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诺言》:基督信仰的复归

2010-11-16高振华

电影评介 2010年17期
关键词:英格内斯基督

正如伟大的哲学家翻来覆去说的总是同一个意思,伟大的导演也时常重复同一个主题。

这个主题,对伯格曼来说,是人们失去信仰后灵魂深处的动荡不安;对安东尼奥尼来说,是一个现代人在后工业社会的废墟中来回游荡;对布列松来说,是电影的形式风格带来的超验体验;对德莱叶来说,是人的自大一步步侵蚀信仰,使宣扬爱的宗教逐渐变成对人的斗争和迫害。

基督信仰的衰落是西方社会自近代以来一个不争的事实。这种衰落一方面在哲学上表现为宗教的哲学化、心理化和体验化,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人们普遍缺乏对上帝的信念和忠诚,信仰成了现代人心满意足的享受世俗生活的额外消遣,用《诺言》中波根农场主的话说,“我只在觉得有价值时才祈祷”。在西方哲学界和神学界,向基督原始信仰复归的呼声也时有听闻,远的有德莱叶的丹麦同胞克尔凯郭尔所呼唤的“基督徒的激情”,近的有卡尔•巴特的新正统主义神学。前者通过对现代基督教的批判,要求回到原始基督信仰那个有血有肉,充满生气和激情的时期;后者再次把基督信仰建立在历史性启示真理之上。这两者都可以视为保罗神学在现代世界的遥远回响。使徒保罗的信仰建立在耶稣复活的基础上,因为基督死而复活这个奇迹说明了耶稣是救世主,是人们信靠的唯一的主。人们信仰行为的核心是爱,爱是整个地把自己交托出去,只有通过爱,人们才会有信仰的忠诚,才会有得救的可能。

从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到梅尔•吉布森的《耶稣受难记》,西方电影中基督教的主题可谓层出不穷,但是从保罗神学的意义上号召人们向原始基督信仰复归的,我迄今只看到德莱叶的《诺言》这一部。

《诺言》讲了两个因信仰不一致却相爱的子女如何由于一次奇迹而复归于好的故事。波根农场主摩特•波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米柯尔生性善良、勤劳,但是不信上帝,他妻子英格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在整个家庭里有重要影响。二儿子约翰内斯因为学习神学,逐渐“向内部发展”,发生了精神错乱,自称拿撒勒人耶稣,整天在家里重复些福音书上的话。他的脸型和表情都酷似人们在圣像中看到的基督。三儿子安德斯和裁缝彼得的女儿安妮相爱,却受到两个信仰不一致家庭的阻挠。电影中,米格尔的妻子英格在一次难产中死去,约翰内斯留下一段福音书中的话后不知去向,全家陷入沉重的悲痛之中。在英格的葬礼上,约翰内斯突然出现,他已经恢复了理智,在他和英格的女儿的共同祈祷下,英格死而复生,以奇迹再次唤醒了在场所有人的信仰。

与其说这部电影是关于奇迹的,不如说是关于信仰的真切的。德莱叶通过电影中的奇迹来呼唤一种真切的看得见的信仰(就像电影里的约翰内斯表达恩典的临在时常说的“我看见……”),一种真切的敢于祈祷死人复活的信仰。

耶稣行奇迹使死人复活的事在福音书中多次出现,电影中也出现了耶稣复活死人的圣经插图。显然,《诺言》有意搬演这一故事原型。在电影中,奇迹一直是人们反复谈论的话题,那些对信仰缺乏忠诚的人都认为“奇迹的时代已经过去”、“奇迹再也不会发生了”或者“耶稣的奇迹是例外”,德莱叶借片中的牧师之口谈到当时的正统神学教义对奇迹的解释,“自然的奇迹是正常的,因为上帝是万物的创造者,而万物对他就是可能,另一方面,就算上帝可以表现奇迹,他也没有做,为什么没有?因为奇迹会打破自然法则。当然,上帝不会打破自己的法则。”想要调和信仰与理性就不得不对奇迹采取这种斯宾诺莎式的哲学解释。奇迹信仰受到现代科学的排斥更为严重,片中的医生使产妇英格转危为安(后来她又不知不觉地死去)后对农场主说,“你认为今晚的奇迹是谁的功劳,你的祈祷还是我的医术?”

与奇迹同样重要的是爱,电影中多次谈到爱。有一段英格和摩特关于爱的对话:

“爷爷,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彼此相爱。”

“爱是有限度的,英格。”

……

“爷爷,你能告诉我这一生真正爱过吗?”

“我爱过大概10次。”

“啊,爷爷,看来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的小爷爷,在这个世界上你什么都懂,除了爱。”

电影中,米柯尔深爱着他的妻子英格,但米柯尔不信上帝,英格对他说,“你很善良,但光光只有善良并不够”。仅仅只有世俗之爱和道德善良的人是脆弱的,特别是当命运袭来的时候。

电影表现的重心是不信奇迹和缺乏爱的信仰如何在人的自大面前腐化变质,信仰如何变成了一场战斗甚至迫害(此处,德莱叶延续了自《圣女贞德》至《愤怒的日子》中的主题),这体现在农场主波根和以彼得为代表的农民们之间信仰的对立上。他们都称自己的信仰是真正的信仰,但是都难以掩饰自己信仰的空虚,为此只能用自大来填补。摩特不同意儿子安德斯和裁缝的女儿安妮婚事的原因被米柯尔一语道破,“你是担心安德斯的信仰没有安妮的信仰来的强烈吧!”万一儿子在安妮的影响下改变信仰,这对摩特来说是件极其丢脸的事,骄傲的农场主怎么可以输给那些农民?裁缝彼得拒绝安德斯的原因表面上是因为信仰的不同,其实还是他内心的骄傲,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战胜波根农场主,那会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后来,摩特知道儿子求婚被拒绝,出乎众人预料地带着安德斯再次去求婚,同样也是出于内心的骄傲:“什么?我波根农场主的儿子,难道还娶不到那个裁缝的女儿?”对于摩特和彼得来说,信仰成了一场事关自身荣誉的战争。电影中的一个场面十分巧妙地表现了原本统一的基督信仰是如何在人们的骄傲和自负之下分裂的:摩特带着安德斯再次来到彼得家求婚,正碰到“那群讨厌的农民”在开祈祷会。最后,祈祷会快结束时,人们开始唱圣诗,此时摄影机把镜头固定在了模特和他儿子身上。分明信仰的是同一个上帝,圣诗所赞美的也是同一个上帝,此时摩特的脸上全是僵化、不安和不屑一顾的神情,同周围神圣的圣诗音乐之间形成强烈的反讽。更有趣的是接下来的一幕,彼得企图使摩特“转到他们一边来”,他双手抓住摩特的肩膀,说些什么只有我们的信仰才能使他得救的话,而摩特有一个向后斜过身去本能的抗拒动作,在画面效果上与一些宗教绘画中人们抗拒魔鬼诱惑的动作十分相似:当信仰被内心的自大所占据,人就变成了魔鬼。在接下来的一幕中,这一点更加得到了证明:摩特离去前,米柯尔打来电话告知英格难产病危。彼得希望以这个事实来向摩特证明他的信仰是靠不住的,竟然“以耶稣的名义”希望英格在这次难产中死去。信仰与通过信仰来迫害,天使与魔鬼,在人的心里只隔着很短的距离。

约翰内斯是电影中一个关键人物,他的多重身份使他显得面目模糊。首先他是一个有着精神病理学症状的神学院学生,把自己当成耶稣,成天疯疯癫癫说些胡话,但是他又是一个同英格一样有着真正信仰忠诚的人,电影结束时他又恢复了理智,可见他的信仰并非建立在精神错乱之上。约翰内斯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于俄罗斯文化中的圣愚。最后无论从人物、造型还是情节安排上,约翰内斯身上确实有着耶稣的影子。英格死去之后,他留下一段福音书中的话后不知去向:

“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光短暂

你会寻找我

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他神秘的消失,相当于某种形式的死亡。所有的转信和奇迹都发生在他“死”之后,包括裁缝彼得突然之间领悟到自己信仰的虚妄,来找摩特和解;也包括后来英格的复活。电影有意通过约翰内斯的“死”和后来的“复活”(即他恢复理智后归来)来再现耶稣十字架殉难,三天后又复活的故事。德莱叶正是通过耶稣受难复活和耶稣使死人复活的双重奇迹来向人们发出回归原始基督信仰的召唤。

拍摄关于奇迹的电影并不是一件讨好人的事,观众很容易引起反感。很多电影中的奇迹虽然也和信仰扯上点关系,但人们总觉得是导演的叙事出了问题,无法收尾,只好搬出奇迹来救场,比如《宾虚》就给人这种感觉。德莱叶处理时,是把奇迹作为电影叙事的一个必然结果,在前面就做了充分的铺垫,同时借助《圣经》中关于奇迹的故事原型在观众心里打好基础。在视觉语言上,德莱叶充分展现了奇迹发生前后产生的对比,借此加强了奇迹的说服力。电影前半部分的室外场景,天空灰暗不明,在马车驶过的道路远处,一片山坡上长满的野草在风中乱舞,一个灰色的矮小十字架矗立在远处,象征着信仰的衰落。约翰内斯离开后(象征基督死后,信仰重临),室外的天空才开始明亮起来。这种光线的效果也运用到了奇迹发生的那一幕上,灵室内,窗外强烈的阳光穿过窗帘落到室内英格的棺木上,这束光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在基督教神学史上,奥古斯丁的光照论神学有着极大的影响,上帝的永恒之光照射到人的有限的理性身上,人始能信仰。英格也是同约翰内斯一样坚定的信仰者,她死后的影像丝毫没有暗淡之感,而是沐浴在一片圣光之中,仿佛她已经真的在上帝怀抱中一样,她接下来的复活也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猜你喜欢

英格内斯基督
忘却歌
德国在华顾问的神秘另一面
浅析米开朗琪罗《哀悼基督》
法律拟制理论——评费英格的假如哲学
为施政和立法之依据:近代中国政府基督宗教调查研究
摔出来的创意
从基督绅士到职业俗人——美国高等教育的转型与启示
一双蓝色舞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