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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它当代诗歌百读(六)

2010-08-15/刘

名作欣赏 2010年4期
关键词:韩东艾略特羔羊

/刘 春

作 者:刘春,诗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桂林日报副刊部主任,有文化随笔集、诗集等出版。

你见过大海·韩东

你见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然后见到它/就是这样/你见过了大海/并想象过它/可你不是/一个水手/就是这样/你想象过大海/你见过大海/也许你还喜欢大海/顶多是这样/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

韩东的作品我能记住将近十首,与海子、西川等人数目相仿。《温柔的部分》《我们的朋友》《明月降临》《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在深圳的路灯下》《你的手》……都是一个诗歌时代具有标志性的产品。我相信自己一定受过韩东的影响,那是1991到1993年,我还在四川都江堰学习写诗。在那两年间囫囵吞枣地阅读了几乎所有能够找到的现代诗作品,于坚、韩东的作品因为其文字上的随和而博得了我的好感。用柏桦的诗歌来表达,是“呵,我得感谢你们,我认识了时光”。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起过“第三代诗人”的口语诗对我的影响,但相信者寥寥,他们认为,我的方向与“口语”南辕北辙。读者的怀疑可以理解,因为我当年的那些幼稚之作一直没有胆量拿出来。

随着自己的写作兴趣日益浓厚,对诗歌开始有了自己的见解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兴趣与口语诗的分裂,我更亲近西川、欧阳江河、王家新、石光华、周伦佑乃至叶舟、大解、张执浩等人,于坚、韩东对我的作用日益减小。毕竟,叫一个二十多岁的写作者去进入生活内部,用最简洁的文字形成意蕴万千的诗歌,若非天才,显然是一种难以完成的任务,而要一个年轻人抒情、组织一些飘忽而优美的文字,却相对要容易得多。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韩东的形象都让我有些敬畏,他的很多短诗之优异,完全可以以一当百,《你见过大海》是其中的代表。

洪子诚和刘登翰先生在《中国新诗史》中认为韩东“有一些诗,表现了他对传统文化中落后、保守、麻木的反思和批判,但更多的是现实生活中个人的真实体验”。这一说法仅就内涵而言无疑是准确的,韩东的作品具有“反文化”、“反崇高”等特征。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韩东诗歌(以及整个“第三代”)在语言和技巧方面与上一代诗人的巨大反差。事实上,韩东对于语言和形式极为注重,他曾经发表过一个极为著名的论断:“诗到语言为止。”《你见过大海》是这一论断的证据。

诗歌的第一层次是前六行:“你见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然后见到它/就是这样”,无论是你见过大海但此前没想象过,还是想象过大海但没见过,或者是想象过而且见到过,都很正常,不过如此而已。诗歌的开篇,就定下了一种淡泊、无所谓的情感基调。

“你见过了大海/并想象过它/可你不是/一个水手/就是这样”。与第一层次相对,即使“你见过了大海/并想象过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大海而言,你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一个风景的旁观者和游览者,不是加入其中的水手。这种浮光掠影式的接触有什么用处呢?不过和前面那些表现相似,“就是这样”而已。

“你想象过大海/你见过大海/也许你还喜欢大海/顶多是这样”。这几句,与前面部分一样,以“见过大海”和“想象过大海”为基础,但不同的是,“也许你还喜欢大海”。即使如此,也“顶多是这样”而已,大海是大海,你是你,没有什么更深的纠葛。

“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最后,诗人告诉人们,对大海的目击和想象都是飘泛而表面的,你见过大海,想象过大海,甚至喜欢大海,但这又能表示什么呢?你无法融入大海,因为“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不仅你如此,人人都如此。

在这些看似饶舌与取巧的短句间,“大海”这一历来被美誉为广阔伟大、浩瀚的事物的庄严感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民化的朴素与庸常。韩东曾这样宣称:“我们关心的是诗歌本身,是这种能够由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的美感的生命形式。”由《你见过大海》等作品可以发现,某些时候,诗歌的确可以仅仅依靠“语言的运动”而成型,而不一定非得摆出某一种让读者一脸茫然的姿态。

对“崇高”事物的“还原”态度,形成了韩东后来朴素的诗歌美学观念,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可以用“简朴的形式和内敛的精神”来概括他的大部分诗歌作品。

记得韩东曾经表示,他喜欢的外国诗人是洛尔迦、叶芝、叶赛宁、史蒂文斯、特朗斯特罗姆等,这些诗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作品大多数是“第一性”的,是由诗人身体引发的、出自诗人内部的东西,这种东西撇开不同文化背景也能感受得到。韩东认为,理想的文学不应是有赖于任何知识体系,更不是知识体系本身或它的一部分。因此韩东不喜欢艾略特,因为他的诗歌里有太多的文化和文明因素,需要放在某种知识体系内才能得到充分理解。在这样的观念支配下,世界诗坛巨著《荒原》在韩东眼里显得“虚张声势”。

应该说,这里面没有对与错的问题,诗歌的形式和内涵都具有多样性,这种多样性造就了古今中外大量各不相同但成就斐然的大诗人,但需要指出的是,艾略特的作品也是风格多样的,既有《荒原》《四个四重奏》那样用典甚多的“庞然大物”,也有《我最后一次看到那充满泪水的眼睛》《歌》等简单平易之作。这种简洁、细微、敏感,让我们看到了艾略特在《荒原》之外的另一面,也看到了韩东在某些角度上与艾略特的殊途同归之处。比如韩东的《美好的日子》《我们的朋友》《你的手》等短诗,其基调就与艾略特的《歌》较为一致。我想,如果韩东读过此诗,不知对艾略特的印象是否会有所修正?

事实上,尽管韩东不喜欢在诗歌中掺杂“文明”与“文化”的成分,然而,由于《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等作品的出现并引起广泛反响,它们已经发展成为另一种文化,那种看似无所谓,但又深入生活骨髓的真理,让韩东身陷其中,想摆脱都难了。

高楼吟·黄灿然

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

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

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

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

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

它们的苦和爱是无边的,像我,

它们的泪水是看不见的,像我,

它们的灵魂是纯洁的,像我,

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

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

它们通神,它们是神,

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它们年轻、健壮、衰老,

皮肤剥落,身体崩溃,

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黄灿然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已“出道”,是“朦胧诗”以后有影响的诗人,1990年我比较正式地阅读现代诗以来,常能从各种刊物上看到他的名字。1993年出版的《后朦胧诗全集》就收录了黄灿然的17首诗,只是当时我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于坚、韩东、西川等“风云人物”身上,对他的作品不是太留意而已。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完全有理由以“丰富斑斓”来概括我对黄灿然作品的阅读感受。中国有很多既能写诗又能翻译诗歌的人,也有很多在写诗的同时又写文学批评的人,但大多数是勉强凑合,比如写得不错但译得差劲,或者恰好相反,翻译水平颇高但创作质量低劣,创作、批评和翻译齐头并进者却不多见,黄灿然是其中一个,也许是最拔尖的一个。

《高楼吟》是黄灿然近几年的新作,也是我最喜欢的诗歌之一。第一句,诗人表明了自己立场:“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这些高楼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爱它们?在接下来的十六行里,诗人列举了“爱”的种种理由:“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这是一种无私无怨的宽广胸怀。“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因为无私无怨,胸怀宽广,不像人与人之间那么陌生,相互提防,所以它们更接近人。请注意这句诗中的前面两个“人”,第一个人,无疑是指那些冷漠、清高,对同类敬而远之的人,而第二个“人”,则是祛除了一切伪装,真诚自然的人。在诗人看来,那些冰冷的、没有灵魂的高楼反而比人更接近大自然,比在高楼进出的人们更接近本真的人,其字里行间包含的痛心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几句,仍然是拿高楼与“我”比较,牵涉到对大自然的亲近,无边的苦和爱,看不见的泪水,纯洁的灵魂,这些特点,都“像我”。这是对“我”的生活的揭示,也是对自己纯洁的灵魂的一次表白。

然后,诗人继续在高楼与人之间寻找关联,直至结束:“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它们通神,它们是神,/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它们年轻、健壮、衰老,/皮肤剥落,身体崩溃,/像人一样,像人一样/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在这里,没有生命的高楼被赋予了生命的灵气,的确,它们和我们一样,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眼睛硕大,炯炯有神。因为高楼比我们更高,更接近大自然,更宽厚,所以,“它们通神,它们是神”。但即使如此,它们也像人一样,有盛衰、喜怒和哀乐;有从年轻、健壮到衰老的过程,有皮肤剥落、身体崩溃的时候;最后也和人一样,“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高楼吟》表面上写的是高楼,实际上是写人;表面是写人与物,实际上是写世界与人生。在诗歌中,“像人一样,像人一样”被反复强调,诗人对人类的爱、对弱者的关怀展露无遗。

黄灿然的另一首短诗《慈悲经》可以说是《高楼吟》中“爱”的主题的延伸:

“约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们把一头忍耐、

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一头温顺的羔羊领向死亡。”

啊,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约翰,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屠夫,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全诗共八行,前五行是直接引语,讲述的是一个过程。从这个过程,我们可以看到三个形象:行善的约翰,行恶的屠夫希律,以及“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羔羊”、“温顺的羔羊”。最初,我猜测这几句如果不是诗人的一种写作技巧,就应该是摘引或综合《圣经》中的意思。后来专门去信向作者求教,才知道,这几句话是马勒第四交响曲第四乐章的歌词。

后三句仍然涉及上面的三个形象,但在诗人眼中,没有谁是无辜的,也没有谁是恶的,从更高层面上看,无论行善的约翰,行恶的希律,都与羔羊一样“忍耐、无过错、忍耐”。这种对善的爱护与对恶的宽容,体现了诗人的大爱之心,发人深省。我们的教育,历来是“爱友人,恨坏人”、“对敌人像冬天般寒冷”,很少有“爱自己的仇敌”的宽宏,于是,生活中充满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报仇雪恨”等字眼,用真诚去感化别人属于极端迂腐的行为,至于“以德报怨”,似乎更是多少万年前的事情了。这也难怪,毕竟,这样一种大慈悲,需要宽厚的修养和胸怀作底蕴,以及淳朴和谐的民风,而多年以来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很少看到这一宝贵品质,今天,在黄灿然笔下出现了。由此,我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文学意义上的诗人情怀,更是一种立足世界的精神之本。

大约在2002年,我写过一篇题为《什么是好的》的随笔,文章的开头,表达了对“爱”的呼唤:

如果要我衡量一篇文学作品的好坏,我首先会看里面有没有爱。这“爱”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爱与关怀,更是人与世界、个体与环境之间的相依相靠、相互依存的融洽关系。而恨,是爱的极端,仍属于“爱”的范畴。

爱与悲悯紧密相连。优秀的文学作品,除了爱,还应该灌注着悲悯之情。这种悲悯不是一时一地的小忧伤、小关注,而是隐含在平凡中的热情,以及博大的、近于宗教般的情怀。正如里尔克所说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试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一个受人敬重的作家,其人生道路可能有过艰辛,但只要他还在爱着,天堂之门就会为他敞开。生活让他痛苦,而爱坚强了他的意志。像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里的一个细节:雪野苍茫,作家在奋笔疾书,小屋四周群狼嚎叫,作家仍不愿意让自己的笔下出现杂音,因为对恶的屈服将会取消作家提笔创作的意义。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小说中的这一形象,正好是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在生活中的真实反映,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与其作品从内到外的完美融合。我们还可以从艾略特的两部传世诗篇《荒原》和《四个四重奏》中找到脉络,从对荒原般的人世的披露回归到宗教的神圣光辉,正是爱与悲悯的力量。可以这么说,一个真正的作家,他的写作就是向世界说出他的爱。

遗憾的是,多年以来,除了少数几个诗人零星的作品,我没有读到更多的诗人对“爱”的关注,有人甚至认为“爱”的诗歌是低浅的,不入流的。我对持这样见解的诗人历来尊重不起来,在我看来,他们得出如此的结论,正好证明他们的冷漠和对这种品质的陌生。而今天,我读了黄灿然的《奇迹集》之后,内心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我感到自己的腰杆挺直了许多。有了如此开阔的境界和体悟,黄灿然的博大,将成为一种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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