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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昆曲与小说间的叹息——论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对昆曲的再演绎

2010-08-15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00

名作欣赏 2010年8期
关键词:意识流游园白先勇

□谢 岑(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00)

《游园惊梦》是我最早接触的一部白先勇的小说,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白先勇的作品。白先勇在写作《游园惊梦》时正着迷于昆曲《游园惊梦》。1947年他初次接触昆曲《游园惊梦》,由此产生了“对昆曲美的初步认识”,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感受写进了他的作品。在对昆剧形式入迷的同时他也被昆剧《牡丹亭》中超越生死的爱情力量所打动,他曾说:“由于昆曲《游园惊梦》以及传奇《牡丹亭》的激发,我便试图用小说的形式来表现这两出戏的境界,这便是我最初写《游园惊梦》的创作动机。①”小说《游园惊梦》正是在这样的创作思想下写成的,在小说《游园惊梦》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两种文学样式完美的融合,这是一部具有小说形式的戏剧,换而言之在这部小说中表现出小说与戏剧的互补与升华。在小说中突破性地运用了精巧的技巧以及表现形式,使整部小说在内容与技巧上显示出惊人的庞杂与统一,复杂的中心意蕴通过复杂的形式技巧来展现,即将世事无常与人性觉醒的复杂主题在文本中通过独特丰富的艺术处理在形式上鲜明地表现,这是一种由表及里的深度统一与融合,显现出惊人的艺术精确度。

一、小说《游园惊梦》与昆曲《游园惊梦》间的表里契合。昆曲《游园惊梦》早已家喻户晓,成为广为流传的经典之作,而小说《游园惊梦》企图将这部有声有色、唱腔优美、色彩鲜明而又意蕴深远的昆曲以小说这样的平面文学形式再现,这可称得上是《游园惊梦》的现代版。

首先,叙事层面即钱夫人蓝田玉一生的经历与杜丽娘春日游园青春觉醒与如梦相对应。在昆曲中,杜丽娘正值青春年少却受种种礼法压抑,郁郁寡欢,直到她在春色灿烂的园中体会到自身青春情感的觉醒。而小说中的蓝田玉,从一个卑贱的清唱姑娘因昆曲《游园惊梦》嫁入豪门从此过着奢华但却失爱的生活,直至郑彦青的出现,让她“真的只活过一次”,此为爱的觉醒;之后命运曲折,目睹世界沧桑之后,只感叹人生变数良多,此为淡然人性的觉醒。其次,在技巧层面上,整个小说首先以繁复的隐喻制胜。昆曲给人以余音袅袅不觉于耳的回响感,而这样的独特的韵味感便由文本中的隐喻表现了出来。作者建立了一个广大丰富的互文性系统,几乎所有的人名、物名、曲名、地名都有其丰富的原型色彩,对人物的性格以及命运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暗示作用,构成一张经纬严密的大网,充分使戏剧与小说的表现性在文本上统一。最终,在意蕴层面上,深化了昆曲《游园惊梦》的主题:人的欲望的复苏以及浮生若梦,过眼云烟的超时代的普遍性内涵,凸现出人类对于时间以及命运的无可奈何,在与昆曲《游园惊梦》主题的相似与不似之间抽离时代历史政治的内涵,而将独特的普遍性意义凸现出来。

二、小说《游园惊梦》对昆曲再演绎中独到的技巧解析。在宏观把握之后,我们再来细看小说《游园惊梦》在对昆曲《游园惊梦》再演绎时的独特之处,技术上的难读大于故事的构架以及意蕴的重新生成,将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进行妥帖的转换,有着极其出色的技巧运用。

A.隐喻的独特设置:重复出现的昆曲《游园惊梦》的意味。昆曲《游园惊梦》以其优美的唱词以及深刻的意味著称,如何将舞台上“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意味用文字感表现出来,这是要花费一番苦心的。白先勇苦心经营的个性化隐喻恰好承担起了这部分的作用。一张精心设置的隐喻之网正式铺开。系统纵观而言,其隐喻手法的运用具有丰富的层次感:首先,视觉强化:通篇从题目开始,不停地重复《游园惊梦》这一曲名以及唱词,只要一出现《游园惊梦》,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就会有相应的变化,这样反复强化性地暗示读者整部小说与昆曲《游园惊梦》之间存在着隐喻的关联;第二,互文性深入:在读者稍有领悟的时候便会深入发现,整部小说混杂着很强的音乐性,不停地穿插着各种昆曲唱段隐喻人物之间的关系,并更加强了《游园惊梦》的隐喻深度;第三,节奏暗示:在文本的深层,即整部小说的结构以及叙事节奏上与昆曲《游园惊梦》的切合,小说中分为“游园”和“惊梦”两个独立的结构,在“惊梦”中的意识流描写很显然地延缓了小说的叙事速度,达到与戏曲相同的美学效果;第四,意蕴上的变化与深化:通过杜丽娘与钱夫人的“游园惊梦”对比之下凸现出题,将昆曲《游园》的意蕴上升到了更明显的形而上的哲学层面。

B.西方创作手法与中国古典小说技巧的巧妙结合:陌生化与视角的转化。昆曲《游园惊梦》分为《游园》和《惊梦》两个部分,而在小说中除了将《游园惊梦》作为一个整体隐喻来进行强化设置,同时也与小说对应,将小说的由时间顺序分为“游园”和“惊梦”两个部分来分别看待。

“游园”由小说开端钱夫人蓝田玉到达窦公馆开始,采用传统小说的第三人称俯视视角展开,巧妙地以钱夫人的所见所感主宰读者的感受。在“游园”中作者对钱夫人所见所闻用了陌生化的处理方式,以一个仿佛从未经历过豪门盛宴的陌生人的眼光对周围的一切进行着深度细致的描写。通过陌生化处理,增加了读者感受的难度和长度,以一种深谙其道的最熟悉的陌生人的眼光来讲述这一切,给人以若即若离的距离。一方面欣赏叙述者叙述出来的这个世界,老式上流社会的气派非凡以及豪华尊贵,另一方面,透过炫目的表层我们可以探究到叙述者的内心,尚未进入故事的叙述层面,但在简单叙述的表层底下,一个朦胧的形象已铺展开来。此处的陌生化处理正与昆曲《游园惊梦》的《游园》在意蕴上达到统一,杜丽娘在游园时人性得到了觉醒,发现了青春的可贵;而钱夫人蓝田玉则随着剧情的推展发现了人生似梦,一切的荣华富贵对于短暂的个人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一切的尊容显赫都是永恒独立存在的,而人世却不断变迁,富贵转眼即逝,而爱欲不断轮回。

C.中国古典戏剧的纸上再现:戏剧独白性的意识流。如果说“游园”是用安静的隐秘的叙述表现出与昆曲意蕴的统一,那么“惊梦”则是运用十分强烈的具有戏剧化的意识流表现手法将立体式的戏剧独白变为平面小说,极具张力与表现力。白先勇曾说:“我写这篇小说写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较传统的手法写内心活动,我都不满意,起初我并没有想到要用意识流手法,女主角回忆过去时的情绪非常强烈,也有音乐,戏剧背景,为了表达得更好,尝试用了意识流手法。”②

小说中的“惊梦”是在“游园”的铺叙下,当钱夫人入席,酒力涌出,意识流便随之展开。意识流原指自由性的意识随意流动,而白先勇受到中国传统文艺理论的“感物说”的影响使意识流在外在客观环境与内在意识发展相互感应中进行:钱夫人在微醉的状态下听到昆剧《游园惊梦》的唱词,又看到蒋碧月与程参谋相依的面庞,她在强烈的相似印象的感召下,如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交欢相一致,钱夫人在梦中回忆了自己今世唯一一次爱欲的释放。钱夫人内心复杂的感情也通过意识组合表现出大胆的告白,随着《游园》的唱词与旋律越来越多的声音出现直至钱夫人的头脑中出现模糊的意象组合:强烈的阳光与窒息的汗水象征着人性本能欲望的爆发,是热烈狂野的火红与光亮;而随即出现的是钱将军死前的托付,惨白的头发和乌黑的眼圈,表现着现实的沉重与束缚,是凝重的墨黑;然后是瞎子师娘言中的“错长了一根骨头”的预言,意味着传统道德的压力,是阴郁的灰色。整个意识流的过程充斥着这样三个主要片段,象征着人格心理潜意识到前意识到意识的三个发展过程,在表现这样一个潜在心理变化过程中积极地调动了戏剧的因素:音乐提示,通过不断变幻的昆曲《游园惊梦》的旋律伴随着整个意识流的发展通过唱词和乐曲暗示人物心理的变化;灯光变化,运用色彩对应的方法,在意识的流动中加入象征性的色彩,类似舞台剧演出中通过变换的背景灯光配合情绪的发展;话语权转化,而在意识流发生时叙述视角也由第三人称视角转为第一人称内视角,使整个意识流的过程成为独立的戏剧内心独白。

三、结语:似与不似间的叹息。小说《游园惊梦》近乎完美地再次演绎了昆曲《游园惊梦》,在那些运用独到的隐喻、陌生化、意识流之中,我们除了惊叹于作者写作技巧的运用娴熟,更多的,恐怕是对昆曲《游园惊梦》的向往。作者深爱昆曲,他对于《游园惊梦》的苦心改造恐怕不仅仅是由于爱之深,更多的是痛之切。《游园惊梦》正是将昆曲发展的百年变化浓缩于一夜,这无疑是昆曲文化发展的一曲挽歌。写作小说《游园惊梦》是为了留住这种濒危的艺术形式,而用文字神似的再现,所体现出的却又难以真正再现其难以模拟的舞台艺术美感。《游园惊梦》给读者带来的审美效果如同握住一把流沙,作者紧紧握住的是一把时间的沙子,握得越紧流失得也就越快,而读者耳中甚至可以听到潺潺的时间消逝的呻吟,那无数罗列巧妙的隐喻、色彩和音乐带给人的是对昆曲的惊叹,同时也是永恒消逝的空洞的回声,我们可以体会到一个边缘人痛苦努力地追赶时间的步伐,体会到那些近乎疯癫极致的细节,那些人名、曲名、唱腔源于一个作家内心绝望的呐喊,他所构建的那个属于他先父时代的图景,在他谜一般的笔下,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审美逆反效应,在对中国戏曲文化的极度推崇的表现中显现出的却是:愈是靠近愈是远离,愈是浓缩愈是延长,愈是清晰就愈感失落的边缘人心态,在深深体会了那些深厚文化积淀的文字后,我们可以听到作者的哭泣,我们也能真实地感受到:某些精神意义上的沉淀,真的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① 白先勇:《〈游园惊梦〉小说与戏剧》,出自《白先勇文集(五)》,花城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336页。

② 白先勇:《蓦然回首》,上海文汇出版社,2004年版,第2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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