人的残酷迫害开始了。马科斯将没有来得及整理的遗稿和书信装在箱子里,一部分寄存到瑞士苏黎世银行,剩下的则冒着巨大的危险,带到了以色列。

后来,马科斯结识了一个叫埃斯特·霍费的女人,埃斯特不仅成为其秘书,而且成为其生活伴侣。马科斯立下遗嘱,将自己的手稿和卡夫卡的遗稿赠送给埃斯特。

马科斯去世后,埃斯特得到这些遗稿,她将它们封存于地下室。以色列政府和卡夫卡迷们知道这些遗稿的存在后,一直期待埃斯特将它们捐出,让卡夫卡的文字进入世界文学宝库,但埃斯特顽固地拒绝。直到2008年她高龄去世,以色列政府才通过为期两年的诉讼,从她的女儿手里得到了遗稿。由此,卡夫卡才有更多更有价值的文字被发现。而他最后那段凄美的爱情,以及那虚构的却充满爱心的布娃娃,如同他的文字,也被挖掘出来,并注定要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

(蓝帆摘自《知音·海外版》2011年第1期,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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