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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英式自由反对法式平等
——试析埃德蒙·柏克之《法国革命论》

2010-08-15刘景迪

关键词:大革命民主法国

刘景迪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以英式自由反对法式平等
——试析埃德蒙·柏克之《法国革命论》

刘景迪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作为法国大革命最早的批评者之一,柏克在其不同的著作中,从根本原则上对法国大革命进行了批判。基于英国人的自由观,他认为法国大革命的激进民主将会威胁欧洲的自由传统,实质上是以英国式的自由拒绝了法国式的平等,不过柏克却没有看到民主已经成为了历史趋势。了解柏克对于法国革命的看法,有助于理解18世纪末欧洲政治现代化中的复杂政治观念。

柏克; 法国大革命; 民主

平等可能会戕害自由,是现代历史上一个明显的主题。人们举着争取平等反对特权的大旗,最后仍然落入专制社会的深渊之中。自由与平等之间应该是怎样的关系,即便不是现代人要面对的最重大问题,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当现代的平等到来之际,人们会如何看待这种平等,是历史学应该关注的问题。

民主时代以美法革命为开端,革命者们在自然权利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所有人在原则上平等的社会。《独立宣言》上说“人生而平等”,《人权宣言》更进一步说“人们生来而且始终平等”。作为自然权利的平等,几乎是不可拒绝的价值。英国人埃德蒙·柏克却在法国大革命刚刚开始之际(1790年)就严厉批判了法国大革命的原则,并预言革命将会导致新的奴役。

到底是什么原则使赞成美国革命的柏克反对法国革命?笔者认为,在《法国革命论》中,柏克是以英国的自由作为出发点,批判了法国大革命基于自然权利之上的平等原则。

英国人的自由是怎样的自由?法国人的平等又是怎样的平等?这两者能不能兼容?到底现代的平等和自由价值与特定国家的自由平等有何关系?这都牵涉到西方民主历史进程中的大问题。笔者学力有限,没有能力深入和全面地探讨这些问题,本文只是从《法国革命论》这个文本入手,简略谈谈读书的感受,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一个老辉格党人(自由派)在平等的价值浪潮扑面而来的时候做出了什么回应。

在笔者看来,柏克对大革命的批判大致可以分作两个层面来看:其一是对革命政治的批判,其二是对革命原则的批判。也许在柏克本人看来,这两者是统一的,因为他既反对革命者冒失的理性主义和天真的乐观主义,也反对作为革命者理念基础的自然权利和人民民主的原则。但事实上作为历史的后来人应该看到,法国大革命作为一场民主革命,其特点之一在于:用革命的方式建立民主。法国人必须要先推翻旧制度,然后再建立宪政制度;这种追求民主的方式与英国人、美国人都大不相同,他们既不是在历史上一直拥有限制王权传统的英国人[1](P39~40),也不是生而平等的美国人[2](P59)。换句话说,法国民主的出发点和英美不同,那么当然他们建立现代民主的方式也不会一样。

因此,1789年法国人宣布公民的权利的理念是一码事,1789之后法国人用暴力推翻旧制度的方式却是另一码事,这就是所谓的1789年原则[3](P118~119),它和1793年之间是有区别的。也就是说,革命的激进政治与革命中民主的基础理念并不能等同。法国大革命之所以应该被批判,之所以比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都更能激起19世纪和20世纪革命者的想象力,是因为法国大革命开启了革命政治[4](P1~33);而法国大革命之所以被称颂(被正确地崇拜),是因为法国大革命传递出了这样的基本信念:基于人的自然权利(自由、平等、生命财富等)的人民民主(主权原则)是国家政治的根本价值。

应该在这样的前提下理解柏克对大革命的批判。我们看到,“革命政治”的根本特征就是理性主义、盲目乐观、反传统、崇信抽象原则和民主等等[5](P168~169),对这些革命政治弊病的批判,在柏克那里我们都能够看到。他强调人性本身的复杂性,抽象的理论是不能把握的,而政治乃是经验的工作,绝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彻底与传统决裂的政治是不可能成功的,柏克斥责法国革命乃是“哲学式的革命”[6](P174),“我对革命——它那信号往往都是从布道坛上发出的——感到厌恶”[6](P33)。“当古老的生活见解和规则被取消时,那种损失是无法加以估计的。从那个时刻起,我们就没有指南来驾驭我们了,我们也不可能明确知道我们在驶向哪一个港口。”[6](P104)“任凭心血来潮的异想天开和赶浪潮而在毫无原则地轻易改变国家,整个国家的链锁和延续性就遭到了破坏。人类就会变得不会比夏天的苍蝇好多少。”[6](P127)对于柏克来说,法国的革命者从本质上类似于一个疯子或者拦路抢劫的强盗,以一种无政府状态的原始“自由”肆意妄为[7](P14)。这与柏克的审慎政治观格格不入。“他赏识社会体系的复杂性及其习俗的宏伟力量,尊崇既定制度的智慧,尤其是尊崇宗教和财产,对制度的历史变革具有强烈的连续感,并且相信个人的意志和理性要使制度脱离其轨道是相对无能为力的。”[8](P691)从对革命政治的批判,我们能看到柏克对于政治本身的大致看法。在这个意义上,法国大革命是一次特定的激进的革命行为,柏克极端反对其革命的方式,这种方式被诸如普赖斯之流介绍到英国来,使得柏克不得不以他非常反感的方式——理论概括(他其他大多数作品都针对具体政治问题谈论其事实,基本上不会像《法国革命论》中那样阐释自己的原则)来提出抗议:传统才是有限政治得以保存的关键。

柏克是不是赞同大革命的原则呢?他能不能看到法国大革命的激进方式与民主的价值理念并不能完全等同呢?笔者认为柏克也同样完全不赞成大革命的原则,而这才是他与国内支持大革命者的区别,也是理解柏克诉诸的传统到底是何种传统的关键。在笔者的理解中,柏克对大革命原则的批判集中在两点:否定自然权利,否定大众民主,拥护贵族政治的自由。

不能简单地说柏克彻底反对自然权利,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认为自然权利在现实政治中不能发挥什么重大的作用,如果承认自然权利,反而可能会导致政治上权力的混乱。“人民的权利几乎总是被这些理论家诡辩地和人民的权力混为一谈。”[6](P81)如果柏克确实反对自然权利,那么他应该在彻底负面的意义上运用人权、社会契约之类的概念,但柏克自己恰恰说到:“我远远不是在理论上要否定真正的人权”[6](P77)。在施特劳斯看来,柏克思想注重实际的特性,部分地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使用现代概念的原因,但是他把这些概念都整合到了一个古典的或托马斯主义的框架之中了[9](P302)。从理论渊源上说,柏克的社会契约说源于欧洲中古的自然法传统,这个传统源于斯多葛派和西塞罗,大体止于托马斯·阿奎那。该理论强调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权限,目标在于维持均衡的社会秩序[10](P40)。在权威与自由之间维护英国宪政秩序,才是柏克心目中真正的“好政治”。柏克乐于承认在自然状态之下,人是享有自然权利的,但那是一种未经开化也未有德性熏陶的原始状态,因此在柏克看来是和现实政治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他看不出来这种半吊子的真理和人的生活有什么关系:“高谈一个人对食物和药品的抽象权利又有什么用呢?……我总是劝人去请求农夫和医生的、而不是形而上学教授的援助”[6](P79~80)。在现实的政治中,人必须要放弃一些权利,“人们不可能同时既享有一个非公民国家的权利,又享受一个公民国家的权利”[6](P78)。

真正的政府不是由于天然权利(自然权利)而建立的,“天然权利可以,而且确实是完全独立于它(指政府)而存在的;并且是以更大得多的明晰性和以更大得多的程度上的抽象完美性而存在的;但是它们的抽象完美性却是它们实际上的缺点。由于对一切事物都有权利,它们就需要有一切事物”[6](P78~79)。由此可见,柏克批判的是自然权利的抽象性。

法国大革命所建立的民族、国家是以自然权利为基础的,由于柏克否认了作为抽象原则的自然权利,因此他同时也就抽调了法国新体制的底座,否定了自然权利在构建国家时的基础地位。反过来说,如果在法国人看来,人可以因为拥有自然权利而推翻一个国家,建立一个新国家的话;那么,在柏克看来,人与国家的关系远不是法国人所理解的那么简单。

当然,在国家中公民的权利应该得到保障,但是公民也应该对国家负有责任和义务。人们要求有国家,因为国家是人们达到完善“所必需的手段”,对国家的本身的奉献,是“作为一种获得普遍赞颂的祭坛上的值得称道的奉献”[6](P131)。而人本身一些不合时宜的欲望应该受到约束,“人们的意愿应该经常受到抵制,他们的意志应该受到控制,他们的感情应该加以驯服①。这一点只有由一种出于他们自身之外的力量才能做到”[6](P79)。柏克一方面肯定了人的权利,同时又否定了每个人对于何者有利于他的自我保全和幸福做出判断的权利。“于是,满足欲望或获得社会所带来的好处的权利,并不必然就是参与政治权力的权利。”[9](P304)了解到这一点很重要,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能理解柏克最为反感的不是自然权利的抽象性,如果只是玄学家们的冥想,那也是无伤大雅的;他反感的是将自然权利加以运用而生发出的人民主权和民主,它们对于现实政治是极端危险的。

施特劳斯曾说,卢梭的人民主权论在逻辑上已经由中世纪的“亚里士多德派”准备好了:“马西利乌斯断言唯一合法的主权者是人民,但这一主权者得同政府区别开来。他因此成功地使基督教僧侣教士服从于基督教俗人,使基督教贵族服从基督教民众或人民。”[11](P312)也就是说,人民乃政治权威的最终来源,这并没有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民需要直接掌握宪制,或者直接参与权力运作,“人民主权”在这个意义上只是一种调解政治精英和普通大众紧张关系的理由。这一看法放到柏克身上也许同样适用,笔者没有看到他明确地说过要抛弃人民或者弃绝人民的权威,也很难想象作为辉格党自由派②的柏克会说出这样的话。人民主权也许存在,但是健康的社会秩序要求人民主权几乎是隐而不显的。柏克也认为如果有人能够向他证明法国的国王和王后确实糟糕透顶,是顽固而残酷的暴君,那么对他们的囚禁和惩罚也是可以的[6](P110)。但是不能够将某种万不得已而采取的措施用一种人民主权的理论将其正常化、规范化,就像他在反驳普赖斯时所说的那样,英国革命协会的三条原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权利法案”[6](P21)。柏克将革命协会的原则归纳为:“选择我们自己的统治者”;“因其行为不端而废黜他们”;“为我们自己建立一个政府”。他认为人民的意志能决定一切,这是彻底错误的。国家绝对不是由大众或者“人民”来统治的,他压根不相信人民的政治能力,千万不要认为人民总是对的。“人民也出错,而且既多且大,别的国家和我国,都莫不如此。”[12](P216)

法国大革命以自然权利为基础的人民主权则要求民主政治的产生,而民主政治必然意味着多数人的统治。对于这种政治理念,柏克觉得非常可疑。“据说,2400万人应该压倒20万人(当时法国人口为2400万,贵族为20万)。确实是的;假如一个王国的宪法就是一个算术问题的话。……多数人的意志和他们的利益往往是有分歧的;而当他们做出一种坏的抉择的时候,分歧就会很大。”[6](P68)对于民主制度弊端,柏克很深刻地指出:“完美的民主制就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东西。因为它是最无耻的,所以它也就是最肆无忌惮的。没有人以为他那种身份会害怕自己可能要受到惩罚。人民整体肯定是绝不用害怕的:因为所有的惩罚都着眼于保护人民整体而作出的范例,人民整体永远也不能成为任何人手下的惩罚对象。”[6](P125)“一种绝对的民主制,就像是绝对的君主制一样,都不能算作是政府的合法形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亚里士多德就说过民主制和暴君制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点。关于这一点,我能肯定的是每当一个民主制的政体出现像它所往往要出现的严重分歧时,公民中的多数便能够对少数施加最残酷的压迫;这种对少数人的压迫会扩大到远为更多的人身上,而且几乎会比我们所能畏惧的单一的王权统治更加残暴得多。在这样一种群众的迫害之下,每个受害者就处于一种比其他的迫害下都更为可悲的境地。……那些在群众之下遭受到伤害的人却被剥夺了一切外界的安慰。他们似乎是被人类所遗弃,在他们整个物种的共谋之下被压垮了。”[6](P165)

因此,柏克似乎顺理成章地拒斥了民主理念,拒斥了民主制度,社会的等级不能被平等的激情拉平,政治本身也决不能由着群众胡来。他对理想的社会等级秩序的设想是:由智者、行家、富有者指导,并因而教化和保护弱者、无知者和贫乏者。而统治者的理想形象是“天然贵族”,他们出身名门,自幼不习见卑鄙污秽;受过良好教育,懂得自尊自重,从小敬重公共舆论;身处高位而能明了各种复杂的社会事务,有闲暇读书、思考和交游,有强烈的荣誉感和为公精神。他们对于国家就如同“身体中的灵魂,没有它,人便不成其为人”[13](P22)。在柏克看来,多数对于形成国家的政治意见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应,作为政治家不需要过分关心多数人的看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议员并不是以选民为师去向他们学习法律和政治的”。他宣称如果自己当选,他将对国家和整个帝国的利益负责,他对选民负有义务,将按自己的最佳见解自由行事,而不论这些见解是否与选民的见解一致[8](P684)。

可见,在柏克看来,现实政治是见不得,或者至少是不需要平等存在的。平等不能进入政治领域,也进入不了政治领域。政治说到底是政治精英的事业,政治必须要由充满了责任感和政治智慧的精英来运作。如果如前面所言,平等是现代人拒绝不了的价值,那么柏克是反对这种现代价值的。

为什么柏克如此坚定地反对大革命的原则,这和英国历来的政治制度有关。如果我们把人们能够平等参与政治看作是政治自由,那么毫无疑问,英国这种政治自由是属于贵族的,而当时英国理解的自由属于其他领域的自由,例如财产权和人身保护权,选举与被选举的权利则很次要。在当时的英国,“民主”的含义与近代意义上的民主大不相同。英国民主制的核心是对基于法制之上的个人权利的保护,而不是近现代意义上的普选民主③。作为平等参与政治的“民主”,亦即平等地参政的权利只属于贵族④。

在英国人看来,自由等同于权利,它是建立在权利与义务的相互关系的概念上的。统治者有他的权利,但也有义务;臣民虽然有服从的义务,却以享有权利(即自由)为前提。为保障权利,必须建立某种“宪法的制约”[1](P32)。英国人的自由寓于宪政的秩序之中,寓于权力的互相制约之中。1688年光荣革命之所以被柏克推崇备至,甚至时刻以1688原则作为自己论辩的出发点,就是因为1688年的革命以宪政革命的方式达到了柏克心目中理想的英国自由,国王承认了国民的“自由”,在自由的条件下登上王位,“权利”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了宪政的保障,英国通过光荣革命保持了“王在议会”的宪政传统。光荣革命为柏克的审慎政治观提供了最佳范本。它既反专制,维护自由;同时又维护秩序和权威。自光荣革命之后,英国走上了多元寡头政体的道路,也就是“贵族的民主”、“贵族的自由”。

在柏克看来,英国的传统自由中找不到大革命的平等原则,《权利请愿书》中曾言“‘您的臣民已经承袭了这种自由’,声称他们的公民权并不是基于‘作为人的权利’的抽象原则,而是作为英国人的权利,并且是作为得自他们先人的祖产”[6](P42);而大革命的平等一经介绍到英国,会破坏英国人的自由。为了捍卫英国的自由,必须反对法国人的平等,自由的事业不是像法国人那样鼓吹平等就可以达到的,法国人追求的平等“是不是要消灭我们的君主制,以及这个王国的一切法律、一切审判法庭以及一切古来的组织?是不是为了拥护一部几何学式的和算学式的宪法,这个国家的一切路标就都要被取消?是不是上院就要被投票表决为无用?”[6](P71)平等会摧残掉英国人尊重个人权利、强调政治权威和精英治国的传统自由,而捍卫这样的自由,在柏克看来是最神圣的事业。

所以我们可以说,《法国革命论》意味着以英国人的自由反对法国人的平等。柏克很清楚自己的自由是什么自由,以及自己的自由从何而来,并且他毫不犹豫地捍卫了自己的自由。在笔者看来,这是柏克面对法国大革命最清醒、最值得称赞的地方。我们也确实可以说,自由高于民主(在某个特定的意义上)。“保守的柏克比自由的柏克显眼,但自由的柏克比保守的柏克重要。”[14](P83~81)保守、守旧的思想从来都有,重要的是保住了什么,守住了什么。

现代历史一再证明,“自由”是我们时代最美好、最稳妥的价值。如果我们失去了自由,任何其他东西都不能使之宽慰。但在笔者看来,更为重要的是:一定要看到,“自由”远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套用的价值理念,事实上价值独裁永远都会导致邪恶与苦难,以“自由”为名毁灭自由是屡见不鲜的事情,法国大革命本身就是一例,雅各宾派的极端共和主义的政治自由最终吞噬了公民社会,取消了民主的外部动力,导致了专制。柏克能告诉我们的是,从来没有从某个特定社会历史情景中生长出来的自由。自由是最需要宣扬,同时也是最需要小心培育的价值。

在笔者看来,当我们以柏克为思想资源反思法国大革命时,不能忘记柏克的一个失误就是:他坚决地否定了平等和民主。当然,如果从他本人的立场出发,英国的传统自由立场肯定看不惯法国人排山倒海的平等浪潮。政治在某个时刻,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辩论,而辩论的一个特点就是:如果论辩得当,你是不会错的;如果双方都论辩得当,那么双方都不会错。而柏克毫无疑问是一个雄辩家。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把转瞬即逝的政治论辩与历史发展的大势结合起来看,就会发现在这个意义上,政治没有那种相对的含义,政治常常是关于人类事务根本原则的争斗,在法国大革命的问题上更是如此。人们决定不了未来,但总是要谈论未来,这种谈论有根本的严肃性。像柏克这样既懂政治又懂历史的人,不会不清楚这个道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把《法国革命论》的撰写当成原则之战,我们也才有了这一宝贵的政治思想财富;而在这个视野上看,柏克关于平等、民主原则的拒斥,同时也就拒斥了一整套的从政治、法律、社会到人的思想、情感、心态的民主的“社会状况”。同革命者与欧洲国家的战争一样,柏克在书面上反对法国大革命,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生活方式之战。而民主的生活方式随着自然权利原则的全面胜利,是不可避免的,应该在承认民主不可避免的前提下理解法国大革命。一方面需要总结大革命的教训,另一方面又需要捍卫法国大革命的原则,由法国大革命的深刻教训区分出古代自由和现代自由的贡斯当读完《法国革命论》就说,“该书的荒谬之处比该书的字数还多”[15](P35)。事实上,英国自身自19世纪特别是工业革命之后,也开始一轮又一轮的民主化浪潮[1](P76)。然而,英国却避免了像法国那样的激进民主革命。托克维尔在英国考察时就说:“如果革命指的是法律的重大变化、一种社会转型、以一种支配原则取代另一种,那么英国无疑正处于革命当中,因为曾经是其政体根本原则的贵族原则正日趋没落,很可能民主原则将很快取而代之。如果革命意味着猛烈的、急剧的变化,那么看起来革命在英国还时机未到……”[16](P66)

经历了大革命之后的法国,已经成为一个每个人在原则上平等的社会了。正如皮埃尔·莫内指出的,民主的“社会状况”无法决定“政治制度”是否会成为自由的,但它严格地决定着“政治制度”不能成为贵族制[17](P143)。柏克所设想的能最好地保证英国人自由的宪政体制是一种由君主、贵族和平民组成的混合体制[12](P234),在革命后的法国是不可能产生的。

如果说在柏克那里英国人的自由顽固地拒绝了法国人的平等;那么,在革命后的法国,法国人的平等也同样顽强地拒斥着英国人的自由⑤。在文章的结尾,笔者希望能够再次回到前面曾经谈到的问题,即英国、法国,还可以算上美国,他们有着不一样的民主的起点:英国人生而自由,他们首先保障了自己的权利,可以从保证传统自由(权利)出发逐步地扩展民主;美国人生而平等,因而也生而民主;法国人则需要推翻旧有的绝对君主,以某种革命的方式争取平等与民主。

民主的历程不同,也就决定着这些国家走向自由的道路不会一样,英国和美国都不会像法国经历80多年革命与专制的循环才建立起相对稳定的宪政制度,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对自由也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运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主进程将带给我们不同的自由。平等固然普遍,但也危险;自由诚然美好,但也特别。重要的是,我们要在哪个时刻的平等中实践怎样的自由。

注释:

①柏克对国家的看法和他对道德、宗教的看法联系在一起。笔者学力有限,无法展开详述。但在这里,国家以宗教和道德对人民的性情进行“培植”,使“最穷苦的人也能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重要性和尊严”,培育“公众的希望”。在笔者看来,柏克是在古典的意义上理解政治与人的关系,即:好的政治是培养卓越优秀的人的前提。所以柏克并没有看到民主政治的到来,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例如法国的革命者就会认为有道德的人(新人)才是好政治的基础。参见M ona Ozouf.Regeneration”[A].François Furet,Mona Ozouf.A Critica l D d ictionary of the French Revolu tion[M].Cam bridge,M ass:Belknap Press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781~791.或者更确切地说,柏克根本没有看到民主不可避免的到来。

②保守主义是19世纪才出现的概念,柏克从未说自己是保守派。

③陈晓律.关于英国式民主的若干思考[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2,(3).

④当然,这个“贵族”的范围很广,不只是指世袭贵族,还指社会中新兴阶层和能力出众者。柏克认为英国具有这种基于财产权上的社会流动性。他对法国的另一个重要批评就是法国贵族培养了一个掠夺成性的金融势力,但又阻止他们进入上层社会。参见柏克.法国革命论[M].何兆武,许振州,彭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145~146, 253.

⑤倪玉珍.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自由主义的重要转向:从基佐“贵族的自由”到托克维尔“平等的自由”[A].思想与社会编委会.托克维尔:民主的政治科学[C].北京:三联书店,2006.

[1] 钱乘旦,陈晓律.英国文化模式溯源[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2] (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册)[M].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3] W illiam Do lye.TheO xford H istory of the French Revo lution[M].Oxfo rd:C larendon Pr.,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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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英)柏克.法国革命论[M].何兆武,许振州,彭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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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法)皮埃尔·莫内.自由主义思想文化史[M].曹海军,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Br itish L iber ty aga in st French Equa lity Edm und Burke’s Reflection s on the F rench Revo lu tion

L IU Jing-d i
(Schoo lof H istory,BeijingNorm al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 sone of the earliest criticsof the French Revo lution,Edm und Burke criticized the basic p rincip lesof the Revo lution inm anyworks.Based on his ideasof the B ritish view of liberty,Burke considered the radical democracy of French Revo lution would threat the liberal traditionsof European,sowhathe actually did isput the B ritish liberty against French equality.However,Burke failed to see that the democracy had becom e the unstoppable historical tendency.The comp lexity of the po litical thoughts in the end of the 18 th century Europe is analyzed by exam ining Burke’s reflectionson the French Revo lution.

Burke;the French Revo lution;democracy

K 1

A

1674-0297(2010)03-0092-05

(责任编辑:张 璠)

2010-03-17

刘景迪(1987-),男,重庆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09级世界近现代史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法国近代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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