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虹飞

第一次见到冯唐是许多年前的秋夜。我其实早已经看过他出版的《万物生长》，只觉得才气逼人。那个晚上我的乐队在北京一个小酒吧和一堆乐队一起演出，聒噪，令人不适应。一群江湖泡网的LLM(“老流氓”)聚在一起喝酒。零点时分，众声喧哗，削瘦的冯唐第一次出现，文静儒雅，微微笑，只是喝酒，腰杆很直，话不多。

2003年我第一次发新书《阿飞姑娘的双重生活》，冯唐闷声不响地来，闷声不响地走。在场的自然也还是江湖泡网的LLM。不管他在文章里表现如何不羁，冯唐身上有一种平和中正，这大概是他在外企修炼的结果，一种克制、内敛、得体的礼貌。他请我吃过一顿饭，在清华南门，我们谈论了下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些人，但是话不多，我多少有些生分，他后来撰文写，虽然阿飞招呼人喝酒，但我一眼看出她内向，是我的同类。

我曾经以为冯唐有家学底子，结果没有，他竟然也是胡同串子，住过平房，也住过大杂院。他家非知识分子，连小知识分子也不是。从地理学上来讲，冯唐是北京人，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从人类学看，冯唐不算北京人。他爸是广东人四会县人，据说是贫困地区。他妈是蒙古人，赤峰巴林右旗的，会说蒙古话。

他的第一本启蒙读物是大哥的文学摘抄本。那是一个480页的16开的硬皮日记本，上面有《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西方名人名言、台湾爱情诗。冯唐老妈小学毕業，不懂颜肉柳骨，逼冯唐哥哥天天抄人民日报。冯唐大哥的字练得跟庞中華似的，但是更有人民日报的范儿。大哥暗示小冯唐，他的文学摘抄本、吉他弹唱和弹簧刀是赢得姑娘好感的三种主要工具。具体顺序是，找个机会让她们观摩一次弹簧刀白入红出，然后在伤口血流方止未止的时候吉他弹唱“爱的罗曼丝”，最后把文学摘抄本借给她们放在床边。

他在鲁迅之后，在“希望工程”之前，发出了他的发聋振聩的心声：我要读书!

他先读王力的四册《古代汉语》、商务印书馆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然后再前四史。对于英文，先念《新概念英语》、背三遍梁实秋编的《远东新袖珍英汉词典》，郎文出的英美文学简介，按照美国现代图书馆出过一张二十世纪最佳英文小说的书单，然后就开始读海明威、萨克雷、狄更斯、劳伦斯、奥斯汀的原著。接着读周作人、曹聚仁、梁实秋、鲁迅、朱自清、唐瞍、郑振铎等已故的人的书评，从中获得指导。

你以为他是中文系毕業，至少应该是外语系毕業，可他却读的是协和医科大学，本科、硕士、博士，一口气读过来，大好的、茁壮的、闷骚的、牛逼哄哄的青春在临床医学的福尔马林和尸体中度过，鲁迅如此，罗大佑如此，大概这样可以令作品得到防腐，千秋不朽。近视眼冯唐这样走了一条不同寻常之路，茁壮成长，做他的关于“千古文章”的春秋之梦，掩盖了对姑娘们的热爱。他穷极无聊，去了美国Emory大学读MBA，就职于麦肯锡公司，当起了师爷，“一张A4纸的咨询报告，按幻灯片格式横过来写，可以收两万元”。

冯唐喜欢亨利•米勒，文气盛，元气足。“我记得第一次阅读亨利•米勒的文字，天下着雨，我倒了杯茶，亨利•米勒就已经坐在我对面了”。亨利•米勒一辈子，思考，写作，嫖妓，冯唐以为难得这样，一辈子当流氓。后来“老流氓”、“小流氓”这样不堪的字眼成为了他小说里的常见主人公。而他也会认为亨利•米勒血里没有杜牧，不知道“烟笼寒水月笼沙”。

我问冯唐，在小说语言上对你影响最大的是谁?他回答说：《世说新语》、《史记》、《北回归线》，我妈。我以为都是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