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萤亮

蒲公英市的交通,实在是太混乱、太混乱了。

每年的市民大会上,市民代表们都要向市长提出愤怒的抗议:

“市长大人,关于交通堵塞的问题,您务必要想个办法!再这么拥挤下去,就真的不得了了!”

每年,市长都一面擦着汗,一面回答:“我知道,我知道,请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吧!”

于是,蒲公英市修起了更多的立交桥,建成了更多的地下铁,开通了更多的公共汽车线路。可是,交通堵塞的状况,却更加严重。

走在蒲公英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长长的,被堵住的车流。到处都能听见这样的喊声:

“我要出国访问!我的飞机要误点了!”

“我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马上要迟到了!”

“我的妈妈得了急病!我要送她去医院!”

可是,不管怎么喊,堵车的情况,一点也不会缓解。

蒲公英市所有的人,一天到晚都拧着眉头。因为他们每天出门实在太早,回家实在太晚了,在路上堵车的时间,也实在太长了。所以,他们的眉毛中间,都有一个“川”字。

为了顺利地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蒲公英市的居民,都练出了飞檐走壁的本领。

他们出门的时候,总是全副武装。手里拿着专业的攀岩工具,脚下穿着带铁钉的登山鞋,肩上背着小小的降落伞。一旦发现必经的街道上堵车了,马上就甩出钢钩,爬上附近的墙壁,在鱼鳞般紧密相连的屋顶上飞快奔跑,从一栋房子“嗖”地跳到另一栋房子,最后,再像壁虎一样沿着墙壁滑下来,回到地面。

这种时候,随身携带的降落伞,就变得格外重要——

“坏了!堵车了!”

“别急!先找准路线。你要去哪里?”

“去金枪鱼大厦啊!”

“嗯……金枪鱼大厦在吞拿路,吞拿路在罐头区,从这里到罐头区,共有3个街口,所以,要先爬上超市的三层房顶,跳到隔壁的电影院,然后借助电线杆前往邮政局,从邮政局外墙走钢丝到行人天桥,然后翻越假日酒店,从酒店楼顶跳伞下来,就是金枪鱼大厦了!”

就这样,本市的居民,每天都依靠着降落伞,过着有惊无险的生活。如果有人从外地来,没有降落伞,更加寸步难行。一朵又一朵翠绿的、橘黄的、雪白的降落伞,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到处飘飘悠悠地着陆。蒲公英市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从市长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在拥挤、混乱的街道上,数不清的市民正像蜘蛛侠一样,在高楼大厦的外墙飞快地攀爬。在高高的电线上,许多市民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正手持长杆,从空中走过。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造成伤亡事故,市长先生已经吓得每天都魂不附体了。

最近,交通拥阻现象越发严重,而各种各样的攀登事故也层出不穷。数不清的投诉电话和信件,雪片般飞向市长的案头。

“市长大人,昨天我公司的玻璃温室被人粗暴地踩塌了!珍贵的兰花品种也给踩死了!市政府一定要承担我们的损失!”

“亲爱的市长,昨天有人贸然降落在我家前院里,被我的狼狗咬伤了,我是绝不会付给他医药费、误工费、服装洗理费的!这笔钱请您赔偿吧!”

“市长爷爷,我爸爸在上班途中,因为攀爬通信光缆,被行政拘留了,他是无辜的!请您快点释放他!”

“市长先生,请您快点把从草莓新村到草莓小学的路修好!我女儿才上二年级,天天爬墙会影响她的心理健康!如果将来她考不上大学,我一定要到您家楼顶上去蹦极,并且不带降落伞!”

“你是个不称职的市长!蛋糕厂已经拆迁,为什么不及时修改地图?我由于失去着陆点,造成左腿骨折!我要向法院起诉你们!”

拆阅这些投诉信的时候,市长先生的心脏病发作了,不得不住院治疗。

于是,夹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政府官员们,只好像居民一样全副武装起来,爬到非常危险的地方,去张贴醒目的通告:

“玻璃温室房顶非常脆弱!!不能着陆!!否则按损害他人财产罪论处!!”

“此处架设通信光缆!!承重能力有限!!严禁攀爬!!”

“此处是私人住宅!!院内有凶猛狼狗!!咬伤行人、损坏衣物概不负责!!”

“草莓路正在建设中!请暂时从白菜路绕道通行!!”

“蛋糕厂已经破产拆除!!无法前进!!请原路返回!!”

一出院,市长就召开了第三千九百四十二届城建会议,敲着桌子发言:

“一定要引起重视!昨天又有三顶降落伞掉在公共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差点酿成特大事故!我再也忍耐不了了!必须采取措施!”

官员们全都谦虚地低着头,一声不响。因为,这样的话,市长起码也说了三千九百四十一次啦。

“太过分了!居然全都漠不关心!要是再想不出好办法,我把你们全都撤职!自己也引咎辞职!”

官员们这才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如梦初醒地交头接耳。文化部长咳了一声,率先献计:“坏事和好事,可以相互转化。城市攀岩和自由跳伞,是我市独有的风景线,我们可以向国家申请文化专利!”

旅游局长接口说:“我们不如把城市特点发扬光大,变成旅游资源,吸引各地游客前来观光……”

市长不悦地皱起眉头,“真是异想天开。交通堵成这个样子,游客怎么进入市区?按什么路线游览?”

“嗯,这个这个……”交通部门赶紧回答,“游客可以乘坐小型直升机,在城市上空俯瞰,既增加了财政收入,又缓解了交通压力。”

“胡说!”市长的脸涨得通红,“我要解决的是本市交通问题,不是旅游问题!放着好好的公路不走,偏要爬房顶,我难道是野猫市的市长?难道我的市政建设这么失败?这么多心血、这么多资金,全都打水漂了?”

“……”

官员们再次谦虚地低下头,无论市长先生怎么恼火,再也不肯发言了。

这次会议的结果,是在市政府门前贴出了一张通告:

“任何一名市民,只要能在一年内解决交通拥阻问题,我自愿将市长职位拱手相让。”

在落款的地方,市长先生郑重其事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市政府鲜红的公章。

这张通告,在蒲公英市里掀起了新的轩然大波。

“市长先生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了!居然准备让位了!”

“完全没有希望了!”

“我们现在就发动示威游行吧!推翻市政府!”

站在高高的市长办公室里,听到楼下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声浪,市长的心脏病眼看又要发作了。幸好,就在这时,声称能够解救蒲公英市的人出现了。

这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穿着蓝白条子的短裙、蓝白相间的运动鞋。头发短短的,手腕细细的。怎么看,也只是个初中生的模样。在市长先生的瞪视中,女孩毫不客气地坐进了宽大的皮沙发。

“喂,难道说,能解决交通问题的人就是你吗?”准备好要迎接一位学者或专家的市长先生大失所望,不客气地问。

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市长的态度,女孩得意地说:“是啊!您放心吧,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呢!”

“百分之百的把握……”市长没精打采地咕哝了一句。他觉得,即使是现在,让这个女孩子来干这么重要的事,也实在是太儿戏了。“我说,你连初中都没读完吧?就想当市长了不成?”

女孩子毫不在乎地笑了,“别看我年纪小,我的见识可比您广着哪!我敢说,这世界上,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完了……贴通告引来精神病患者了。”市长先生感到心脏又跳得不正常起来。他赶紧扶住桌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喂,您不给我倒杯水吗?我可是您梦寐以求的人啊!” 女孩大大方方地说。

“简直太不像话了……现在,你赶紧给我回家去!”市长拉下脸来呵斥道。

女孩讶异地瞪大眼睛,“怎么,您不是要解决交通问题吗?现在看我的吧!”

还没等市长回答,她就猛地走到办公桌旁,一下拿起了麦克风,“喂喂”地开始喊话了。

“你要干什么?那可是面向全市的高音喇叭啊!快给我放下!”

可是,女孩根本毫不理会,把身子探出窗口,用响亮的声音喊道:“现在,蒲公英市的市民们请听我指挥!交通整顿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高音喇叭发出声音的一刹那,市长惊呆了。

这么个小小的女孩,怎么能发出这么惊心动魄的声音啊!简直像一千个喇叭同时吹响了一样。不,比那还要响,还要刺耳,应该说,像一千个火车头同时轰鸣了起来。那席卷一切的声音,在城市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

市政府大楼外面,喧嚣的声浪,一下子平息下来。大家吃惊地仰望着窗口的女孩。

“蒲公英市的所有市民,请马上系好降落伞!”

又用排山倒海的力量喊了这么一声,女孩手拿麦克风,从窗口缩回了身子。

“市长先生,大家都听到了吧?要不我再喊两声怎么样?”

“千万别,千万别再喊了。我保证,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了。”市长擦着额头上的汗,惊魂未定地回答。

“好,那就开始吧!”女孩露出了迫不及待的神情。

“且慢,你说什么开始了?”

市长慌忙冲上前去,可是,已经迟了。

只见女孩面向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整个天空和白云吸进胸中一样,然后,猛地张开嘴:“啊——”

太可怕了。这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仓皇中,市长抱住头,头晕目眩地这样想着。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山洪、地震、火山喷发……这些摧毁一切的自然灾害。

然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女孩的身子,仿佛变成了蓝白相间的漩涡,从漩涡的中心,涌出了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巨大的声浪,形成了飓风一样的气流,卷起了蒲公英市市所有的市民,吹到世界的四面八方去了!这下您再也不用担心交通问题了!”

“胡说!我要把你告上法庭!”

“算了吧!别说大话了,咱们赶紧看电视吧!”女孩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

被女孩提醒的市长,连忙按下了电视机的开关。

所有的节目,全都中断了。一阵沙沙的雪花过后,每个台都跳出了手拿麦克风的记者,在紧急报道这样的内容:

“一股不知名的台风忽然登陆蒲公英市,将市内所有居民吹上了高空,并降落到世界各地。经过本台初步统计,降落在我地的居民有314名……”

市长张大嘴,完全呆住了。

女孩却托着腮,眨巴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喂,当个名人,可真不好受啊。刚一旅行到哪里,马上就上电视啦、上广播啦,这种高曝光率的生活,我可是过够啦!”她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对市长说。

“在说什么鬼话……”市长烦恼地瞪了她一眼。就在这时,他脑子里灵光一现,指着女孩大喊起来:“你……你是台风!”

“对啦!不得不说您的反应还真是慢啊!除了台风,谁还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女孩笑逐颜开,得意洋洋地说。

“哎呀!是我引来了台风,给市民带来了灭顶之灾……”市长痛心地抓住头发。

“喂,说话好听一点。什么灭顶之灾?全世界的风,像接力一样,一站一站地接着哪,谁都不会有危险的!”女孩沉下脸,不客气地说。

“真、真的吗?”

“那当然了!全都会平安降落的!作为台风,这才算有能耐哪!”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这样的内容:“奇怪的是,所有被台风卷上高空的市民,都平安无恙地着陆了。直到目前,还没有发现伤亡事故。”

“这么说,你说的是真的……”市长稍微松了口气。

“对啊!现在,请您把城市移交给我吧!”

“那绝对不行!我要等着我的市民回来!”市长斩钉截铁地说。

“哈哈哈……”女孩大笑起来,“谁也不会回来的!这里将变成台风之城!不信,我们等着瞧吧!”

女孩和市长,一起等待了三天。这三天中,他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所有被采访的蒲公英市民,全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不想回蒲公英城了!脚踏实地走路的感觉太好了!希望这座城市能够收留我!”

同时,电视上不断播放着蒲公英市的交通资料片。那惊险的攀岩和跳伞,使蒲公英市民得到了全世界的同情。所有的国家都制定了一项移民计划,无条件接收被台风送来的蒲公英市市民。

“我太失败了。”市长感到再也没脸见任何人了。

“别这么说!蒲公英本来就是要借助风的力量,飘向四面八方去嘛!就把你的市民,当成蒲公英的种子吧!”女孩反过来安慰市长。

“唉,我死了心了。不过,请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座城市不可呢?”

“因为全世界的台风,都想有个歇脚的地方啊!”

“这么说,你们不是为了破坏?”市长鼓起勇气问。

女孩连连摇头,“我们根本不爱搞破坏,但是没办法,全身都是劲儿,必须使出来啊!台风一跑起来,根本收不住脚。从海里上了岸,一路横冲直撞,万一再冲进了使不上劲儿的地方,那就惨啦,非要跑到筋疲力尽才能算完。”

“什么叫使不上劲儿的地方呢?”

“喏,就像那些宽敞明亮,四通八达的城市啊!”

“……”

“蒲公英市的街道这么挤、立交桥这么多,台风在这里闯不了多久,就累啦,没劲儿啦。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歇脚地啊!”

“我建的城市,不适合人住,倒给台风相中了……”市长哭丧着脸思忖着。“那个,台风小姐,我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没关系,您尽管问吧!”女孩大大方方地说。

“您是怎么知道我们这里的事的?”

“我们可是到处跑的风呀!世界上的事儿,要数我们知道得最快啦!”

“既然这样,我也没话好说啦。总之,还是谢谢您!”市长两手扶膝,向女孩鞠了一躬。

就这样,市长正式卸任了,把空空的城市,交给了台风女孩。

从那以后,一年过去了。

蒲公英市的市民,在全世界快乐地生活着,眉毛中间的“川”字,终于消失不见了。市长也坐上轮船,前往他的家人所在的国家去了。

同时,意想不到的好事情发生了。

台风女孩说的,居然都是真的。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再也没有遭受过风灾的袭击。在气象云图上,螺旋形旋转的巨大云团,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登陆,只向蒲公英市飞驰。空无一人的蒲公英市成了风的乐园。许多专家都评论说:“真是因祸得福啊!想不到蒲公英市混乱的市政建设,竟然替全人类消灭了风灾!”

听到这样的话,一直愧疚难过的市长先生心里才好受一些,他暗暗地想:“不管怎样,我总算没有成为蒲公英市的罪人啊!我终于能放心地退休了……”

蒲公英之城的故事,像风一样,传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睡梦中的人,听到高空中席卷而过的风声,都会翻个身,放心地说:

“是台风小姐正在赶路哪!”

“正在赶往蒲公英之城哪!”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