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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者

2010-07-22

人民文学 2010年7期

塞 壬

二〇〇九年,我结束了在广东九年的漂泊生涯,一个叫塞壬的写作者,她是这段匿名生活的终结者。我记得那一天,世界仿佛被擦亮,像是有人在瞬间从我心里掀开了个帘子,哐啷一声响,突如其来的光,一下子无蔽地照向我。我没来得及适应在明处的生活,没来得及获得双脚着地的踏实感,在紧张、不知所措、裹挟着某种慌乱的幸福感中,我填写了一张东莞图书馆的入职表。但这次,我填写了真实的姓名、出生地、年龄以及最简洁干净的经历。我一笔一画地写着,饱蘸着力量,仿佛要把字刻在纸上一样,永不再改变。面对自身的真相,我竟然感到茫然。太陌生了,陌生到可疑。这得要追溯到多少年前啊,眼前定格在表格上的这个人——黄红艳,她已消失了多年。简历上,九年的漂泊生涯,起初,我想一句带过:二〇〇〇年至二〇〇九年,漂泊于南方各城镇。严格来说,用“混迹”一词更为准确。这么写,我居然感受到一种让人受不了的炫耀成分,十分地矫情。最后,落在纸上的是:二〇〇〇年到二〇〇九年,供职于广东省各类传媒。我有意模糊它,让它沉进最深的内心之狱底,然后封上封条。像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我要删除过往,去刷新生活,所不同的是,我不再匿名。

然而,我很快发现,重新续接二〇〇〇年前的我是荒谬的,也是粗暴的。我如何能绕过那个“九年”去轻松面对以后的生活?在缺乏过渡的角色转换中,“轻松”实在是一个太沉重的词。我蓄意想删掉的这段历史开始不安分地打扰着我,它们以大量而密集的细节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那么近与清晰,如同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它让我长久地不安与惊悸。这咬啮性的烦恼,锥人。它让我觉得,如今有着真实身份的我更像一个笑话,一个假象。我对那九年下了如此定论——当然,听上去更像是在辩解——那是一种偷来的生活。仿佛长期穿着不合体的衣裳,篡改的名字,伪造的经历,被切割的时光,频繁地迁徒,生活的碎片被扔在各个城市的角落,面目全非——但它不属于真实的我。在清点过往资料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包,一个我即将予以销毁的包裹。它可以证明那个匿名者曾经出生在上海、北京或者广州;她毕业于不同院校、不同专业,它还证明了我,有时出生在七。后,有时出生在八。后,姓胡或者姓张。此外,我还有很多英文名字,我有时未婚,但有时还离过婚,有一个五岁的男孩留守在湖北老家,由我可怜的母亲抚养;我有各类职称及资格证书,其中有两个居然是珠宝鉴定师和园艺师的资格证,我做梦都不曾预想我会从事这两种如此离谱的行当(我是学中文的)……是因为不再有再次使用的可能我才迫不及待地去销毁它?还是因为,难以启齿的……羞耻心?我觉得两样都像,却又不完全像。这个包裹,这个记录真相的可怕的目击者,我感到它无处不在,它像是一个不死的活物,长着有芒刺的眼睛时刻注视着我,滚烫而犀利。它提醒我,九年的匿名流浪生涯顽癣一般真实,它混乱、落魄、阴郁、压抑还有疯狂,被厄运追赶,在困境中沉浮,无数次的谎言只是为了圆第一个谎,然后被它追赶、驱逐。这才是属于我的真实生活,它是一个强大而有力的存在!现在,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大块大块的影像在我面前晃动,我在逃离,仓皇的身影,瞳孔深处的哀伤。它们攫住我,梦魇般,让我长久地不安,无法忽略和剥离。销毁它们是容易的,付之一炬,但要彻底洗掉,要当它从未发生过,需要达到另一种人生境界。我还不愿意去达到那样的境界。

每年春节,我都要如期把自己送回湖北老家,让父母亲看到我还好好的,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我得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有钱,有体面的工作,身体健康,笑容满面。出生地,是一个人所有秘密的源头,我可以摘掉面具,摊晾最原生的表情。火车一节节靠近故土,过韶关,入湖南,最后抵湖北境内。每一个地点的方向转折,这时光和空间的转折,在岔道口的拐角,身体被速度和风的方向撕裂。我在一层层还原,一寸寸清晰。回到湖北,我利索地说着方言,成为一个话多、时常大笑、不擦口红、不洒香水的三十五岁女人。谁都认识我,我活在明处。短暂的假期,我沦为一个客人,享受着客人所有的礼遇。今年春节在家,忽然接到一个中学同学二十年聚会的通知。二十年间,我在广东呆了九年,跟家乡的任何一个中学同学都断了联系,他们居然能找到我。被浅薄的好奇心驱使,我去了。一个重工业城市郊区的中学,二十年前,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后来大多读了职工大学,继而成为这个钢铁城市的工人。聚会设在市中心的一个大酒店里,我一下子被认了出来,黄红艳,他们叫着我的名字,啊,这个名字在很多年里,尘封了一般。因为未婚,我被八卦的女生们围住。我先前读过不少关于此类聚会的文章,大多都是在说,读书时不起眼的人,如今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漂亮的女生,她总会有悲惨坎坷的结局,无非造化弄人,世事无常。但是,我要说的是,在这样一个发展缓慢、相对闭塞的重工业城市,我的同学都没有太大的起落,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具有戏剧化的人生。他们基本上都还是工人:分厂厂长、车间主任,或者是技术骨干,也有一些小老板,仅有一个在国外。权贵、大富跟他们无缘。

饭桌上,我注视着这样一群人,显然他们在生活中都有频繁的往来,一起打牌,一起喝酒。有几个男生可能刚下班,工作服都没有换,他们把钢铁车间的气味带了过来,热燥、生腥,混着耿直的粗暴。我熟悉这样的气味,更熟悉他们身上特有的痞劲,大声劝酒,喧哗,炉火烤红了他们的脸,黄段子一茬接一茬。当年青涩的少年们,都成了粗壮、硬糙的汉子。那一张张脸,被钢铁和酒精打磨,发着红光,仿佛就是,天底下就他们过着一种最得意的生活,谁也比不了。女生,都成了别人的老婆和母亲,她们无所顾忌地大笑,跟男人一样叫嚣。她们肥胖而快乐,毫无例外的,秉性里单纯的良善在泼辣的言辞中,竟表现出贞洁的美。这么多年,劳动,赋予她们明净、利索而昂扬的气质。因为是聚会,我还打扮了一番,画了妆,围着昂贵的绣花真丝披肩,紧身小羊皮裙,长统靴子。这般刻意的隆重,比照女同学们大方、自然的做派,我反而显得特别怪异。这怪异让我别扭、局促,距离感就由此产生了。当我回答完他们的所有问题后,我只得归于沉默。我无法融入他们,我和他们隔着太久远的时光,还有充塞在这时光里的另一种暗处的、不为人所知的隐秘生活。隔着时光,我在暗处注视着他们,他们在明处,透亮,裸呈,没有太大的秘密,彼此相知。甚至于,他们的未来都是预知的。真实的个体,响亮对应。啊,这原本也该是属于我的生活图景,实名,敞亮,平等中有理直气壮的身份认同,公开的喜忧,一览无余的命运,在平凡中拥有谁也管不着的自命不凡和自足——如果我当初留守钢厂,如果我嫁给了那个电工。

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花了九年时间去苦苦追求我曾轻易舍弃的东西,在艰难地绕了一大圈后,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一位

东莞图书馆普通工作者和一位湖北大冶钢厂电工的妻子,她们之间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区别,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从这一头抵达那一头,它不是一个递进关系,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变得更好。然而,这两个不同时段的女人,就因为她们隔着那个九年,她们才不再是同一个人。无视那个九年,就等于是删减了我人生中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现在,我分不清,以塞壬命名的这个女人,她所从事的写作行当,是不是开启了另一种匿名生涯?

进来面试的是一个才二十二岁的女孩子,她叫李艺。我被她的简历所吸引,上面说:我的热情和潜能是未知的。我捂住它,它老在我身体里蹿动。我需要在一种类似自焚的事业中看清我自己,去弄明白,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这几句话,我一连读了两遍,直接的感觉是:似曾相识。自信藏在真诚的后面,略略地带点挑衅的味道。看上去,她对这样的面试表现出一种故意的漫不经心。当然,这种简历,在职场上相当冒险,因为人事主管看不出你能为他的公司带来什么样的效益——尤其在看不到文凭和经验这两个重要保障的时候。应该说,这个文学女青年在找一个赏识她的人。我笑了。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姑娘,长圆脸,嫩皮肤,一双大眼睛长满着钩子,忽闪闪的,露骨地表现出她的热情还混合着……某种天真的诱惑,扫到人身上,就印着一串串活泼而亮莹莹的问号。她梳了一个非主流的歪马尾,上身是镶亮片的白T恤,穿着一条满是口袋的迷彩裤子。湖北人?我拧高了眉毛,刻薄地对她说,以你的资历、专科,去工厂流水线当工人非常好,何必要到这种杂志社来碰壁?点到穴了,她满脸通红,捋了捋耳后的头发,咬着唇,但十分清晰地对我说,去流水线,二十五岁之后都来得及。她的两眼亮晶晶的,热切地望着我说,我得给自己机会,我得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某类工作。听了这话,我感到内心有一处隐秘的地方被微微地牵动了一下,此外,她终究没说出瞧不起流水线那类让人膈应的话来。她拿出一厚摞打印出来的文稿,笑嘻嘻地递给了我,说是平常涂鸦的。在她之前,我面试了两个乏味的女生,虽然她们有精致的发型、妆容及着装,但中规中矩的简历,毕业院校,工作经历,薪金要求,所有这些就像是一个机器印出来的,毫无创意。标准的表格,内容惊人地雷同,包括笑容,看不到她们的内心及思想中那灵动的部分的。一问,无非就是希望锻炼自己,学到更多的东西,实现个人价值等这类陈词滥调,所有的回答更像是一场表演,事先就有了标准的答案。她们全都有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情,这表情更多源自于她们对青春和容貌的自信。我一直认为,太多人,他们是没有内心的,盲目,从众。人群中,他们没有太明显的可识别性。

我当然不能凭此就决定让李艺通过。面试最重要的一环是现场检验这个人的能力。作为一本时尚杂志,记者采访是为了广告,但采访本身并不暴露其广告目的,如何接近被采访对象就是一个最起码的技术问题。我给出几个公司品牌总监的电话号码,看谁能够做到预约采访成功。一般情况下,这类人对采访很谨慎、挑剔,不太容易约到。两个乏味的女生失败了,她们甜美的声音当场都被对方回绝说:对不起小姐,我最近太忙了,请把相关资料发到我邮箱,如我需要,再跟您联系,接着电话就忙音。李艺接通电话,在报明身份之后说道:我们编辑部做了一组新闻策划,我要把策划书递交给贵公司品牌部发言人,请问,具体交给谁?对方说,交给我。李艺答道:那好,我下午送来。她成功了,她的聪明在于把一个问题进行了方向转折处理。如果像那两个女孩子那样,直接问,我们要对您进行一个采访,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对方通常会直接说没空。李艺把“何时有空”转为“应该找谁”,这样对方的答案将不可能是拒绝的。我看着她,虽然我不认为这个方法是她原创的,但至少她看了类似于营销方面的书。面试通过了,她看上去有点喜形于色。我告诉她,三天内会打电话通知的。用不用这个人,我只能提供参考意见,一场要人事经理说了算。应该说,这么些年,我对广东太多的公司在用人制度方面感到失望。依然是唯文凭和经验这两种硬件论,此外,年龄、性别、籍贯也是三个很大的坎。但这个世界总会有那样一种人,啊,你知道的,就是那样的一种人,我无法说清,他们身上有一种迷人的不确定性和多种难以预测的可能性。你只需要为他们开门,他们一旦上路,就会有令人眩目的飞翔之姿,他们很快就把你先前看好的那种有用之人狠狠地甩在后面。啊,总会有那样的人,比如……

最后李艺没有被录取,理由是,文凭略逊且没有经验,她还是个湖北人呢。人事经理那厚重的鼻音从来都有残酷的味道,我知道,跟这样的人多说一句都是在浪费时间。在广东职场,我不明白为什么河南人和湖北人会如此地臭名昭著。河南人信誉不好,善于骗术,湖北人太精,一旦上位就总想挤掉主管甚至老板,腹黑,不忠。这类说辞在职场广泛流传,竟成了真理。本来,不录取就不必打电话。可是,心里有个东西老梗在那里,这个小姑娘让我有亲近感,她身上有太多的东西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打电话给她,可怜的孩子以为是录取通知,开口就问,几时报到,那声音听上去都发着光。我艰难地把事情说完,然后告诉她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姓黄,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希望能帮到你……”是我先挂的电话。

半年多以后,我在一个傍晚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她刚从东莞回到广州,很想见见我。我们约在一个湘菜馆见的面。因为上次的事情,我老是觉得亏欠她什么,算是请她吃个饭吧。见了面,她瘦多了,眼睛还是那样,忽闪闪的,仿佛是,整个肉身的灵魂就集中在这对眼睛上了,它隐隐地回避我的注视,我觉出它盛满凄凉。对于过去的半年,她似乎不太愿意多谈。我把汤盛到她面前,叫她吃饱。我太了解一个女孩只身在外可能遭受的不测,我不需要她讲出来。她突然把筷子停在半空,急急地问道,黄姐,到底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进到你们这样的杂志社?

你的选择很多的,为什么一定要进这种虚伪、势利,跟文化沾不上边的破杂志?

我不甘心……

我哑默,低头吃饭。半晌,我吐出一句话:为了进去,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她又用她那双发光的眼睛盯着我,愿意愿意,是陪男人睡觉吗?我残酷地笑了一声,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出来这么久,居然还相信跟男人睡觉就可以解决问题。我郑重地告诉她,李艺,你的那些文稿我看了,很不错,你在这种杂志社混个经历是必要的。

两天后,我带李艺出来跟几个人在大排档吃饭。这几个人,我有必要交代一下,三男两女,年纪跟我相当。他们全都没有正规的工作,但身份非常复杂,具体的底细,我也不太清楚。他们混迹在各行各业,身兼数职,做各类业务:印刷、户外广告、代理某健身产品、化妆品、卖壮阳药材、代理红酒、保健品、办信用卡、办假证开假发票……他们是嫖客和妓女、骗子和混混,他们还是黄牛

党和偷车贼。这些匿名在城市中的人,隐在暗处,他们活得旺盛而陶然,拥有非常丰富的信息量,我倒是喜欢听他们讲八卦,一些大企业的发家史,跟哪派黑道有密切的关系,还有女人,哪个要员是她们背后的大树……啊,普通民众的乐趣就在于此吧。我长期给他们提供各类文案并帮助接画册、平面单张的设计等业务。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我是放心的,他们从来没有拖欠我一分钱。他们叫我“女秀才”,说我是个读书人,就是有点死心眼。啊,这么些年,我一直流浪,却也衣食有着,当然是因为跟这样的一帮人混在一起,然而,我没有彻底地成为他们,我心里还有一点点没有完全殆尽的——梦和理想。如今的他们,都有钱了,身上的底层气味已被洗净。饭桌上,男人们跟我开着玩笑:阿红啊,让我包了你吧,你一个女人写字赚钱太辛苦了。我笑着说,今天我带表妹过来给你们认识,多关照啊。那李艺倒大方,一个接一个地给他们敬酒,大哥大姐地叫得热乎,一下子就跟他们活络了。我在那一瞬,忽然感受到异样的味道:我也许在帮助一只狼。这念头,迅速地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她表现出的那种主动性和那份露骨的热情,让我……

我很快把两份证件交给了李艺。她现在叫易丽(李艺倒过来),二十五岁,上海籍,毕业于华南农业大学,中文本科。我告诉她,要滴水不漏地圆好这个谎。她张着嘴半天没合拢,心里在嘀咕什么,我不想去琢磨。但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泄露了这样隐秘的事,并让她有了可以偷窥到我的蛛丝马迹,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不,我感到糟透了。她果然顺利地通过了人事经理那一关,成为一名时尚杂志的采编记者。

不到一年,这个叫易丽的女孩子卷走了三万多块钱的广告款。杂志社无法找到她,我当然也推个干净。这个期间,这个女孩掌握了这类媒体的运作方式,包括广告品牌份额的分布、新闻策划的要点、品牌推广的策略,以及这种时尚类杂志的奴才本性:她几乎熟悉所有讨好客户的方法。她跟我如此相似,从中获益了,还要在背后骂这类媒体如何地贱。她的离开,当然是在无法取代我这个编辑部主任的绝望之后,好狠的小狼崽!李艺成功地走完了最重要的一步,她再也不必去做流水线女工(她们也没有名字,以胸前的工号代替)那样的匿名者,她会隐在城市的深处,洗尽身上的底层气味,成为所谓的office lady。几天后,她往我的账号打了三千块钱,然后给我发短信说她在深圳一家媒体。我看着短信叹道,这个小蹄子,果然翅膀硬了。这三千块钱是什么意思呢,感激吗?看透一个人太悲哀了,让人难受。我感到了孤独和一阵阵的悸冷。

《西游记》里,妖怪的主人在云端叫出它的真名,那妖怪就会吓得现形。古埃及的神话里也有记载,有一种巫术,说是只要你能说出另一个神的真名,你就能制伏他。我的理解是,因为羞耻心,我们受控于自身,进而才能被他人所控。它一定是人的弱点,然而,没有这个弱点,再强大的内心,那又有什么用呢?李艺,在面对我的时候,应该是不自在的吧?在我的目光下,她就像被脱光了一样没有秘密。我掌握了她最初的密咒,所以她要离我远远的,最好永不相见。她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我是她的秘密、她的羞愧,一个永远的结。这些年,我在太多场合能准确地闻到这一类人,复杂的经历,圆熟的应变能力,他们谈吐漂亮,很会笑。但是,他们躲闪的目光、虚张的言辞总会暴露出某种狡狯的特质,以及,永远给人的不确定感。他们没有浑然天成的从容,那是因为:他们有着真正的畏惧、恐慌以及无法预知的生活所带来的焦虑。就像,不经意的一个谎,你听着像一阵轻风,但你无法感知它在那人心里引发的惊涛骇浪。

成为城市的匿名者,我们别无选择。从第一次的经验中全身而退,我也一样,获得了成熟的技能、野心以及更开阔的视野,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了。这个开局,李艺几乎跟我一致。然而,我不同于李艺这类人,他们是务实的,目标明确,进取,忙碌,注重时间和效率。我注定要跟这样的人分裂而走向另一面,我无法成为他们,我只能是个失败者。为着生计,一次次地离开,被驱逐,更换面目,刷新生活,甚至探向并不熟悉的领域,为的是重新调整呼吸和节奏,去争取脱胎换骨的机会。这么些年的游走,我看清了自己,一个彻底的务虚者。我必须说,一个伪证使用者、一个篡改经历者是没有资格去谈崇高的。“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还敢跟我谈格调,你以为你能做什么……”这是我拒绝去做安利,一个对我很友好的“朋友”突然对我翻了脸,原因是我说做安利的人没有格调。几年之后,我突然变成了一个作家,在报纸、电视上露面,我真怕啊,我害怕被人认出,被人揭发:我认得她,她不是叫这个名字,她骗了我们……这个女人当时在我们公司,居然动手打了人……就是她,欠了两个月租金逃跑了……阴郁,黑暗,隐疾,我这破败的人生,我将如何穿越这内心的地狱。我从来不敢正面笑迎那眩目的光环。然而,在惴惴不安中,我听到的是那样一些明亮而温暖的私语,从一个人的耳朵传到另一个人的耳朵,春天的风一般,最后传到我这里。那是关于对一个人的理想和精神的描述:她的恪守,她的爱,她的隐忍、无奈以及她为着她的坚持所做出的艰难的努力……这些断断续续的话,陆续地传来,我的眼泪长长地流着。

二〇〇三年,我带着一身的胆从广州奔向深圳,我把广州的某珠宝杂志拿到深圳设办事处。老板给我三十五个点的提成,其他费用自理。二十九岁,年轻,创业的激情涌动,我租了一个套间,招了三个采编记者,我的事业就这样开始了。为了能显得成熟,管好这三个年轻人,我自称已婚,三十二岁,孩子在湖北老家。红姐,他们都这么叫我。多么好的年轻人啊,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的枕边有王小波、村上春树还有安妮宝贝。四个人生活在一起,那是我在广东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有一个夜晚,我和两个男孩到处去找深夜未归的女孩子,心急如焚,打遍电话,分头找,像是去找我们最亲的人。半年之后,我带着他们逐渐打开了深圳的市场,我以抢眼的新闻策划为专题,迅速使杂志在同行及市场中获得不俗反响,广告越走越好。但在这个时候,我的老板突然授意另一帮人在深圳抢占广告业务。他们只拿二十个点的提成,完全不进行采访,赤裸裸地进行广告交易,以极低的价格卖出版面,不到两个月时间,他们像拉黄页广告一样,在短时间内完成大量的业务,他们摧毁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我在《务虚者手记》这篇文章详细地讲了这个事件,我说,要想赶走那帮人,首先,我必须要变成一头野兽,以违规的手法去阻止这帮违规的人。我没有那样做,并非不屑于打这种拙劣的价格战,而在于我变成野兽赶走了这些疯子,我还能重新回归成人吗?这是我苦苦恪守的,我清晰地说出,我要做一个人。那篇文章,一个失败者,以她的悲哀和泪水讲了一个人如何成为了人,面对令人心碎的结局,她只能自嘲自已是个

务虚者。团队解散之后的头两年,我跟他们都还有联系,慢慢地,我们都四处游走,居无定所,至今是音讯全无。啊,太多的人和事都是如此,我们没有耐性去记起,还有更多的事在等着去遗忘。

惯于遭遇的生活,我被获准有机会修正上一轮经历中的种种过失。一个固执的人,她总是相信奇迹,相信——传说中的意外,她总是给对新一轮的事业披上一种灵异的色彩,相信它会有所不同。二〇〇五年,我从广州扑向东莞的镇,从事同样的媒体代理行当。我在《在镇里飞》这篇文章里,人们看到了我在生存的场里,贴着地在镇里疾奔,历经动荡、危险、肮脏的行程,而内心飞翔,我说出了肉身的姿势和精神的姿势,我说出了自由和爱情都无法取代的孤独,但我并没有讲到事情的结局。有过同样失败的经历,也只有我这种笨蛋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摔一跤。我在厚街镇谈的一个地产的单,竟被老板的助理生生抢走。除了离开,我没有做出任何过激行为,虽然我在明白过来的那一瞬间有过“以唾其面”的冲动。我感到自己的弱,迷茫,我丢失了方向,并放弃表白和申辩。

激情在我身上慢慢消退,厌倦、疲惫、挫败感厚重地笼罩着我,我开始迷恋不省人事的昏睡,我害怕面对一个问题:除了写字,我还能做什么?如果我厌倦写字,我将何以为生?这太可怕了,我感到恐慌,并对自己充满怀疑。学的中文,如果放弃媒体的行当,那就业的面就更窄。我只得篡改经历,最终被聘为某珠宝公司的品牌经理,公司代理一家法国品牌。这个工作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跟媒体打交道,在以前的工作中,我跟很多大品牌的市场总监及品牌经理这类人有接触,我相信我能胜任,我应该也必须在这个行当中重新再来,这一扇门,我正在开启。上班第一天,人事经理南茜小姐告诉我,你的前任叫薇温,如果你没有英文名字,那你就叫薇温吧。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没有适应,“薇温”是在叫我。

市场部总监萨宾娜小姐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很溧亮,披着一头大波浪,用一种很复杂的香水,浑身散发着凌厉、精干的味道。公司刚刚启动的国内加盟连锁业务,是重新注册的一个新品牌,定位于浪漫、时尚。我负责加盟连锁前期的品牌策划及推广工作。对于这个新的品牌,我要赋予它一个高贵的出身,使它有不同凡响的沿草,有明确的出处。商业的操作从来都要跟文化有着天然的联系,作为这个概念制造者,我要把一个历史上有出处的典故,加以幻化,然后移植在一个现代的品牌中,成为它的灵魂。让它活过来,让它开口说话,表达主张。我要让它看上去天生就拥有那古老的灵魂。这个工作让我兴奋,仿佛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活过来,我的激情被再次唤起。尽管萨宾娜小姐不太好沟通,她时常挑剔我的衣着,取笑我吃六块钱的快餐,但是,这些跟我对这项新工作的热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骨子里有着羔羊一般的驯良,太多的时候,只是等待被宰割。我把自己摊开,细瘦的身子骨,这么些年,我从来就没有仇恨、嫉妒、抱怨,我像一个容器,吞咽着所有的幸与不幸。我睁着满是泪水的大眼睛,注视着我行走着的人间。

为了赋予这个浪漫品牌一个高贵的出身(即它的缘起),我将情人节圣华伦泰的故事从古罗马幻化到法国,让这个古老而浪漫的故事成为这个品牌的缘起背景。我编了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让它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叶的法国马赛。平面表现用埃菲尔铁塔和巴黎古典建筑为背景,基本色定为金黄和黑色,奢华而浪漫。然后再找一个气质古典、优雅的法国女模特拍一套品牌形象的广告图片。我会用诗意、浪漫的文案配上去。整套的a,包括定位、目标受众分析、品牌故事、品牌理念阐释、品牌策略、推广策略、产品定位、产品架构等策划案已经草拟出来,我发给萨宾娜小姐,希望尽快定下来,准备下一步的执行工作。

然而,等待我的是一盆冷水。萨宾娜小姐在例会上彻底否定了我的方案,她提出这个策划方案将由市场部全面负责。过了几天,人事经理找我谈话,她希望我去产品部,负责产品物流的调配。我的心跌到谷底,天一下子黑下来。

两个月后,我在另一家公司突然看到了一本加盟手册——品牌故事是以情人节圣华伦泰的故事作为背景的,将一个古罗马的故事幻化到了法国的马赛。这本画册的平面是以埃菲尔铁塔和巴黎古典建筑为背景,文案是我配的短诗,华丽而忧伤。包括定位、目标受众分析、品牌故事、品牌理念阐释、品牌策略、推广策略、产品定位、产品架构都跟我交给萨宾娜的策划案里的一模一样……

我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起雾,这些年漂泊、流离的身影,被厄运驱逐,被挤对,我一次次地离开,背着行李四处奔走,在困顿中、在黑暗中努力保持着对明天的希望……我想起几次被飞车抢劫,被摩托车拖在地上,刺痛,我的呼喊,我惊慌失措的表情——所有这些在我面前晃动,它们再次照亮我破败的身体和人生。三十多年了,我河水一样悲伤的命运,一眨眼,就到了河中央。我紧紧地抱住自己。

我记得那一次的例会,我把那册子向那女人扔过去:萨宾娜小姐,请问这个册子怎么会到这家公司手里?那女人目光凶狠地盯紧我,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启唇之际,她的额头向上倾斜到一贯傲视我的角度,毒蛇般地,她咝咝地发出声音:你竟然将公司的策划案私自卖给了我们的竞争对手!

我已经疯狂了。我的整个肉身做了一生中最疯狂的决定,我将我全部的悲伤、我的血、我细瘦的躯体、我河水一样的命运,用我如柴的右手凝聚着巨大的痛楚掴过去,不。它们是整个地砸过去l同时,我变形的嘴唇从胸腔发出沉闷的低吼:婊子!

我慢慢地倒下,先是身子前倾,左腿一歪。整个身子开始向左慢慢倾斜,接着,我的左腿开始着地,我听见它也磕响了地板,紧接着,我的整个身子倒在地上,倒在地上,我就那么小小的一堆,一定很轻很轻。我身体的猛兽,它终于冲破了牢笼,它是为了一个人的尊严。

我时常陷入混沌中。黑夜和白天没有界限,昏睡,疲软,我的意志和肉身是一摊泥。我不知道我将走向何方,为着生存的五斗米,我成为城市中隐匿的写手,混迹于城市的暗处,写着海量的署着别人名字的文章。九年了,在那么长的黑夜里,我找到了一种文字。它紧贴着我,不离不弃,成为我的灵魂出口。在那一个世界里,我把经历过的事件再经历一次,让它们重新复活,给它们生命。我着迷这个游戏,这个叫塞壬的女人,她在她的世界里高蹈,完成另一个人在现实中的种种不可能。她获得了重生。当我写下匿名者,无数个匿名者被我轻轻触碰,而最痛的那一个,她将被铭记,因为被书写,她获得了独立的命运。

[责任编辑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