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素兰

乡村的黑夜是真正的黑夜。没有星月的晚上,四周一片漆黑,真正伸手不见五指。即便屋外的天空中有月亮和星星,夜晚来临,屋内也是黑黝黝的。

能驱散黑暗的,唯有灯光。

我所认识的童年的灯,有桐油灯、鱼泡灯和镜灯。

还有虽然不是灯,却一样能驱除黑暗的松明和火把。

先说松明和火把吧。

松明是从小松树的枝节上取出来的。把小松树砍回家,晒干了,在松树每一个长树枝的地方,都有一个结节,这结节是深褐色的,比松树的木质看起来要深得多。将松明点燃起来,结节处会汩汩地冒出松油,火苗舔着冒出来的油燃烧,每一颗松明就像一盏油灯。

点不起油灯的人家,晚上就点松明。

火把是用来走夜路的,尤其是比较长的夜路。乡下人家大多买不起手电筒,即便有手电筒的人家,如果要走山路,也宁愿打火把。火把是用从杉树上剥下的杉树皮扎成的。杉树笔直,很少结节,树皮可以从树尖一直剥到树根,所以,火把的长度完全根据走夜路所需的时间来估计。如果要走长路,就扎一个长火把,如果只是三里五里地,那么有个一尺半长的火把就足够了。

打火把是一个力气活。火把点燃后,要让它一直发出火光来,你得不停地挥动。所以,如果你在夜晚看见半山上有束红光不停地上下忽闪,你不要害怕,那不是妖怪,只是一个人舞着火把在走山路。

火把虽然不如手电筒亮,不如手电筒照得远,但走夜路的人握着火把,手里就像握了一样武器,山里的野兽害怕火光,若有什么野兽挡在山路上,你只需把火把伸过去,它便落荒而逃了。

下面该说到灯了。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还点桐油灯。桐油灯有一个灯碟,灯碟上有一个小手柄,是用来提灯的。灯芯是用棉线搓成的,一头浸在桐油里,另一头挑出来,高出碟边。点燃灯芯高出来的一头,桐油灯就亮了。桐油比煤油便宜,而且可以自家捡来桐子压榨,但桐油灯没有灯罩,一遇风就会熄,而且是敞开着点的,如若离了人看顾,容易引发火灾。小时候经常在深夜里被人声闹醒,看到家人拎了水桶脸盆去救火,这些火灾的元凶大多就是桐油灯。

后来有了煤油灯,桐油灯就再没有人点了。那个小小的灯碟,就成了我们过家家时的菜锅。为了争夺那个菜锅,我和几个堂兄姐妹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鱼泡灯是立式的,外观的样子大体像一个多层的圆塔。下面一层是一个圆形的底座,底座上部凹进去,成为一个细长的立柱,既用来支撑鱼泡灯胀大的肚子,又可做端灯的手柄。那个胀大的肚子是用来装煤油的,肚子的上面便是灯的机械部分——有一个可以将灯芯拧上拧下、将灯火拧大拧小的手柄,还有一圈竖立的护栅,用来保护玻璃灯罩。玻璃灯罩上中部是一个胀鼓鼓的肚子,两头是直筒式的,上头的筒身长一些,兼作烟囱用。鱼泡灯的灯罩看上去确实像个鱼泡,鱼泡灯大概也由此而得名。

点亮鱼泡灯,灯火在玻璃灯罩里亮着,四面没有遮拦,能将房间照得通亮。

我家的鱼泡灯是母亲专用的,因为母亲晚上经常要熬夜给别人做衣服。鱼泡灯放在案板上,母亲踩动缝纫机,在吱嘎吱嘎的声音里,灯光陪伴着她度过一个个劳累的夜晚。

端鱼泡灯要特别小心,因为灯罩很高,而灯上的护栅使用得久了,常有松动,一不留神,灯罩掉到地上,“砰”一声就碎了。

鱼泡灯的灯罩每天都要擦,因为点过一个晚上,煤烟就把罩壁熏黑了。擦灯罩也要特别小心,玻璃特别脆薄,稍微用力不当就碎了,还会划伤手指。灯罩碎裂的同时,我也准会挨上一顿打。母亲打我从不心慈手软。前些年我问母亲,她为什么打我打得那么狠心。母亲说:你脾气太犟,别的小孩子看到父母要打他了,就会跑,会躲,你呢,看到要挨打了,连跑都不会跑!哪里有这么蠢的崽呢?我越打心里就越生气……原来是这样!

虽然使用鱼泡灯是母亲的特权,但每天擦灯罩却是我的活儿。白天母亲出门做衣服去了,我上学回家做完家务,把灯罩擦亮,方便母亲晚上再用。为了鱼泡灯的灯罩,我真不知挨过多少回打。挨完了打,跑到代销店去买鱼泡灯罩的还是我。我双手捧着新买的灯罩,像捧着个宝贝,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又把灯罩摔碎了。

我最喜欢的是镜灯。在漆黑的乡村的夜里,镜灯是我温暖的伙伴。镜灯是方的,灯体由四块长方形的玻璃组成,其中一扇玻璃像一张门,可以开关。中间放上油壶,油壶里注进煤油,插一根灯芯,点燃灯芯,黄黄的光芒就透过玻璃镜片,弥散开来。灯上还有一个铁环,是一个把手,可以提着灯走,也可以把灯挂起来。

镜灯的光虽然不及鱼泡灯亮,但夜里我走到哪儿都可以提着它,它也不像鱼泡灯那样娇气易碎。镜灯上的玻璃比鱼泡灯的更厚实一些,而且每一块镜片都镶在铁皮的框里,不会随便掉出来。

我小时候常走夜路去接母亲回家。母亲是裁缝,她到别人家里去做衣服,总要天黑以后才能回家。乡村的夜黑得早,天黑以后,家家关门闭户,路上少有行人。山路上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还有一团橘黄的灯光。

爷爷教给我许多走夜路的经验。比如,天晴不踩黑,落雨不踩白。晴天的晚上,路中间黑黑的东西千万不能踩,它可能是蛇,可能是一坨牛粪;下过雨后,路上白的东西也不能踩,它可能是一洼积水,也可能是蛇和蜈蚣。

把母亲接回家后,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提着镜灯,穿过宽阔的阶檐,从屋的西头到东头去。东头是爷爷奶奶的家。

爷爷和奶奶还坐在火塘边说话,我独自提着镜灯,爬到床上。

床是木架子的,有四个床柱,一年四季都撑着蚊帐。蚊帐里面有一根木杆,是用来挂临睡前脱下的衣服的。

我把镜灯挂在木杆上,然后放下蚊帐,躲在床上看书。

蚊帐真好,它为我隔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天地,我拥有这个天地,像一个公主拥有一座城堡。

那些书是我白天用烟盒跟别的同学换来的,也可能是从同学家尘封的阁楼里翻出来的。每本书都把我带向一个神奇的世界。

奶奶来睡觉了,她说:“素妹子,把书收起来,别看了,费眼睛。”

我不理她,继续看书。

过了一会儿,爷爷在对面床上提醒我:“素妹子,你看的都是些耍书,看了有什么用?别看了,省着点煤油!”

我依然不理他,继续看书。

一直看到灯油燃尽,灯芯冒出红光。灯光越来越微弱,灯芯上最后的火苗扑闪几下,灯熄灭了。

我却依然张大眼睛,望着黑黑的帐顶,我还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灯虽然熄了,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被点燃了,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

发稿/邹抒阳 zoushuya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