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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志所见吴语方音考略

2011-04-11

关键词:吴语松江方言

钱 毅

(邵阳学院 中文系,湖南 邵阳 422000)

历史传承的重要载体就是文献,可以说,文献是历史的标志。作为伟大文明古国之一的中国,历代文献资料浩如烟海,而地方志则是其中的一颗璀璨明珠,发出异样的历史光芒。地方志是记载一定时空内一个方面或各个方面情况的资料性文献,清代著名方志学家章学诚认为“方志乃一方之全史”。从内容上看,地方志内涵丰富,其中方言、谚语、民谣、风俗等内容则是研究古代汉语方言的重要资料之一。古代地方志直接或间接地显现出古代汉语方言的信息,据此,可以回溯现代汉语方言的历史。从时间来看,含有大量方言材料的地方志主要出现于清代或民国,明代的很少,明代以前的就更加稀缺了[1],主要是偶尔记载着个别方言现象。地方志中的方言材料大多是方言词汇,但是也有零星的方言语音材料。本文选取宋代以来几部重要的江浙地方志,简要考察其中的吴语方音现象。考察时,一方面结合当时其他文献,另一方面利用现代吴方言。

一、宋代《中吴记闻》、《吴郡志》—— “吴人呼来为厘”

《中吴记闻》是宋代江苏昆山人龚明之(1090—1186)所著的一本重要地方志,该书云:“吴人呼来为厘,始于陆德明,‘贻我来牟’、‘弃甲复来’皆音厘。盖德明,吴人也。”[2]宋代平江吴郡(郡治在今江苏吴县)人范成大(1126—1193)纂修的《吴郡志》卷二中亦有类似记载:“吴语谓来为厘,本于陆德明。‘贻我来牟’、‘弃甲复来’,皆音厘。德明吴人,岂遂以乡音释注,或自古本有厘音耶!”[3]陆德明是由陈隋入唐的著名经学家、训诂学家,苏州人,他博采诸儒训诂,考证各本异同,撰成《经典释文》,间用吴语方音释注经籍文字。“贻我来牟”,出自《诗经·周颂》;“弃甲复来”,出自《左传·宣公二年》。范成大认为两句中的“来”字既可能是陆德明按照其方音作注,也可能原本即是读“厘”。我们认为,应该将此看作吴地方音现象,从目前研究成果来看,虽然宋代“来”读“厘”见于吴、闽两地诗歌,但是闽地诗歌中的用韵应是受吴地方音影响所致[4]。

宋代吴人“来”字读“厘”的语音现象还存在于同时期的其他文献。

1.宋代笔记。古代笔记内容丰富,其中不乏当时语音的记录,而且这一记录的可靠性较高。宋代吴人“来”字读“厘”即记录于宋代笔记。(1)“今吴人呼来为厘,犹有此音。”[5](宋代长洲即今苏州人王楙《野客丛书》卷六);(2)“浙西有大臣许某者,以国恤亲丧奏乐,又所居颇侵学宫,为仇家飞谣于台臣曰:‘笙歌拥出画堂来音离,国恤亲丧总不知。府第更侵夫子庙,无君无父亦无师。’竟以是登于劾章。”[6](南宋处州龙泉即今浙江丽水人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卷五戊集)文中特意给“来”加注“音离”,表明“来”字应读成“离”。

2.《全宋诗》中宋代江浙诗人的用韵。古代诗歌用韵能反映古代语音,其中包括方言语音。宋代江浙诗歌中“来”字押入支微部(“支微部”是宋代江浙诗歌用韵的韵部之一,其韵字的主元音大致相当于现代汉语的i;“来”为《广韵》咍韵字,不属于支微部,因而二者主元音不同)共12次[7]144。如楚州山阳人徐积七律《舞马诗》叶“时迷泥齐来”[8]7691;楚州淮阴人张耒杂古《龟山祭淮词二首·送神》第5韵段叶“悲来”[8]13046;永嘉人薛季宣杂古《杨叛儿》第1韵段叶“儿来依棲”[8]28697;鄞县人楼钥七律《赠别庐甥申归吴门》叶“来驰离诗斯”[8]29466;鄞县人高似孙杂古《小山丛桂》第6韵段叶“嵬济嘶来”[8]31996;淳安人钱时七古《用樵姪渔舟韵》第3韵段叶“肥来谁皮知”[8]34348。四明象山人释智愚杂古《偈颂二十四首》第18首叶“谁来”[8]35908;台州宁海人舒岳祥杂古《退之谓以鸟鸣春往往》第12韵段叶“磎来”[8]40912,七绝《新成小斋曰剡雪舟以此兴有所思也》叶“来啼溪”[8]41025。另外,宋代江浙诗人在其诗句中常常给“来”出注,称其读支微部的音,应该是怕读者将“来”读成《广韵》咍韵音,故特出注,而这出注之音很可能就是不同于韵书的方音。如永嘉人林季仲七绝《袁居士来自相庐索诗赠二绝句》第1首叶“眉来移”三字,在诗句“得得相庐江上来”后自注“力之反”。[8]19970黄岩人戴复古七律《清凉寺有怀真翰林运使之来》韵字为“碑遗悲诗来”,《全宋诗》注曰:“四库本作仪,群贤本卷下来下注:音离。”[8]33558江苏笠泽(今苏州)人叶茵七绝《遇风》首句“来”字入韵,构成韵段“来飞机”,特于“来”字下自注:“音离。”[8]38239还有,阳翟(即今河南禹州)曹勋《吴歌为吴季子作》为句句韵,韵字为“来知依时嵬”,首句为“佳人一往兮不来”[8]21039,作者给“来”字作注:“邻知切”。曹勋虽为河南人,但从诗题看,此诗是吴歌之作,吴歌当然与吴方言密切相关,因此曹氏之例“来”读“邻知切”可看成吴方言的反映。

3.韵书。韵书是直接记载语音的主要语言材料。南宋吴地江山人毛晃、毛居正父子在修订《礼部韵略》时,“吴音化的倾向很重”[9],其中将“来”字补入支韵细音“棃”、“梨”,共2例[10]。

现代浙江南部吴语“来”、“厘”字仍存音同现象。如温州、瑞安“来”白读、“厘”念lei,永嘉、苍南、平阳“来”白读、“厘”念li,江山、广丰“来”、“厘”念li*读音取自曹志耘《南部吴语语音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教研室编《汉语方音字汇》(第二版重排版),北京:语文出版社,2003年;温端政《苍南方言志》,北京:语文出版社,1991年;秋谷裕幸,赵日新等《吴语江山广丰方言研究》,日本爱媛大学法文学部总合政策学科,2001年。。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宋代地方志《中吴记闻》、《吴郡志》所记载的“吴人呼来为厘”属实,应该是宋代吴方音的反映,这一方音特点延续至今,现代南部吴语中“来”字的白读音仍与“厘”字读音相同。

二、明代正德《松江府志》——“韵之讹则以支入鱼(龟音如居,为音如俞之类),以灰入麻,以泰入箇(槐音如华,大音如惰之类)”;“以上声为去声,去声为上声(呼想如相,呼相为想之类)”

《松江府志》是明代顾清、陈威等所纂修,卷四“风俗”谈到了松江的方言,明确指出与当时通语不同的读音:

1.“以支入鱼”即所谓“支微入鱼”。就是说松江话止摄合口三等字读成鱼韵,如“龟”读如“居”,“为”读如“俞”。这是包括松江话在内的吴语方音重要特点之一,明代诗韵[11]25、词韵[12]31均有200多例,散曲用韵中支思、齐微(二部相当宋代支微部)入鱼模16次,鱼模入支思、齐微42次[13]48。徐渭在《南词叙录》中亦提到“松江人支、朱、知不辨”[14]。至清代,嘉庆《上海县志》:“鬼如举,归如居,跪如巨,维如喻,亏如去平声,逵如衢,椅读于据切,小儿毁牙之毁如许。”康熙《嘉定县志》:“归、龟呼为居,晷、鬼呼为举。”光绪《嘉定县志》卷八“风土”之“方言”云:“亏,俗呼如驱”、“归,俗呼如居”、“跪,俗呼如巨”、“鬼,俗呼如举”。包括上海在内的现代江浙大地,止摄合口三等字读成鱼韵是普遍现象。

2.“以灰入麻”,如“槐”读如“华”。“槐”字《广韵》两读:灰韵户恢切、皆韵户乖切。现代上海吴方言,灰韵喉音读ue,不读a,而佳韵(含皆韵)则读a;麻韵读a,不读ue,因此有学者认为应是“佳入麻”[15]186。其实“从现代方言看起来,实际上指蟹摄一二等字韵尾i丢失”[16]。这样看来,“灰”应该是整个蟹摄一二等字的代表字。吴语方音的这一特征至少可以回溯到宋代,宋代地方志虽然似乎未见记录,不过宋代江浙诗人用韵中有所反映:“悖怀坏灰斋陪”6字分别押入麻韵,共7例[7]110-111。受吴语的影响,宋代闽地陈淳诗歌以有1例,将皆韵“怀”字押入麻韵[4]。

3.“以泰入箇”,如 “大”读如“惰”。“大”字《广韵》两读:泰韵唐盖切、箇韵唐佐切,泰韵出现在前,箇韵后出,大致为“唐代新起之音”[17];而“惰”字属过韵。大概“以泰入箇”是说泰韵字读成果摄两韵去声,“箇”只代表其中一韵。“大”读如“惰”,说明代松江话“大”字只读果摄,泰韵一读不存。光绪《嘉定县志》卷八“风土”之“方言”云:“大,俗呼作惰。”现代上海、崇明“大”字念du,应当来自箇韵唐佐切,韵母中u是歌韵在吴方音中的演变之音,今上海方音中歌韵读成鱼、虞韵。

4.“以上声为去声,去声为上声。” 如“想”呼如“相”,“相”呼为“想”。“想”、“相”均为阴声母。松江方音的这一声调现象在明代《华亭县志》亦有相同的记载,说明“上海话阴上和阴去的合并,有可能在四、五百年以前就开始了”[15]186。

三、清代康熙《上海县志》——“凡属八庚者或开口呼,从七阳韵”

康熙《上海县志》由史彩、叶映榴等修纂,于康熙十二年(1683年)刊刻。在《平水韵》中,庚韵列下平声第八,阳韵列下平声第七。与庚韵字相比较,阳韵字主元音开口度大、舌位低。这样来看,清代上海话庚韵读阳韵,则反映了清代上海话庚韵主元音的低化音变。其他志书亦有类似记载,如光绪《罗店镇志》:“争,呼如侧羊反,叶阳韵。烹,呼如普羊反,叶阳韵。羹,俗呼古凉反,叶阳韵。更,俗呼如公良反,叶阳韵。坑,呼如苦央反。”光绪《嘉定县志》:“烹,俗开口呼,音如普洋反。”另外,清李汝珍《李氏音鉴》卷四《古人方音论》引苏佑《逌旃璅言》:“吴人呼‘生’为‘丧’。”[18]可见庚韵字读阳韵字的确存于清代上海话中,而且吴语他地亦然。庚、阳两韵在现代上海话都读a的鼻化音,苏州、桐庐、天台等地庚韵白读与阳韵韵母都读ang,金华庚韵与阳韵韵母同为Ang,遂昌庚韵与阳韵韵母则同为iang。

江浙吴语庚韵读阳韵,在明代亦如此,明《松江府志》:“问如何曰宁馨”,“宁馨”后出注:“宁音如曩,馨音如沆。”“宁”、“馨”均为青韵字,松江人分别读成唐韵字“曩”、“沆”。从韵文用韵材料看,江浙语音中梗摄的庚、青两韵韵母至少宋以后区别甚少,几乎同音,宕摄阳韵与唐韵亦如此。因此,我们认为明代的青韵读唐韵与清代的庚韵读阳韵性质是一样的,均为方音的反映。而且明代的其他文献材料也有此语音现象:(1)浙江诗、词用韵,江浙散曲用韵有梗、宕摄韵字相押,其中浙江诗韵19例[11]42,浙江词韵13例[12]45,江浙曲韵2例[13]59。(2)明《山歌》用韵中,庚青部“争生声”等字广泛押入江阳部,以致于编者在全书开头说:“凡‘生’字、‘声’字、‘争’字,俱从俗读叶入江阳韵,此类甚多,不能备载。”[19]也就是说“生声争”等字的白读与江阳韵无别。宋代江浙诗歌用韵材料也透露出宋代吴语具有此特征[7]144-145。因此,可以说现代吴语梗摄读宕摄的方音特点,至少可以回溯到宋代。

吴语是古老的汉语方言之一,我们以《中吴记闻》、《吴郡志》、《松江府志》、《上海县志》等地方志考察出各时代吴语的若干语音特征,如呼“来”为“厘”、支入鱼、灰入麻,泰入箇、上声为去声、去声为上声、庚读阳等。地方志中保存的吴语方音材料还有很多,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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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李汝珍.李氏音鉴[M].《续修四库全书》本.据嘉庆十五年刻本影印.

[19] 石汝杰.《山歌》的语音和语法问题[M]//明清吴语和现代方言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71.(英文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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