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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

2011-01-05新疆李志明

吐鲁番 2011年2期
关键词:大队长叛军城墙

新疆 李志明

小城故事

新疆 李志明

谨以此文献给为新疆和平解放做出重大贡献的中国共产党人;献给支持和拥护新疆和平解放并为此做出贡献的各族各界爱国人士!

物价、物价涨又涨,三年涨垮国民党。东方、东方就要亮,来了救星共产党……

———童谣

1949年5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在彭德怀司令员的指挥下,攻克西安和关中地区之后,兵分两路,乘胜追击。右路强攻兰州,左路奔袭西宁。8月16日攻克兰州。9月6日攻克西宁。

随着陕甘青宁的解放,驻防新疆的马步芳的骑五军和胡宗南的整编七十二师、七十八师十二万余人孤悬塞外,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9月25日,陶峙岳将军领衔发布起义通电:脱离国民党反动集团,接受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领导。

9月26日,新疆省政府包尔汉主席,发布省政府起义通电,与广州政府断绝关系,归向人民,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至此,新疆和平解放。

在新疆实现和平解放之初,骑五军军长马呈祥逃离新疆后,留下所属整编骑一师第一、第二两个整编旅约两万余兵员,他们绝大部分来自甘青宁,驻防新疆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加之军饷拖欠,兵员思想波动很大。在人民解放军还未进疆实施改编前,这支失去统帅的部队,便成为影响新疆实现和平解放的不安定因素之一。在拖欠军饷、驻防分散、败势已成定局的情况下,部分背负人民血债的官兵惶惶不可终日,极易受到国民党特务和一些反动的中下级军官及地方民族分裂分子的煽动、诱惑,给新疆顺利实现和平解放,造成巨大威胁。

1949年9月28日深夜,驻哈密原国民党178旅所属533团部分官兵,在国民党特务和一小撮中下级反动军官的煽动和挑唆下叛乱。

与此同时,以乌斯曼、尧乐博斯为首的民族分裂分子,勾结地方民族主义反动势力,趁机叛乱。

叛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残害各族人民。这些人伦尽丧的叛乱分子,在向南疆逃窜的过程中,使鄯善、吐鲁番、焉耆、库尔勒、轮台以及库车,均遭到空前浩劫,使广大人民的生命财产,蒙受了不可估量的惨重损失。他们对新疆各族人民,又一次犯下滔天罪行。

当时,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的第一兵团正在玉门集结,而先头部队,以日夜兼程的急行军,兵锋直叩新疆大门。

兵临城下的态势,使叛军东出阳关逃遁已无可能。唯一的通道,就是向南疆广袤的区域逃窜。而通往南麓的必经咽喉要地托克逊,却奇迹般地幸免于叛军的劫掠。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座小城幸免于难?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在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主席的八项和平声明与国内和平协定方针的感召下,面对叛军随时可能开来的严峻形势,托克逊县党部、政府中的一班坚决响应和拥护新疆和平解放的旧官吏,首次和驻军边卡大队的军官,坐在一起商量御敌之策。这是托克逊从建县以来,第一次真诚合作的会议。

1949年10月3日凌晨,托克逊驻军边卡大队一中队约一百余名兵员,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新城北门外李会长店中的自卫队驻地。

昼暖夜寒的深秋气候,使军装单薄,躲在避风角落瑟瑟发抖的两个哨兵,被轻而易举地降服。大部队随之一拥而入,把三排自卫队营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此之前,为防止叛军突然袭击和城内突发意外,托克逊城的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已分别被边卡大队的四个小队严密控制。其余两个小队士兵和警察,对新城和老城,实行戒严。顷刻间,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由于时至凌晨,城中居民都正在甜梦蜜鼾之中,对外面的军事行动毫无知觉。

当时的“自卫队”,名为地方保安部队,实际上一直隶属骑五军统辖指挥,地方政府却根本无权过问。

为慎重起见,防止狗急跳墙,引发大混乱。行动前,驻军边卡大队的任大队长就给部属下达了“只能软劝、不准强攻,没有命令严禁开枪”的死命令。所以,部队只围不攻,只能隔着窗户喊话。

自卫队士兵从睡梦中惊醒,在漆黑的宿舍里乱成一团。这时,窗外又传进喊声:“自卫队弟兄们,我们是边卡大队,奉上峰命令,已经包围了你们,命令你们马上穿好衣服,两手放在头上,到操场排队点名。如果有谁胆敢反抗,就地正法。”

刚才还乱成一团的宿舍,顿时安静下来,但沉寂中却传出拉枪栓上枪刺的轻微声音。这是企图负隅顽抗的先兆,一名小队长灵机一动,大声命令道:“准备手榴弹,听我的口令,一分队往房顶上撂,二分队往窗子里撂,我就不信,里面的人能挣扎多大会儿。预——备……”屋里顿时乱了套,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出来:“哈班长,你可不能拿弟兄们的性命逞能行,手榴弹真要摞进来……”“我不想死呀”。一个哭嚎的声音打断了前者的话:“我死了,我坐寡的妈妈靠谁养活哩……”那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而围在屋外的士兵们却都捂着嘴在笑。“外面的弟兄们听着……”哈班长沉不住气了,也怂了。急失忙活地喊道:“兄弟我不是不识劝的人,我们同为军人,同有纪律,如果海长官下命令缴械,兄弟立马执行。希望不要难为我们了。”

哈班长说的倒是大实话。骑五军的军令虽说也有条律规定,但执行起来,却是随长官的意志进行,草菅士兵和平民性命的事常有发生。特别对违纪士兵的处罚极其严厉,甚至是惨无人道。老百姓对骑五军统称“西宁鬼”的这一称谓,除指军纪涣散外,更大程度上泛指对待无辜的刑罚条令,很大程度上沿袭了封建土司、部落头人视平民生死如儿戏的野蛮制度。只要长官一声“杀过给”,不分青红皂白,被处罚的士兵或百姓,顷刻间就会身首异处。受刑者能得“杀过给”,老百姓通称“给快行”,便算是死得极幸运。如果恰逢长官心绪不佳,那受刑者就要倒大霉了。一声“乱棒打过给”或“鞭子抽过给”,那可是无异于“凌迟”的刑罚。通常都是把人倒吊起来,乱棒也好、乱鞭也罢,皆先从人体不要命的部位打起,受刑罚者往往都在经受几百棒或上千鞭子的痛苦煎熬后才能毙命。受刑罚者所承受的折磨,不亚于“剥皮抽筋”。尽管哈班长非常清楚任何抵抗都是毫无意义的徒劳,但他宁肯被边卡大队的手榴弹炸个粉身碎骨,也不愿被“乱棒打过给”或“鞭子抽过给”。

围在外面的部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所以,那位小队长赶紧压着哈班长的话碴儿回应道:“儿子娃娃话从口出命也从口出,只要你们老老实实的甭乱动,我们决不会先动武。”

就这样,现场紧张的气氛倒也暂时有所缓解。

较之哈班长,海连长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他被外面的响动惊醒后,一个饿虎扑食就闪身下地,同时,德国造二十响盒子炮已提在手中,并以极敏捷的身形闪到窗户边,枪栓已打开。他是个老兵油子,别看他军阶不高,但从抗战时期就跟着马呈祥东渡黄河,和日本人大小征战几十次,自己都记不清多少次死里逃生。抗战胜利后,在西北内战的战场上,从西宁到兰州又到新疆,是“马家王朝”的忠实走卒。用本地人的话概括:这是住在城门洞里的雀儿——见过世面的碴儿。

此刻,他摆出一副老牛不怕刀子的无赖相,隔着窗户恶狠狠地吼道:“哪里来的贼怂,吃了豹子胆,敢暗算老子……”

任大队长以那慢腾腾的关中腔,打断海连长那声音虽大,但底气明显不足的胡呐二喊,诙谐地回应道:“海长官少安毋躁,我不是什么贼怂,我是边卡大队的任振山。”

任大队长其人,小城的大人碎娃几乎都认得他,都知道他是陕西人,但具体的履历却谁也说不清,平常招呼,都称他“任长官”,但是,很长时间里人们都传言:任大队长是共产党,是刘志丹的人。这是一个年届五十,脾性极随和的人,胖胖的圆脸,白白净净一付慈眉善眼,啥时都带着一扑拉儿笑意。几乎每天,小城的居民都能见到他骑一匹枣骝马,从老城的兵营,到新城的三个城门巡视。每次外出,他都不带随从,总是单人独骑,从不张扬显摆,没有一点官架子,在小城人眼里,他穿上军装是军人,穿上便衣却更像是个私塾先生。在那有枪便是草头王的旧时代,确实是一件极稀罕的事情。

任大队长依旧是一付温火熬米汤的口气:“海长官你听好,兄弟是在执行司令部就地解放自卫队的命令……更何况,解放军马上就要到吐鲁番,不要不知死活!”

海连长打断他的话头,狠声狠气地说:“老子是骑五军,只知道执行马长官的命令。骆驼脖子再长,也吃不了隔山的草,陶峙岳有什么权利解散我们?”

“海兄,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马军长在向外国出溜前,就已经把军权移交给了陶长官了,陶司令已经宣布起义了!

海连长愈加恼怒起来:“老子没功夫听你闲嗑牙撂嘴子,老子生是骑五军的人,死是骑五军的鬼,要枪没有,要命一条。”

“海兄呀,常言道:饱饭吃得,饱话可说不得呀,话甭说过头嘛,要不念你我都是西北乡党和离乡背井人的情面,你和弟兄们早已被我的机关枪扫成筛子眼眼了。我不是吓唬你,不信你往城头上看,三挺机关枪正对着你,兄弟我的忍耐很有限,万一要忍不住下了命令,后果你自己想去吧。唉,恐怕老兄你想都来不及呀。共产党的政策你不知道吧?做人民的朋友就要与人民站在一起,若与人民为敌,后果可想而知”。

海连长隔着窗玻璃向城墙上望去,在秋高气爽的夜空下,城头上人影憧憧,轻机枪管在微弱的上弦月光的辉映下,发出时隐时现的幽幽青光。

眼前情景,使他顿觉冷汗霎时渗透全身,不由得一阵后怕。他没了方才的骄横,更没有了主意。他更清楚的是一旦惹恼了这尊“弥勒佛”,那就不是佛,而是对他和弟兄们下黑手的恶魔了,收拾他的自卫队,也只不过是小菜一碟的事儿。他犹豫着,沉吟着,方才的话说过了头,没留丁点儿余地,毕竟自己是个大男人,得找个台阶下,要不这老脸往哪儿搁呀……

“海长官,我是方玉田。”见海连长处于两难之间,方县长便不失时机地劝道:“感念你我都是回回穆民的面份儿上,老哥我就实话实说了。眼下的形势,想必你比我清楚。马主席和马军长,早已撇下弟兄们逃到国外享福去了,你和弟兄们没必要为他们当替死鬼。老人言:听人劝,吃饱饭。我劝你和弟兄们放下武器,走出房子,保你们身家性命的平安。我代表县政府,口里弟兄每人发二十块银元的路费,本地弟兄每人五块银元的安家费,至于你海长官,我给你五十块银元。我决不食言,如果你还是坚持顽抗的立场,那老哥哥我也就帮不上忙了。”

没有台阶时想有个台阶,而眼下有了台阶,海连长却拿把起来,对方县长的承诺,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口气,挖苦着说:“县长大人,你是拿弟兄们当乞丐打发呀?就那个数数子,咋好意思出手哇。”

“海长官,常言说: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我的难肠在我的肚子里,就这个数子,也是老哥哥我尽着腔子挤出来的。我出的数不算少了,主要是海兄你的腰窝油太厚实,鹰饱不拿兔了。海长官,就这个数,一个毛个子都不能加了,加不加在我,情不情愿在你,海长官,世上可没有后悔药,你可要想好哩。”末了,方县长提高了声音,一语双关地说:“看来,黑头虫救不得,任大队长,我的文戏该收场了,轮到你的武戏,想咋唱就看你的了。”

任大队长仰头看看天,心里不由焦急起来。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隔着窗户说:“海老兄,好话说尽了,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你就甭怪老哥我不留情面了。”他回头对身后的叶中队长喊道:“老叶,命令弟兄们准备战斗。”

海连长的本意是适时再拿把一下,能多套几个就算几个。没想到,银元没套上,却落了个又墩沟子又伤脸的结果。眼前这阵式,容不得他再兜圈子了。他索性里子面子都顾不得了,忙喊道:“任长官且慢动手,你要弟兄们退后,我立马下达命令,要我的弟兄们缴枪……”

在几盏汽灯点燃后,黎明前的车马店大院,辉映得如同白昼。

方才还空落落的车马店大院,此刻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双方的兵员。边卡大队士兵的枪管枪刺,发出幽幽青光,一股沉默的威慑力中,充满腾腾杀气,使自卫队的士兵噤若寒蝉,就连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油子,此刻谁也不敢蹭罩,这阵儿都怂得没有了脾气,也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凶悍骄横。

“军官往东,士兵在西边,动作都麻利点儿,排好队,快……”

“立——正,稍息。现在点名……”赤手空拳的自卫队兵员,随着一道道口令,迅速集结到指定位置,等候发落。

由于事先准备到位,对自卫队武器弹药的收缴、整理、清点、搬运和依据花名册核对人员发放银元的过程,在有条不紊地运作下,迅速完成。

望望四周指向他们的黑峒峒的枪口和发着寒光的枪刺,自卫队的军官们心里都非常清楚,此刻他们都处于“绵羊被捆绑在案板上,剪毛割蛋不由己”的无奈处境。

对于眼前这些老兵痞的心理状态,任大队长十分清楚。他要以“温火熬米汤”,杀杀他们的火气和野气,他要从心理上摧垮他们卷土重来的妄想。

“老人言:亲不亲,家乡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依然是一付老辈子拉家长的口气:“老哥哥我虽然没有多大的能耐,但我还是想尽力给诸位乡党办一些心口情愿的事儿,瓜子儿虽然嗑不饱肚子,但也是老哥哥我的一片心意嘛。所以,弟兄们有啥要求尽管提,甭见外……”

“报告任长官……”

“哎——老海呀,咱们弟兄谁跟谁呀。搬搬套套的礼行反倒显得生分了。有话就说,干脆点儿。”

他的语气越是绵软,越使人发怵。海连长赔着小心问道:“为一路防身之用,我们个人的武器能不能带走?”

“海老弟呀,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然军部下令就地解散自卫队,你是个明白人,能放你们一条活路,就已经是你们上几辈子祖宗积下的德了,还能让你们再带武器嘛?再者说,解放军大部队已经进关,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既没贼,又没匪,带上那古董把式,你不嫌累赘吗?常言道,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老哥哥我索性就作个人情,让你们每人挑上两匹好走马,一匹骑人,一匹驮你们的家巴什儿……”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拾掇好了就立马走人。再磨蹭,老哥哥就不保证你们的安全哩。最后我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既然走了,就走得越远越好,如果再见到你们,老哥哥我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了……”

自卫队解散了。骑五军最后的一股残余势力,在托克逊这块多灾多难的热土地上,永远的消失了。他们带给这片绿洲及其在这片绿洲上繁衍生息的各族父老的无尽祸害和深重灾难,也随之永远地成为一段沉痛的历史,这些历史也成为后来政府激励和教育后来人,去维护去珍惜现在稳定和谐幸福生活的内容。

天亮了。太阳从东戈壁尽头刚刚露出半个脸,小城就沸腾起来了。小城人一扫往日的忧虑,个个脸上荡漾起自信的光彩。几百名青壮年,被组织起来,分往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往城里运潮黄土,他们用抬把子、用箩筐抬,用担子挑,用褡裢背,总之,一切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欢声笑语和阵阵号子声,交织出一付热火朝天的壮观劳动场景。

人民盼望解放,人民渴望挣脱黑暗的封建统治的枷锁,人民迫切向往当家作主人的权利。当这些向往即将成为现实时,就会产生一股超强的凝聚力,就会转化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大能量。他们谁都愿意以实际行动欢迎人民解放军的到来,谁都愿意为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就连老人孩子,都自发地加入到劳动大军之中。

女人们把家中原本为逃难准备的各种食物,纷纷地搬送到劳动现场,和滚烫的热茶送到劳动者手中,交织成一付人民空前团结,社会空前和谐的感人场面。人们纷纷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他们认定解放军是天下无敌的队伍。

托克逊的城墙,用黄土层层夯实筑成,别看黄土筑就,壮小伙子抡圆了镢头,也只能砸出个白点子。在那冷兵器向现代武器过渡的初期,黄土城墙是护卫这座小城的坚实屏障。城墙高约六七米,宽度大概在五米左右。城墙向外的一侧,是用土坯砌起的带射击孔的女墙(“女墙”指“墙垛”)。城墙中间是一道深宽各一米多一点儿的用作部队运动、运送军需的交通壕沟,把东西南北中长短五条城墙贯穿了起来。

城墙东起现在的托克逊县广播电视局和县二小之间,西止九龙农贸市场外侧,北起团结路,南止人民路。其中,在现在九龙路位置上,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城墙,把托克逊城分为新老城。城墙以东一侧是新城,往西便是老城了。

托克逊城共有五座城门,城门呈拱形,用土块层层箍起,不用一根木头,非常坚固,除去老城的城门没有门扇,其他四道城门,都是用十几厘米厚的木板钉起,很沉重,开关时要几个壮汉子才能推得动。

别看任大队长松松垮垮的一付老学究之相,其实外松内紧。自从哈密兵变消息传来,他的思维像一架高速旋转的机器,一刻也停不下来。几天来,他一直趴在军用地图上,用比例尺反复测算曲线直线路程,预计叛兵的推进速度和可能兵临托克逊的时间。

他派出一个小队的骑兵,把侦察范围一直延伸到艾丁湖乃至吐鲁番,情报源源不断地传来,他愈加感到责任重大,无形的山一样的压力,使他慎而又慎之,他决心要以少胜多,保住托克逊,为新疆的和平解放献份厚礼。

他十分清楚手中现有的兵力较之叛军,敌我双方悬殊太大,而且又无援军。如果叛军攻城,只有死守。

夜幕像一张硕大而轻柔的黑纱,慢慢铺开,不一阵儿,便把个托克逊城遮盖得严严实实。城头上适时燃起熊熊篝火,把城里的破街陋巷映得红彤彤一片明亮,这是小城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碎娃们成群结队,或打闹嬉戏,或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个个沉浸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之中。

参加护城的一百多名青壮年,有的领到几颗手榴弹,有的领到一支步枪和十发子弹。在城头的每堆篝火旁都围坐着人,就着亮光,边卡大队的士兵向护城队员教授手榴弹怎样拉弦,怎样甩出去的技术,教授怎样拉枪栓上子弹,怎样瞄准射击……教授的士兵讲得认真,护城队员听得仔细,又经手把手的演练,年轻人脑子活泛,一时三刻间便基本掌握了武器的使用要领。

任大队长和县政府的一班官吏上城墙巡视,看到眼前情景,诙谐地说:“白天游四方,晚上借油补裤裆……”他指着火堆边的人们笑道:“此情此景,合着你们托克逊人的老话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形势逼的嘛。只要能平安度过这一关,就是搭上老命也值呀。”方县长不无担忧地回应道。

“哎——嗨——哎哟——……”不远处传来悠扬婉转的歌声:“大红林青半个子红,半个子的颜色染了。尕妹给我半个子心,我当着实心看了。哎——嗨——哎哟——,我把你心疼的没给头,悄悄儿的给把大豆……”

“伊斯玛子唱的咋么个?”

“哑巴见了他妈哩……”

“牛抵不过牛是怂牛,尔利娃也来上一段子,杀一哈他的火气。”

“哎——嗨、嗨哟——”在众人人怂恿下,尔利娃立马展开歌喉:“包谷地里的苦丝蔓,轻轻地缠,缠来缠去不到尖。哎——嗨、嗨哟——,一对对毛眼睛变成了线,阿哥的肉肉长得端,黑油油的辫子把我缠……”

歌声掌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在冲淡了大战前夕紧张气氛的同时,人们也在为迎接即将来临的崭新伟大的时代而欢欣鼓舞激动不已。

派出侦察的骑兵分队,因叛军前锋已抵达艾丁湖,所以全部归建。根据报告,任大队长了解到,叛军从哈密叛乱起始,到鄯善又到吐鲁番,一路烧杀抢掠,叛兵嚣张气焰甚炽。同时,恰恰暴露了叛军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弱点。

根据情报,叛军因为由不同系统兵员组合,以暂时的利益凑合到一起的,其实是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乌合之众。他们各自为阵,谁也不服谁,在劫掠的过程中,往往为争夺财物相互间大打出手,甚至于开枪火拼。当前锋已抵达艾丁湖时,后面的仍在吐鲁番亚尔乡一带劫掠。队伍拉开几十公里,首尾难以相顾。劫掠的财物细软,驴驮马载,行军速度缓慢,估计叛军到达托克逊最快也得明天下午。

听完汇报,任大队长暗暗舒口气,命令城墙上的岗哨加强戒备,其他士兵和护城队员不许下城,就地休息。

回到临时设在县党部的住处,勤务兵点燃汽灯,灯光把不大的房间,照得白森森的亮。他顾不得吃喝休息,一头扎在托克逊地图上,对照地图,重新梳理自己所部署的每一细节,唯恐有失误之处。

在封城门前,他给城外的骑兵中队作了极其详细的安排,并且严厉命令骑兵中队,在叛军一旦攻城时,见到两颗信号弹,就从敌后攻击。如果叛军撤退,城上发射三颗信号弹,骑兵中队立即向赛尔墩一线集结,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要求歼灭多少敌人,重在缴获叛军的武器弹药和劫掠的老百姓财物。

哈密兵变,给任大队长一次公开向人民群众宣传共产党的极好机会。

俗话说:不上高山,不显平地。叛军在哈密鄯善吐鲁番横行肆虐的消息,使任振山树立了要坚决抵抗、保卫这片绿洲的信心。他要以实际行动,向新疆的和平解放献份厚礼。

当四道城门最后被彻底封死后,他理应有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然而,望着被封死的城门,他的心忽然一阵莫明的沉重,一股失误感像秤砣一样重重地坠在心上,使他无法轻松起来。

从敌我兵力悬殊的角度上决策军事防务,封死城门,以居高临下的优势与敌对峙,可以有效的平衡兵力悬殊的不足,不失为以少对多的上策。但如果叛军一触即溃,那就反而封死了城内部队应用自如的运动,只能干看着城外骑兵中队以有限的兵力,与数十倍于自己的叛军殊死搏杀,而无法增援。

他意识到自己过高地估计了叛军的战斗力。他懊悔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叛军爱财怕死和组织涣散以及无法统一指挥的弱点。他在想:如果不把新城的西门封死,只要在城头架上两挺重机枪,完全能扼制叛军猛烈的进攻。当叛军败退时,又可以倾城内兵力,从叛军后背攻击,配合在赛尔墩一线打伏击的骑兵中队前后夹击,极有把握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叛军,歼灭在南戈壁上。剩余的成不了气候的叛军,绝对无力再去侵害南麓沿途的城市。

他也想过把已经封死的西门重新挖开,但他又怕风险太大。俗话说:麻绳往细处断,万一叛军攻开西门,他的一生都会随之完结……他宁可将错就错,假若出现了决策上的失误,只能将这些失误当成遗憾,深埋于心中。

事实正如他后来判断的那样,当叛军的前锋在封城的第二天晌午兵临城下时,几乎每个叛兵都驱赶着三四匹满实满载的驮着财物的马骡或毛驴。几乎每个人,都斜背着一两个沉甸甸的包袱。他们个个蓬头垢面,既像逃难的盲流难民,又像从地狱里逃出的恶鬼魔煞。眼前牲畜比人多的滑稽场景,引逗得城上的守军忍俊不禁。

叛军像一股混浊的污水,从夏耶孜方向滚滚而来,争先恐后地扑向新城的东北南三道城门,争抢头彩。却遭到城门紧闭和鸣枪示警的阻拦。凄厉的枪声,惊散了叛兵抢劫的欲望。他们这才看到城墙上荷枪实弹的守军和指向他们的各式轻重武器阴森森的枪口。他们忽然像是高速行驶的车辆紧急刹车并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却。一时间,前面的往后退,后面的又向前挤,几百匹牲畜和上百个人挤在一起,人仰马翻,滚成了蛋蛋。他们互相践踏,惨叫声、喝骂声拌和枪声,扬起漫天的尘土,把这群妖魔鬼怪罩得严严实实。也难怪,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较大力度的抵抗,烧杀抢掠像赴宴会一样轻松。遭遇突然的抵抗,他们反倒不习惯了,反而无所适从而乱了方寸。折腾了好大一阵子,这才缓过神来。开始向距城墙五六百米开外的空旷处疏散,稍事安定后,在淀粉一样的尘土地上,他们有的大盘腿,有的半躺着,有的干脆就掏出干粮,大嚼大咽起来。

向远处望去,东面摩托哙日克方向,尘土遮天蔽日,后续叛军缓缓开来。傍晚时分北南城墙两面的野地里,几千头牲畜上千人,黑压压乌沉沉,在漫天的尘土中,一眼望不到边。

一个胡子拉楂,浑身脏兮兮的佩带着上校军衔的高个子军官,手里提根缠着细银丝的哈萨鞭子,带着七八个不同军阶的下属,凶神恶煞般地大踏步走到东城门前,其中一个军官仰头喊道:“城上的弟兄们听着,赶快叫你们的长官出来回话。”

望着城下这几个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脏得已经没有了人样的军官,任大队长不禁哑然失笑。“各位弟兄别来无恙……”他满脸堆着笑,向城下招呼道:“老哥哥我就是边卡大队的上校大队长任振山。”显然,他不想激怒城下的对手,他要探探他们的虚实。他拱拱双手:“各位有何见教,老哥哥洗耳恭听。”

城下的那位上校,窝着一腔子火气,用鞭子指着任大队长,凶巴巴的以命令的口气说:“赶快开城门,老子要进城休息。”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任大队长依然满脸溢蜜。他指指城下黑压压的人畜,略带起几份为难地说:“不是老哥哥我小家子气,只怨我们的城太小,这么一大群牲畜和人,就是把城涨破了也盛不下呀……”

城下的军官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骂骂咧咧地:“他妈的,废话少说,老子没有时间和你绕弯子。一句话,这城门你开还是不开?”

“这位兄弟,敢情是想要个实授不成?”任大队长依然是不温不火的口气:“今儿个这城门开了咋说,不开又咋说?”

城下的上校被激怒了,恶狠狠地回应道:“你要识相,就马上开城门请老子进去,看在你开城的情面上,老子只给弟兄们‘放一天假’;如果让老子攻破城,那可就另当别论。老子抢光杀光所有的人。”

“老哥哥我即便没有吃过狗肉,狗叫唤倒是听得多了。今儿个就实话实说了,就凭你们这一帮人渣还想攻城?你就是攻上一年,也休想攻破。再者说,人民解放军的机械化部队已过了连木沁,如果你敢在我这里待两天,走不走就恐怕由不得你们了。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在这里说大话的工夫,还不如赶紧逃命,免得被解放军一锅烩了。”任大队长一改温文尔雅,态度强硬起来。

上校暴跳如雷,他声嘶力竭地向身边的军官命令道:“集合弟兄们,准备攻城。”

任大队长立马回应道:“老叶,准备战斗。如果他们胆敢攻城,你就给老子狠狠地打,打得越狠越好。”

城墙上一阵嘹亮的军号声,顷刻间,军号声四处响起,纷纷回应。准备战斗的口令也一截截传递了下去。士兵和突击队员此刻士气大振,只等着开火的命令。

这阵儿,叛军中也响起尖厉的哨声、命令声和斥骂声。只是雷声大,雨点儿小。此刻,叛兵们最牵挂的是他们抢掠的财物,谁还有心思打仗,都想着赶紧向南逃命。所以,他们你望我,我看你,沟子上像坠着磨盘,坐在地上谁也不挪窝。这样一来,倒把那几个军官陷于难堪的境地。

终于,那几个军官在驱使不动部下的窘况下,只得又老着脸皮,来到城下。那位上校一扫刚才的嚣张气焰,语气明显地松活下来。他仰头向城上喊道:“任长官听着,念我们同是军人之谊,兄弟也不为难你。这样吧,你给我们一万发子弹,一千颗手榴弹,我们立马开拔,并保证不骚扰任兄治下的百姓,你看咋样?”

此刻的任大队长,已经摸清了叛军外强中干的虚实。他为自己过高地估量叛军的实力而封死城门的失误,懊悔不已。他的情绪已低沉到极点。他不想、也懒得和这帮匪徒兜圈子了。“啊—呸”地老一套程序后,他口气强硬地回道:“原来我们同是军人,现在不同了,你们是一帮残害百姓的土匪,我们走的是响应新疆和平解放的光明大道,而你们走的是与人民为敌的死路……”他越说越激动,把满腔恼怒恣意发泄了出来:“眼下,我城里的弹药堆集如山,但一粒你们都甭想得到。如果我给你弹药,那我岂不是和你们一样的匪类吗?所以,我最后再劝你们识相点儿,赶快从我眼前消失……”说到这里,他重重吁了一口气,把闷在心里原本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今儿个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从我的手下溜走,就已经是我这一辈子里最大的失误和遗憾了。”

“你是党国的叛逆,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老子没有工夫跟你拌嘴。弹药不给也行,老子再让你一马,马上给老子一万块银元,老子立马走人。”那位上校这阵儿是鸭子死在了冰滩上,嘴还硬着。虽然一口一个“老子”的胡咧咧,底气却明显的不足了。

任大队长尿也不尿地回应道:“你们烧杀抢掠,残害无辜百姓,畜牲都不如,还有脸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如果你还能听得懂人话,别说一万银元,老子一个毛子儿都不会给你。有啥本事你就显摆出来,老子倒要领教领教。”

上校气得浑身肉颤,但又无可奈何,他只能狠声狠气地吼道:“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老子跟你拼了。”

为防止暴露目标,城墙上没有点燃篝火。初秋的细风,夹裹着阵阵寒意,像一个言和的说客,急匆匆地在即将殊死搏杀的两个群体中回旋碰撞而又失望地暂时离去。

南北城墙远处的野地里,传来阵阵马啸驴叫和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动静很大。黑暗中,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驮着财物和辎重的牲畜,被驱赶着向老城方向缓慢移动。各种迹象表明,叛军要孤注一掷,就要攻城了。

约莫两个小时以后,大地陷于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这是大战前夕的煎熬人的沉寂。此刻的叛军,像野兽窥视猎物。正在等待扑上去的最佳时机。

迎着潇潇秋风,任大队长在城墙上环城巡视了一圈后,士兵和护城队员同仇敌忾的决心和出乎他意料的镇静自如,使他的心更加踏实。他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必要说,只是默默地拍拍护城队员的肩,握握士兵冰凉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传递着必胜的信心。在南城墙的中段,他竭力睁大眼睛。干脆靠在女墙上,判断叛军可能重点进攻的地段。

时间,在人们滚油煎炸般心绪中一分一秒地移过。而此刻,在远离南城墙的沙坎儿附近,叛军的军官,就战与不战,产生了严重分歧。由于叛军鱼龙混杂,本来就不属一个系统,谁也指挥不了谁。在经过激烈的争论之后,以那位上校为首的主战派,只有在无奈之中,眼睁睁地望着大部分同伙弃他们而去。

同伴的分道扬镳,把他推进了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打吧,胜算很小,不打吧,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如何驾驭这支部队?他的野心原本极大,他梦想着待时机成熟,把这支一盘散沙的队伍统一在他的手下,在南疆广柔的地域与人民解放军抗衡。然而,任何一种凭空想像的美好愿望,都和严酷的现实接不上碴口,最终会必定成为两个极端。他像一个被困在陷阱里的恶狼,自从谈崩后,他除了在沙土地里低头转圈子,再就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在打与不打之间权衡利弊。最终他选择了打。尽管他心里清楚,他的属下眼睛盯着的是那驴驮马载的财物。他更清楚的是,解放军的刺刀已经快要触到他的屁股。他还是要打一下再撤,不管输赢,打一下就有了驾驭其他部属的资本。

等待是一种精神煎熬。城墙上原本剑拔弩张的士兵和护城队员,已经被等待折磨得失去了斗志,在冰凉的寒风中昏昏欲睡。叶中队长凑到靠着女墙打盹的任大队长跟前请示道:“任长官,叫伊斯玛子和尔利娃唱上几段散曲子,给弟兄们提提神行不?”

任大队长一骨碌坐起,笑骂道:“我经常夸你是个头上拍一把,能灵到脚掌的机流虫虫,看来一点都没夸错。这么好的主意,你咋早不提说。”他转过身,使劲儿捅捅在旁边呼呼鼾睡的王参谋:“快起来,日头都晒到沟子上了。”

王参谋问道:“有什么事儿吗?”

“你马上去找伊斯玛子和尔利娃,叫那两个能行鬼唱几段散曲子。”

“唱啥曲子?”

“唱啥都行,你叫两个放开大叫驴的嗓门儿,可劲儿地唱,动静闹得越大越美实,杀一杀城下那帮贼娃子的邪气。”

王参谋立马起身,匆匆而去。不大一会儿,就响起悠扬婉转的散曲子。《吃粮难》的歌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使城上城下的对手都精神一振。

“人人都说是吃粮人好呀,吃粮人的寒苦哈谁知道?三九天我们开上走了,哎哟哟呀,我们就开上走了。娘老子说话我没听呀,跟上个帮伙卖性命,身背钢枪者胛子疼,哎哟哟呀,身背钢枪就压得那个胛子疼……”

一时间,城墙上凡是能唱的会唱的士兵和护城队员,都加入到歌唱的行列,歌声如潮,歌声似雷,城摇地动。

“说哈的好话千千万,鬼迷了心窍我呀不听劝,鸟梢岭上把尕脸冻干,哎哟哟呀,鸟梢岭上把尕脸冻干。一连嘛走了十八站,想吃个黄烟是呀没火镰,干拌着口儿我不见冒烟,哎哟哟呀,干拌着口儿我不见冒烟……”

“嘿、嘿,这两个尕怂,还真会选词,听得我老汉的心都跟着一颤一颤的。这唱歌的力量,真能把人的精神鼓动起来呀。”任大队长絮絮叨叨着,一面用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一面哼哩巴叽的随合着唱了起来。

“酒泉嘛三站过玉门,嘉峪关的口儿上扎了营,尕司令他就下了命令,哎哟哟呀,尕司令他就下了个命令。一升嘛麸子半升呀面,戈壁的滩上当呀盘缠,到口外我只能吃几天?哎哟哟呀,到口外我只能吃几天……”

城下又饿又冷的叛军,此时听着城上传来的歌声,顿时忘了饥寒。有些西北籍的士兵,竟然也跟着唱了起来。

“马步芳呀我日你娘,害得老子上了新疆,三年没见个娘老子的面,哎哟呦呀,前扯心呀嘛后扯着肠。”

“往前嘛看就是黄沙滩呀,往后嘛看是个鬼门关,吃粮人我们好呀心酸,哎哟哟呀,吃粮人我们好呀心酸……”

“嗒嗒嗒……”随着两声刺耳的步枪声,随即两挺机关枪也猛烈地扫射起来。一时间,城下的叛军全部开了火。歌声戛然而止,城上的士兵和护城队员,迅速进入了各自的位置,准备还击。

枪声越来越激烈,大地似乎都在颤抖,子弹打在女墙上,“扑、扑”乱响,溅起尺把高的火星子。无数颗子弹的尾光,把天空大地映得一闪一闪地亮。

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叶中队长挪过来请示道:“任长官,咱们是否也还击一下,教训教训那帮混蛋。”

“不要理他们。”任大队长死盯着前方,摆摆手说:“只要他们不进攻,就让他们打去。就当是年三十隔墙听邻居的鞭炮声,沾个吉利的光。”

城中的居民,家家关门闭窗,婆姨碎娃都缩在坑旮旯里瑟瑟发抖,听着外面爆竹似的一阵儿集密,一阵儿稀疏的枪声,老太太十之八九,都跪在拜毡子上,口中念念有词,安拉一声主一声,为城墙上的士兵和亲人祈祷。而那些死驴不怕狼啃的老汉们,却三三两两的聚集在街道的墙根下,仰头看那天空拖着尾光的枪弹像蝗虫一样匆匆飞过。

在老城西面的野地里,叛兵在集密的射击掩护之下,开始嗷嗷狂叫地向老城敞开的门洞冲锋,试图冲进老城。

城头上的两挺重机枪,终于按捺不住寂寞,“突、突、突”地叫了起来。顷刻间,冲在前面的几个叛兵应声倒下,后面的顾不得军官的呵斥,一窝蜂似的转身就跑。而叛兵的第二次第三次冲锋,同样在守军的顽强抵抗下,又抛下十几具尸体向后退却。

听着老城方向传来的激烈枪声,而新城南面的叛军,除了不停地向城墙方向盲目的射击之外,丝毫没有攻城的迹象。性子急火气旺的叶中队长此时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望着趴在女墙上,纹丝不动的观察着前方的上司请示道:“任长官,看来老城方向已有动作,你看是不是命令老刘他们从敌后掏一下?”“王参谋,北面咋鸦雀无声儿地没有个屁动静?”任大队长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他转过头着急地命令道:“赶快派两个弟兄到北面打探一下情况,快速回报。”他这才对叶中队长不无忧虑地说:“老叶呀,我咋觉得今儿晚上的事情怪怪的。按理说叛军人数起码也在千数以上,包围咱们这巴掌大的城垣,应该是绰绰有余,可眼下怎么就……”突然,他像冷不防被谁从背后捅了一刀,弹簧似的弹了起来,把叶中队长惊得一愣,赶紧一把把他拉倒在地上,大声说:“你不要命了吗……”他一把推开他,着急地命令:“老刘,快、快发射三颗信号弹……”他别转头又命令道:“王参谋,赶快带人到城里收集麻绳,越多越好。哦,对了,带本地弟兄去,都给我麻利着点儿。”“扑、扑、扑”,三颗信号弹,拖着耀眼的白光,刺向苍穹,映得大地和天空一片通亮。

骑兵中队刚刚从南湖北面转移到南湖西面的野地里,除监视哨,其他士兵头枕田埂,“呼呼”鼾睡。听着县城方向传来阵阵剧烈的枪声,刘中队长急得直转磨磨,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信号弹升起。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县城方向的枪声,已经响了将近两个小时而不见任大队长的动静,他判断敌人的攻势并不猛烈,并没有对守城部队构成威胁,因此就意味着在天亮前,敌人要撤退。他当机立断,派出两个侦察员,沿摩托哙日克一线,渡过白杨河,绕过县城,命令在克斯柯尔附近隐蔽待命的一个小队,就近转移到县城附近的洋车子一带集结待命。自己带着两个小队,悄悄隐蔽在南湖以西的戈壁沿子上。这样一来,三个方向成一个正三角形,增援县城或在赛尔墩打伏击都很便利。他完成了转移后,立即命令士兵们原地休息,而他毫无困意。他突然意识到,围攻县城的肯定只仅仅是一小部分敌人。那么,大部分敌人又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已经南逃了。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盲目地守在这里,岂不是白白错过战机。他甚至想马上把部队拉到赛尔墩一线打伏击拦截,但他不敢。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再说战场的情况瞬息万变,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他都得吃不了兜着,所以,他得耐心地等待。

当三颗信号弹冉冉升空时,他激动得热血沸腾,甚至有点儿眩晕。他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起队伍。瞬息之间,上百匹战马便像旋风一样扑上南戈壁,向赛尔墩疾驰而去。

情况就像刘中队长顾虑的那样,当他的骑兵中队很快赶到赛尔墩一线时,叛军的一大部分,早就在此之前逃进了干沟,在截击的过程中他们根本就没遭遇到大的抵抗,叛军基本上一触即溃,跑的比兔子还快。“迟了,命令来的太迟了。他妈的,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动作呢?死等什么呢?即使违纪,也可将功补过嘛,唉……便宜了这帮狗日的了……”刘中队长面对眼前的战况,懊恼地直拍腿打脑门骂娘。

天就要亮了,叛军终于停止了攻击,偃旗息鼓,在黎明前的暗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老城的南北两端,几十根麻绳,把一个又一个士兵吊下城墙,士兵们的脚刚一沾地,便向赛尔墩方向跑步前进。

任大队长所盼望的枪声,终于很快地就从赛尔墩方向传来。令他稍许欣慰的是,信号弹发射不久,骑兵中队就与敌人接上了火。这就说明老刘很有远见,早就把部队调到离赛尔墩和县城都很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就抓住了战机,效果可能比自己预料的要好得多。他在想:如果和叛军交火伊始,老刘就把部队拉到赛尔墩一线打伏击,至少可以弥补很大一部分因自己的失误而造成的缺憾。“唉,这个老刘呀,智谋有余,胆气不足哇。”他在自言自语地叨咕着。

尽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城上往下吊人很费时。一个大男人,再加几十斤重的武器弹药,重量起码在二百斤以上。城墙上,四五个小伙子可着劲儿拉着绳子,往下顺,慢了费时,快了不安全。顺不下几个人,手就被麻绳磨出血泡,疼得钻心。再说人能吊下城,马却吊不下去。吊下城的士兵,只能徒步往六七公里开外的赛尔墩增援,就是小跑,也得一个多小时,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背上几十斤重的装备,最快也得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战场,像这样增援,无疑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任大队长心跟明镜儿似的,他真正尝到了封死城门的苦头。此刻,他的肠子都悔青了,不断骂自己是混蛋笨蛋王八蛋。但悔归悔,骂归骂,尽管收效甚微,他还得硬着头皮增援。哪怕有一份希望,哪怕扩大一份战果。

天亮了。太阳像颗鲜红的巨大气球,挂在地平线上,血红血红,把东面的戈壁染得红彤彤地一片,像血在流淌,像火在燃烧。随着越升越高,不大一会儿,便放出万道光芒。

从天一放亮,任大队长就在老城的城头上,用望远镜观察南戈壁的战况。他像钉子一样钉在城墙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几个小时,就连下达命令,眼睛也不离望远镜。当他看到最后一小股叛军仓皇逃进干沟,南戈壁上不再有枪声时,他这才把望远镜挪开,重重舒口气,望着东边天际那轮辉煌灿烂的朝阳,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结束了。一个旧时代彻底结束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插图:赵江 编辑:刘新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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