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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命

2010-11-18盛可以

文学教育 2015年4期
关键词:那小子姨父大姨

盛可以

夜里十点多钟,那边终于来人了,三男一女,脸上经过热汗的浸泡,泛着油光,表情浮在油面上,明显的戒备和不安,那个矮矬肥白的女人,脸色很不客气。

“总算把你们等来了。请坐。”小姨很礼貌,“等”字上用了重音,暗示对方,我们也等到极限了。为了这件事情,小姨专门从北京回来,其他人也请了假,几宿没睡。

昨晚,一家人又熬到半夜,时钟滴答滴答,让人焦躁,大姨父碾碎了烟头,说:“不能再这样等了,必须把那小子‘请过来,这样,他的父母就会露面。”

“绑架他?会犯法的吧?”爸爸害怕,胆子比杏仁小。

“带上他的女朋友,认人,也认路,”大姨黑着眼圈,“很难说明天他还会不会在那儿上班。”

姐姐就是那小子的女朋友。此刻,姐姐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圣母一样端坐,两手放在大腿上,一语不发,看大家操心她的人生,以及胎儿,脸上平和安详,不时挪挪屁股,好像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

姐姐十八岁,在很差劲的大专学校里读书,学费是贷的,妈妈给别人擦地煮饭,爸爸做环保工人,使劲攒钱还款。大专学校离家近,坐火车三个小时,姐姐常回家,后来忙了起来,整整四个月见不到人影,放了暑假也不抵面,说是和那小子去长沙实习了。

但是没去几天,姐姐浑身挂满行李回来了。她脸上还是瘦,还是单纯幼稚,腰身却圆滚滚的,穿着宽大的衣裙,像只企鹅一步一挪。妈妈无比震惊,好像被电击了。妈妈知道怎么擦干净一扇玻璃窗,也有信心炒出好味道的菜,可面对姐姐暴胀的肚 子,作为一个清洁工的脑子完全不够用。妈妈只好用老办法——哭,哭多了,满脸苦相便定了形。

我们很快知道,去年冬天,半夜陪姐姐回来,躲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的那小子,把姐姐弄成 这样。

我们家五十平米,平常姐姐跟妈妈睡一床,我跟爸爸睡一床,姐姐上专科学校之后,我才有自己的空间,如果姐姐在家里生个孩子,婴儿啼哭,尿布奶瓶堆上我的书桌,我也甭想考什么重点高中了。

爸爸在阳台默默抽烟。

妈妈不停掉眼泪,“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家里吱一声……”

“他说要生,那就生呗。”姐姐说。

“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要在娘家生孩子,我和你爸老脸往哪儿搁?”

“他们家房子更小……”

“你还没毕业,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又没有能力抚养孩子……”

姐姐不吭声,她不焦虑,生或者不生,都那么回事。

那小子家在矿区,两岁时父母离婚,他爸爸后来找了一个女人,一直同居。那一回,那小子 呆在网吧,姐姐早晨把他领回了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他,也是唯一一次。爸爸对他印象不 好,说他抽烟嚼槟榔,流里流气,不诚实。爸爸一直对我们要求不高,只要像棵树,像朵花,老老实实的,安守本分就好。妈妈喜欢那小子,觉得他帅高,聪明,嘴巴甜蜜,比实际年龄成熟,挺谙事的。

我想那黑糊糊的矿区,煤尘覆盖花草树木,头发里、鼻孔里都是黑灰,一定不是什么好地 方。爸爸也这么认为,我们家虽穷,至少有好山好水,空气清新,但他一向服从妈妈,不喜欢那小子,不喜欢那地方,却无力反对。

妈妈没哭多久,便跟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有了感情,似乎说了我要当舅舅了之类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泪的洗泰,妈妈的脸上泛出了亮光,迅速恢复做母亲的本能,去超市买了牛奶、骨头、鱼,给姐姐补充营养,问胎动情况。第二天,妈妈又带姐姐去医院做检查,B超显示胎儿健康,鼻子很高,妈妈看了很欢喜。妈妈忽然明白,这其实是一件喜事。

喜事有喜事的流程。妈妈决定跟那小子的爸爸谈谈。

妈妈很紧张,老按错键,最后是我帮她拨通的。

我们那儿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妈妈被迫用普通话,磕磕巴巴,腔调怪异,听起来理 亏,还有些巴结与讨好。那小子的爸爸似乎很能讲,妈妈只开了个头,剩下的全是“嗯”。有一阵,妈妈尽量让手机远离耳朵,那小子的爸爸声音很大。

妈妈“嗯”了一阵,挂了电话,欢喜淡了,魂也像被掐住了,苦着脸发呆。

“他们来不来?”爸爸问。

“他说半个月前开车撞了人……过几天领导要来矿上检査,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反正就是没时间来,叫我们过去。”

“没道理,说出这种话,就是不想负责任。”爸爸没有发火,只是描述一个事实,他习惯凡事 都往肚里咽,从来不会磨刀霍霍。

好在妈妈从不指望爸爸出力解决问题。她继续找那小子的爸爸,那边干脆不接电话了。

妈妈憋了两天,终于扛不住,告诉了大姨小姨,这锅温水一下子滚了。

姐姐说那小子在公司上班,那天晚上,小姨他们动身去长沙捉那小子时,她才说实话,那小 子在酒吧当服务员。

小姨两宿没睡,疲劳驾驶,妈妈担心得要死,我陪妈妈等。凌晨四点多,他们终于回来 了——我忘了说,我们都在大姨家,因为大姨家宽敞,沙发、地板,到处可以睡觉——我打开门,就看见那小子,白衬衣,黑裤子,干净冷漠,他一句话也没说,闷头扎进屋里,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像一个跟爸妈赌气的孩子。

几个小时的奔波,大家又累又饿。大姨在厨房弄饭吃。大姨父仰头喝光了一杯水。

姐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她的任务就是配合。她和那小子也不说话,像陌生人一样。

小姨在沙发上小睡片刻,坐直身体,缓缓说道那种酒吧的男服务生,个个都像鸭,等着客人喂食……那不是一个就要当爸爸的人应该去的地方。”

我觉得小姨说得不对,鸭子毛茸茸的,嘎嘎欢叫,一点也不像那小子,坐在那儿,冷冰冰的。

“就不是正经人去的,灯红酒绿,吵死人……你还想让她去那里做事!”大姨父直说。

“那只是暂时的……”那小子开口了,“你看……我还穿着工作服……也没请假……你们 到底想怎么样?”endprint

大姨父敲了那小子脑袋一下,“混账!男子汉做事要有担当,你把她撵回来,自己不露 面,这算什么事?”

“我没说不负责任,”那小子急道,“她在家呆一阵,等我稳定了,再来接她……”

“你今年多大? ”小姨问。

“快二十了。”那小子回答。

“你想让她在娘家非婚生子? ”小姨问。

“等我们到年龄了,再登记结婚。”那小子说。

“为什么一直瞒着?”

“这不是让你们知道了吗?”那小子拧着脖子,“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外面生了再告诉你们,你们能怎么样?”

小姨走到那小子身边,“请你抬起头来。”

那小子很不屑地照办。

“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小姨问。

“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外面生了,你们能怎么样?”

小姨手一扬,“啪”的一记耳光,打在那小子脸上。“让你长点记性,做人,对别人,包括 对自己的父母,要有起码的尊重。”

那小子屁股弹了一下,咬牙关,努力忍着脾气。

“简直是流氓作派。把身份证给我。”大姨父说。

“没带。”那小子不客气地回答。

大姨父准备搜身,那小子从口袋里掏出些杂碎砸在茶几上,“我说了没带就没带!没得谈了!”

大姨父用力敲了那小子脑袋一下,“什么态度?老实点!”

大姨刚把饭菜端上桌,听到这句,便呵呵一笑,喊姐姐的名字,“好好睁眼看看,看看他是 什么人。”

姐姐人在阳台,伏在栏杆上,望着青色天空,黎明来临,树上的小鸟已经唱起了早歌。

她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算是配合,还是那副表情,波澜不兴。

“我爸刚才给我发短信,说明天过来谈结婚的事情……”那小子忽然声泪俱下,“现在, 你们做得这么过分,还能怎么谈!呜……我们的爱情,被搞成这个样子。”

“爱情”这个词,戳住了所有人,屋子里瞬间陷人沉寂。

小姨说:“那好,我们现在就来谈谈爱情……你爱她?”

“爱!”那小子狠狠地说。

“你爱她?你爱她怎么忍心让怀孕七八个月的爱人,独自扛那么多行李,冒着三十八度高 温,坐那么远的汽车颠簸回来?你爱她,为什么不让她穿着漂亮婚纱,高高兴兴地迎娶回家?” 小姨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为什么要作贱她?让她像一个被玩弄被抛弃的可怜女人!知不知道我们在承受什么样的羞耻和愤怒?”

小姨一边说话,一边来回走动,那手势,表情,就像在动员一场革命。

那小子撇撇嘴,“那是你们的理解。我就是爱她。”

“你爱她?你连对她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你没有正儿八经拜见她的长辈,你也没有向你的父母郑重地介绍你的爱人!你爸爸也是才知道这事。你根本不在乎她!”

“反正,你们说什么都对,我就是错的。”那小子嘟哦着点烟抽。

大姨父制止,“请不要在我面前抽烟。”

那小子扔了火机,抛出一条小弧线。

小姨把姐姐叫进来,说:“我问你,你喜欢他什么?”

姐姐茫然地看着小姨。

“他好在哪里?至少说出三点理由。”

姐姐似乎陷人思索,但直到整件事情结束,她也没有回答上来。

除了妈妈,所有人都觉得那小子人品差,心地不善,家庭气氛也不好,不能嫁。尤其是爸 爸,态度忽然坚决起来。

“做了吧,做掉重新开始。”爸爸拿着姐姐的手,替她扯掉指上的倒刺,“爸爸养你,你想 休息多久就多久。”

姐姐的手很肥,手背上几个酒窝,妈妈曾因此断定,姐姐将来是要富贵的。

“这么大的月份了……引产,比生孩子还辛苦,她的身体得吃多大的亏啊……”妈妈露 出苦相,“万一引发别的麻烦……”

妈妈担心姐姐,会像她的某个朋友一样,堕一次胎,以后就再也没生育了。

“如果那小子诚实可靠……倒也勉强……她这么小,不明不白地生个孩子……摊上一个花天酒地、不负责任的爸爸,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吗?”大姨父说道。

大姨赞同,“路还长呢,小姑娘人生刚刚开始,要那样耗掉,不值。”

姐姐的目光随着声音走,谁说话,她就看着谁的嘴。

小姨叹口气,对姐姐说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想法,回来几天,就没听你张嘴说过一句话……你觉得,是我们在瞎操心,在干预你的生活吗?”

姐姐没说话,看着妈妈。妈妈说怎么会呢,她知道都是为她好。“你不要替她回答,这么多年,什么话都是你替她说了,所以才有她今天这样,对自己的人生袖手旁观!”小姨批评妈妈,“她终归得自己面对一切。”

所有目光集中在姐姐身上。

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人说姐姐漂亮,她个子不高,皮肤不白,在学校表现普通,在家里从 不说“不”,姐姐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成为这样的核心,被关注,被讨论。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 时刻,像一个观众,默默地欣赏每个人的表演,为他们的角色打分。

爸爸、妈妈、大姨、大姨父、小姨,眼巴巴地等着姐姐说话,姐姐的定力很不一般,目光扫视一圈,最后盯着脚尖,化成一尊雕塑。

大姨和大姨父忍无可忍,离开了房间。

小姨最后说:“你要是愿意跟他吃苦、受罪、被糟践,都认了,你就表个态,去过你的日子好了。”

姐姐抬头望了望前方,目光悠悠,还是不说话。

“好,算你默认了。”小姨对妈妈说,“我不管了,明天回北京。你们就等着亲家会面 吧——小的小无赖,老的老油条,看你们怎么往火坑里跳。”

知了一声一声地嘶叫,太阳热得发白,树叶打蔫,一动不动。风扇摇出来的风也不凉 快,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汩出来,浑身黏糊糊的。endprint

小姨在睡觉。大姨父去单位处理事情。妈妈和大姨在厨房做饭。姐姐晾晒衣服,那小子在一边帮忙。妈妈努嘴,示意大姨看。

“生不生,你们自己做主,”大姨瞟他们一眼,“七个月的胎儿,也是一条命……只是那小 混账鬼,真的是不可靠。”

“……等他爸爸过来,看看他们的意思吧,”妈妈切了些红辣椒和青辣椒,准备双色辣椒炒五花肉,“我们先按好的搞,免得真做了亲家,尴尬。”

妈妈一开始做饭,就变得愉快,因为这时候,生活在她掌控之下,任她打扮,她对一切皆 有把握。不过,也许妈妈对那小子的爸爸心怀希望,事情到这个地步,他不可能不管。

辣椒倒进锅里,哧溜一声,门铃同时响了,大姨父带了一箱啤酒上来,他好像也怕帮了倒 忙,只负责后勤了。

“你爸爸什么时候到?”大姨父把啤酒放冰箱,倒了一杯冰水慢慢喝着。

“已经买了下午的火车票。”那小子回答。看到气氛良好,也自在了许多。

不一会儿,爸爸也回来了,他一身汗,脸晒得通红的,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说给客人吃。

辣椒炒肉的浓香飘散,妈妈呛得咳嗽,大姨笑,家里突然像过节似的,有点喜庆。

姐姐和那小子默默地擦桌子,摆碗筷。

“好香啊……”小姨懒洋洋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有意忽略姐姐和那小子,“哦哟……辣椒 炒肉、红烧鲫鱼、蒸鸡蛋、红苋菜、茄子炒豆角……”

“喝点啤酒吧,”大姨父说,“每人至少一杯。”

“她不能喝酒。”那小子拿走姐姐的杯子。大姨父说,喝酒当然不包括孕妇,她现在是重点保护动物。

大家都笑了,妈妈尤其开心。午餐就这么愉快地开始了。

那小子饭桌上很周到,一会儿给姐姐夹菜,一会儿给爸爸倒酒,一会儿站起来敬各位长辈,这就是妈妈认为他谙事的那一面。

吃了一阵,那小子放下筷子,说我求你们一件事,等我爸爸他们来了,我求你们的语气 柔和一点……这样聊起来会比较愉快……毕竟我们不是敌人,更不是仇人。”

那小子这番话不无道理,可终究带些教育别人的味道。

大姨父不高兴,“聊得顺心好说,不顺心,就不止是语不语气的问题了。”

姐姐埋头吃鱼、喝汤,啃骨头,胃口很好。

整个桌上只听见她的咀嚼声。

这时,那小子的手机响了。他起身去阳台接电话,声音不大,说的方言。

他很快回到桌边,说:“我叔叔过来了,他现在小区超市门口。我去接他吧。”

大姨父心眼多,拦住他,“你坐下,我去接。”

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随大姨父进了门,妈妈给他添了一双碗筷。

“非常抱歉,我哥哥怕你们着急,委托我先过来,他们可能要到晚点才到。”戴眼镜的小个 子男人说道,完了严厉地盯着那小子,足足有半分钟之久,突然加重语气,骂他混账,不懂事,搞得大家措手不及。

“你两岁时,你妈妈就扔下你跑了,奶奶一手把你拉扯大,省吃俭用都为你,什么都宠着 你,你竟然这么不争气,你知不知道,奶奶气得心脏病又犯了。”

对于一场好戏来说,每个角色的出场,都是有意义的。这个前来摸底的探子,演技不怎么 样,所以大姨父笑了起来,“你也别骂他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先吃饭。事情总会有个结果 的。”

那小子的叔叔就埋头吃饭,吃饱了,歇了一会,喝了一杯茶,就“回宁乡去医院看妈妈”了。

进门的三男一女,就是那小子的爸爸、继母、朋友,以及小个子叔叔。那小子的继母板着 脸,看得出来,是个要演恶人的狠角色。妈妈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开场白,就被那小子的继母粗 鲁地打断了。

“这个事情太突然了,我们完全没有准备。家里的情况她也知道,我没有工作,老公每个 月一两千块钱,房子只有一屁眼大。我们怎么办?她到我家来过几次,也不怎么说话,都是他 们自己玩,到现在为止,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姓魏,我就喊她魏妹子魏妹子。”继母 声音呱呱叫,他们并不是那小子说的那样,专门来谈论结婚的事,相反是要开脱责任,摆脱麻 烦。

妈妈苦着脸听着,嘴巴动了动,却不知如何应对。

小姨站起来说话,字正腔圆:

“这么说吧,您和您爱的男人同居十几年,相信您对没有名份的苦恼深有体会,您也一定 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明媒正娶的重要性——所以,我们的孩子绝对不会非婚生子。我也要 提醒您,您是什么身份?您甚至没有资格在这儿说话。如果您认为您是母亲,我要说您是不称职的,您根本不关心儿子,您也不喜欢魏妹子——您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甚至可以这么说,您明知道儿子感情不认真,却任由他胡闹,给别人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与麻烦。”

那小子的继母本想来个下马威,孰料小姨一剑封喉,她萎下去,卸下那张狠角色的面具,嘴唇紧闭,沉浸在失败的忧伤里。

她没再说一句话,看上去有几分可怜。小姨弥补似的,给那小子的继母添满茶水,又将果盘推到她面前,“唉!作为女方家长,肯定比男方着急,要承受的东西,也大得多……尤其是联系不上你们时,寝食难安啊……如果我说得过分,还请你们谅解。”

一阵安静,只有落地扇转动的声响。

姐姐坐在核心位置,两家人像括弧散开,我们是左括弧,他们是右括弧,姐姐像一个答案填 在括弧中。那小子在她对面,像那个答题的人。答题人和答案之间,有一条我们看不见的隐秘 通道,但这条通道似乎堵了。那小子用目光跟姐姐使劲,但姐姐看他,就像看一块石头一样。那小子只好咬着牙帮骨,垂下头,左手绞右手。

妈妈说过,那小子和姐姐约好了把孩子生下来,姐姐是答应了的。所以,那小子不断暗示姐姐,要她履行他们的诺言,出面表态。可是姐姐就像狂风暴雨中的宝塔,安然杵在大地上。endprint

那小子的爸爸很年轻,一副还没玩够的时髦样,有点粗痞,不像读书人。他放下一直夹在 腋下的工作包,喉结上下滑动半天,才开始发出声音,说的与那小子继母的话没什么区别,然后 情绪突然上来,指着儿子就骂:

“你这个孽障,老子总是嘱咐你,要小心点小心点,不要出事,你他妈的又怀……”

“又……”大姨尖叫了一声,“又怀了?”

那小子的爸爸一惊,“不不不,你听错了,不是‘又,是‘要,……”

“我明白了,怪不得您的夫人也懒得管他 带回家的女孩叫什么名字了。”小姨鼻孔里笑 一声,又对那小子说,“我原本就怀疑你耍她,没想到果然是个情场老手。你曾在某个场合说 过,没想到她是个处女,是不是?! ”

那小子的样子始终很屌,“阿姨,我那句话,不是你们理解的那样……我的意思是说,在 这样的社会里,还会有她这么纯洁的女孩子……”

“你他妈的,老子就当没生你这个孽障!”那小子的爸爸扑上来,要扇那小子耳光,同来的 那个朋友拦住了他。

“你们根本不是来商量结婚的。”大姨说道。

“她知道我们家情况……现实条件摆在那里,儿子年纪还那么小,又没地方住……”

小姨猛然记起什么,对那小子说:“你的确是个骗子。你连眼泪都是假的。”

爸爸在边上嘟囔,“算了算了,搞不好了,反正你们也不想结婚,说实话,嫁到你们家,我 也是一百个不放心。”

一阵沉默,似乎连时间也不知走向。

那个朋友忽然满脸笑容,对那小子说道:“长辈的话你要听,都要当爸爸的人了,坏毛 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奶奶七十岁了,身体不好,还在别人那儿煮饭搞卫生,每个月挣那 么点钱,不就是不想增加你们的负担吗?人关键得靠自己,你有一双手,有责任心,就一定能 养家糊口的,是不是?”

那小子一愣,立刻心领神会,“我发誓,我一定努力挣钱,哪怕是扛沙包,挑水泥,我都会干,我会比别人付出一百倍的努力。”他悲欣交集地看着姐姐,表情特别像电影里的镜头,“请你相信我。”

姐姐低头注视自己手背上的酒窝。

那小子等不到回应,失望地摇摇头,忽然间泪流满面,“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我们的爱 情,你怎么看待我们的爱情?呜……我没想到,我们的爱情,会这样摆到桌面上来谈。”

“爱情”这个词,让所有人都有点不自在。就像一个人当着别人的面,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别人会起鸡皮疙瘩。

但是,这一幕还挺感伤的。

一直没说话的大姨父超级理性,“臭小子,你以为搞大姑娘肚子,瞒天过海,就是浪漫爱 情?你这是玩弄女性!”

“她自己同意了的……这件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那小子拧着脖子擦眼泪。

大姨说如果去引产,两条人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赔?事态立刻有了人命关天的严峻。

小个子叔叔用膝盖轻轻碰了碰那小子,那小子顿悟般,忽然跪在地上,向着右括弧,边哭 边说爸爸,你支持我们结婚吧……我知道我不孝,我以后都会改。”然后双膝转向左括弧,“叔叔阿姨们,我也求你们,退后一步,我保证会好好对她。”

事情到这儿,双方点个头,就可以敲锣打鼓了。可是左括弧和右括弧都无动于衷,仿佛都 看穿了那小子的把戏。

爸爸一直抓着姐姐的手,找手上的倒刺,看指尖的螺纹,摸手掌上有没有茧子。

“我有两个条件,一是矿区太远,我不放心,住我们城市,我们可以照顾她;二是要买房 子,可以付个首期,再贷点款。”爸爸竟然同意姐姐嫁给那小子。

“那岂不是倒插门了?”那小子的爸爸反对,“我们兄弟几个,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 倒插门。”

“他们可以住长沙。那儿工作机会更多。在我们两家中间。都方便。”

“我们真的没钱……长沙的房子更不用想。”那小子的爸爸说。

小姨看了一下时间,不耐烦了,“你们,从一开始就逃避责任,小的逃,老的躲,如果不是 我们半夜去长沙把他请过来,你们也不会坐在这里!现在是凌晨两点钟,我们已经耗不起了。明白地说吧,孩子已经七个月了,结婚是迫不得已,十万首付,给他们做婚房;不结婚,她去堕胎 引产,十万补偿伤害。我们承担一切后果,死活与你们无关。”

“好! ”那小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原来都是为了钱!

小姨也霍地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扇去一耳光,比上次打得响亮。

妈妈的眼眶立刻红了。

“她又打人!”那小子梧着脸望向他爸。

那小子的爸爸一愣,猛然喊道,“打得好!给我打死这个孽障!”他同时扑过来打那小子,手脚并用。场面混乱。那个朋友仿佛裁判,吹响了暂停的哨子,他们那边的人全部聚集到后面阳台,商量对策。

周围的邻居都没睡,灯光亮堂堂的,脑袋伸到窗外,耳朵朝这边张着。

小姨问妈妈:“我刚才打那小子耳光,你为什么哭?”

妈妈愁眉苦脸地:“他那么小就没有妈妈,挺可怜的……再不要打他了罢。”

小姨没做声。

妈妈接着说毕竟只有十九岁,后妈不疼他,爸爸也不关心他,父子俩关系那么差……”大姨父笑道那小子真可以当影帝……我只发表看法,主意你们自己拿吧。”

小姨摊开双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爸爸呢,摸着姐姐的长头发,慢悠悠地说:“爸爸真的不放心你跟着那小子……但是,爸 爸也没有办法阻止你。一切你自己做决定。”整夜无声无息的姐姐,双手放在肚子上。爸爸拍了拍她的头。

他们那边的人重新回到客厅,原位坐下。“关于房子,其实,我们去年买了一套小的,但是还没有装修。”那小子的爸爸说道。endprint

“我说了,不同意她去矿区住。”爸爸坚持这一条,“要么在我们这儿,要么在长沙。”

小姨对妈妈说道:“我最后说一句,我认为这事极不靠谱……但是,我不会阻止你们做任何决定。”妈妈样子十分疲惫,她惶恐地看看小姨,看看所有人,仿佛在用眼神从每个人脸上吸取能量。

那小子的爸爸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吧,那就一切按你们的要求。你们这地方,确实比我们那儿好。我们凑十万首付,筹备婚礼,明媒正娶。”妈妈立刻展开了眉头,几乎要笑了起来。爸爸却好像跌进水桶里。

“不,我不想嫁给他,”姐姐的声音仿佛空穴来风,所有人吃了一惊。她慢慢用手腕上的黑色橡皮筋束起散开的头发,又把额前刘海纳到耳朵背后,“今天晚上,我才知道,哪些人是真的爱我。”

那小子一拳头砸在自己大腿上,“你说……你接着说啊。”

姐姐扎好头发,双手手心向下,放在大腿上,盯着手背上的酒窝,“以前,我什么都听他 的,无论对错……我已经明白了,这不是浪漫爱情,不是与众不同,这是糟践自己……”

那小子咬着牙帮骨,缓缓问道你为什么变了?……我最后问你,到底要不要结婚?”

姐姐清晰地回答:“不。”

“我尽力了。”那小子摊开双手,对他们那边的人说。

这句话很奇怪。

那小子的爸爸仿佛得到了他要的东西,利落地将工作包塞入腋下,站起来往门口走。大姨父拦住他,“去哪儿?”

“回去啊!”

“就这样一拍屁股就走?”

“回去凑钱呗! ”那小子的爸爸露出老油条的尾巴。

“对不起,今天必须在这儿解决。”大姨父知道什么叫金蝉脱壳。

“我坐在这儿不可能凑到十万块钱。”那小子的爸爸说。

大姨父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警察来了。

所有人都去了派出所。屋子里只剩下妈妈陪着姐姐。

又熬了一夜的妈妈捡拾屋子,脸色更加苦黑。

姐姐进了洗手间,厚厚的门墙没能挡住她的哭声,像玻璃碎裂。

小姨曾经对大姨说一个黄花闺女,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变成女人,给自己加上沉重的人生经验,不可思议!”如果小姨听到姐姐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大概也会后悔自己说得过于尖刻了吧。

过了一阵,大姨小姨回来了,剩下爸爸和大姨父在派出所等着,经过协商调解,对方答应 付五万元作为补偿。

这时天刚蒙蒙亮。小鸟又唱起了晨歌。

姐姐在里间休息。妈妈傻傻地坐在客厅,仿佛正在打瞌睡。

小姨困倦却无睡意,“这件事表面上有了结果,但可能会影响她一辈子。”

“她始终是个好姑娘。”大姨的话听起来有点勉强。

妈妈喃喃自语:“……真的要去医院?她的身体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小姨说:“总之,那小子不可靠。”

“要是生下来呢? ”妈妈也不知问谁。

仿佛为了听得更真实,大姨关掉转了一夜的风扇,世界也骤然停止了转动。

可是再也没有人说话。连鸟也不叫了。

树叶微微晃动,凉风驱散了闷热。清晨的霞光映亮了对面的墙壁。

三个女人躺在地板上,合上眼睛,关闭了大脑机器。

无论如何,她们真的睡着了。直到爸爸和大姨父敲门。

这时太阳已经晒到阳台。

爸爸和大姨父满脸大汗,衣服沾在身上,他们像在太阳下烤了很久,进门便使屋子里的气 温升高。

大姨打开风扇。倒水。问:“钱打到账户了?”

大姨父说凑了三万……人都在太阳底下晒出油了。”

“三万?就这样便宜他们了?”大姨很惊讶。

“事实上,连三万也没有……”大姨父说道,望向爸爸。

爸爸将一沓现金放在茶几上。他有两只畸形手指,前年被人撞伤,见那人开的小破货车,觉得可怜,便自己去了医院,手指骨折,花了七八百,没接好,至今手指都是弯的。

爸爸用那弯指儿刮了一下鼻尖上的汗,“我想了想,只拿了一万……医药费,他们总得付吧。唉,哪个当父母的,碰到这样的儿子,都会气死的。”

“是啊……那个女人一直在哭,”大姨父疲惫不堪,“杀了他们也凑不够五万……”

所有人都望着那一沓钱。

钱回望着每一个看它的人。

“……假如是我的儿子搞出这件事……我也拿不出十万、五万,甚至三万也凑不到……”爸爸说道,“他们确实尽了力……。”

大姨父说,爸爸将两万元塞给那小子的爸爸的时候,那家伙两腿发软,眼泪都涌了出来。

风扇转得嗞嗞响。

这时,姐姐出现了,她双手放在肚子上,说:“这两天他不断地踢我,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

所有人像看那沓钱一样看着姐姐。

“如果……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你们会支持我吗?”

所有人都呆了。

妈妈第一个点了头。

然后是大姨哭。小姨笑。爸爸抓着姐姐的手。大姨父喊下馆子喝酒。

转眼间,屋里气氛变得喜洋洋的,妈妈又说我要当舅舅啦。

我知道,这回是真的。

(选自《收获》2015年第1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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