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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物

2010-05-21张品成

文学少年(绘本版) 2010年3期
关键词:营长

张品成

平三心目中极敬仰叔,叔持一杆铳一副强健身板在地方上威震八方。自小孤苦伶仃的平三跟鳏居的叔形影不离,叔曾答应待平三长大带他去东岭淘钨砂弄银洋像财主上元老爷一样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过大富大贵日子。但叔在三年前被上元老爷勾搭的土匪在关西古道上用一把明晃晃鬼头刀将脑壳剁了。叔那颗头颅悬于崖壁之上三日三夜不曾瞑目。自此,平三梦幻破灭却滋生了仇恨。在上元老爷宅院牛马不如地做长工三年,终于盼来了红军,溪河卵石滩上开公审会将恶霸上元老爷脑壳剁了,身首异处,大快人心。红军的到来,平复了平三心中的仇恨,又激起小小人儿过幸福日子的憧憬。当兵吃粮,革命翻身,半月前平三和安术几个孤儿一道,加入了红军队伍。

今天恰是入伍后第一场战斗。

任务是阻击白匪,队伍就埋伏在这片谷地的两侧。凌晨时分潜入阵地,虫的叮咬蚁的骚扰,雾气浸润湿透了全身,平三对这些全然不顾。至于恐惧及好奇,平三居然也全无半分,只是有一种激动莫名地在心中鼓涌。

日头已升起老高,四周依然出奇地静。

平三想:怎么不见白狗半点踪影?

其实白匪就在对面的林子里,狡猾的白匪似乎已察觉出前面这片谷地中的危险,正歇息在林子里伺机而动……

这片谷地,平三再熟悉不过了。其实整个上满村男女老少对这块谷地都烂熟于心。那年三月,草木吐绿,映山红火似的燃烧开了,满坡满岭。三岁的平三就被叔驮到这块叫鬼坡的谷地。这地方确实与别处不同,草不茂树不高石乱而土瘠。

叔说:“就在这方圆半里一箭之地,埋着那块宝哩……”

平三说:“是一坨金子?”

叔说:“那可不是寻常一坨金子呀,那可是无价之宝,有了它,咱就可以过上富贵日子了……”

平三说:“像上元大老爷家一样?”

叔说:“比上元大老爷还要风光……你爷那辈人找过,你爹这辈人也卖命地寻……多少人是死不瞑目……一坨价值连城的东西呀……”

从此这片谷地在平三心目中充满了神秘。正月的时候,平三最后一次随叔在这片谷地勾头寻觅,到日落时分,叔坐在山口那块大石头上,背后衬了一抹如血夕照,点燃了手中旱烟斗,吸一口,长长吐出三口。

叔说:“算了,叔也找了一辈子了,我看什么也不会有……”

平三第一回听到叔用这种蔫软的语气说话。他拼命地朝叔摇头。

叔笑了,说:“三儿,你真信有那事?”

平三拼命点着头。

叔仰天大笑,山谷里爆响了叔那粗犷的笑声。三天后,叔的脑壳便被上元老爷唆使土匪砍了。平三哭得昏天黑地,穿了孝服的平三独自来到鬼坡,立在叔坐过的那块大石头前,想起叔和村人所有关于那宝的传说,估不透自己信还是不信。平三横躺在鬼坡草地上,呆看着孝布似的云莫测不定地变幻各种图案,突然间发现高空的云竟拱涌出三百多年前那流亡将军的形象,将军横刀跃马孔武威风。贼子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灭明,作为朱元璋十五代孙的将军率部抗敌,遭挫落草为寇,终年在闽西赣南这莽莽苍林中贩盐掘砂,养精蓄锐,以图复明。但好景不长,这明皇后裔终于再一次遭受了他那皇族同样的厄运,被叛臣引清兵进山围剿,经三日三夜血战,寡不敌众。将军身中三箭,被部下救出撤至鬼坡时已奄奄一息。他艰难地取出囊中羊屎大小镶宝金坨一块,说:“血肉之躯和这皇室瑰宝皆不能为贼人所取……”言毕,三声长嘘,含恨死去。

手下人不敢有违将军遗嘱,将那坨金子塞入将军口中,在一个夜深人静之夜秘密藏尸于鬼坡。从此鬼坡就夜有阴风啸啸,晨有浓雾迷蒙,而白日里也让人觉出一种阴森和怪异。关于那坨金子就成了数百年间乡民嘴上和心中的一段传说。

平三虽然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有得到那坨宝贝的希望,但却不愿在内心深处抛弃那段传说,他愿意有一点神秘藏于心间,常在暗夜里编织数代人都憧憬过的大福大贵的美梦。

风止息了,暑热漫起,日头白亮白亮地悬在头顶恣意烧烤,平三光光的背脊上热汗小虫似的下滑,悬在眉梢的已不再是露水而是咸涩的浊汗。他抹了一把,即刻听见了那声斑鸠啼叫,起了一声又起一声,成串地从那边传来。这是避免敌人惊觉而约定的准备出击的暗号。

其实,这暗号已纯属多余,白狗子明显已察觉到这片谷地的危险。为试探起见,几发炮弹带着吓人的啸响从远处飞来……

平三先是感到眼前强光一闪,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震撼和巨响。冲锋号锐声响起。平三才要抓枪跃起冲锋,突然就木呆在那里。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金光闪亮的一团。

那个被炮弹掀开的墓穴距平三仅约五尺,一具白生生骨骸赫然袒露。枯脑壳惨白狰狞的齿缝间,那团金黄格外醒目。

惊呆的平三立刻就反应过来,他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那不就是族人世代寻觅过的值钱东西吗?平三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捏捏大腿上的肉,疼痛让他明白不是在梦里。立刻跃起,三步两步地抢奔过去,平三感觉到枯朽的死人肋骨在他的脚踏下“咔叽”作响。他用手掰开那下巴骨,小心地拈出了那坨金子。那果然是个宝贝,金闪闪一团包裹了一块翡翠,下面雕镂着些个笔划奇怪的文字。平三读不懂那文字却知道那是皇族的印记。这个曾经属于皇亲国戚为千万人觊觎垂慕过的宝贝现在属于我了。这小小东西,能抵十间屋、百亩地。哈,我平三就要过上大福大贵的好日子了。

平三狂喜不已,跌坐在白骨之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三只觉得枪声渐远渐稀,显然白匪们又一次不堪一击。平三站起,隐约听到安术在坡下喊叫自己,突然间不知道该怎样藏匿这坨宝物,显然是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按纪律这东西应归公,但平三怎能舍弃将来那大福大贵的好日子?扛枪吃粮出生入死当红军,不也就为了过那富贵日子吗?

平三望望四周,没有合适的地方藏匿这宝贝,而身上光光仅穿一条短裤也无法藏。

远处,安术的脚步声清晰可辨。平三急中生智,猛地将那坨金黄塞入口中。

安术从再见到平三那一刻起,就感觉出这贴心伙伴的明显变化。四周硝烟弥漫,时有零星枪声在空中爆响。平三怎么蔫儿吧唧神情诡秘?

安术说:“平三,你怎么了?受伤了?……”

平三摇着头。

安术又说:“那怎么没见你?”

平三慌急了摇头摆手,嘴里“呜呜”地发出声响,显然他是想争辩,但奇怪却说不出话来。

安术觉得诧异,疑惑不解,却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来到宿营的地方。

平三想脱身独处片刻,只要能进那祠堂大门,他就有办法将那坨金子藏匿妥帖。可安术偏偏紧随其旁一刻也不离平三左右。这自小在一起的患难伙伴生怕平三有个什么闪失。

吊眼一边用笠帽扇着风,一边说:“平三,你真是,到底是怎么了?”

小满就说:“是大白天鬼坡碰见邪魔了吧!”

吊眼探过一只手摸摸平三额头,说:“呦!一身的冷汗,怕是沾了寒气……”

小满“嗤”地笑了一下,笑出一脸诡秘,说:“平三那是钢浇铁铸的身板,什么时候见他病过?早不病,晚不病,偏第一仗才打响就稀奇古怪地有了病?……怕是让一颗炮弹吓破了胆了吧?”语气中满是讥讽,眉眼里含几分蔑视,随了树影漏下的光斑在那张瘦小脸上跳跃。

平三受不了这种污辱,几乎就要喊出声,但金块在口中翻动了几下,险乎乎就要吞咽下肚。但平三忍住了。你小满是什么角色,上树掏鸟只有抬头的份,下潭摸鱼只有提篓的份,轮得上你称英雄摆脸面吗?

安术数落了一通小满,蹴到平三跟前,说:“你别生小满的气,你不是那种胆小角儿,对不?”

平三不吭声,斜眼看两只游狗在河滩厮咬。

安术愣了,摇了平三的肩膀连连唤平三的名字,平三还是兀自发呆发愣。安术终于哭起来,这哭声叫几个小伙伴都呆了。安术一边“呜呜”哭着一边扶平三回厢房,口中叨叨地说:“平三,你是曾经几多威武勇敢的一个伢崽……那天夜里为救我你独身赶走一只豹狗……爬崖攀险,你几时惧怕过死?……你爹你叔都是顶天立的好汉……你口口声声说要做你爹你叔这等人杰,口口声声说不怕死当红军拼了命去争来大富大贵好日子……可一切才开始,怎么就被枪炮声吓成这样?……”

有什么在平三喉咙里翻滚,又一次脱口想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竟差点又将那东西吞咽下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呵,可我这回一样要过上富贵好日子了!我为什么还要留在队伍里拼杀,一颗脑袋吊在裤腰带上?……安术,你是我好兄弟,我有了光亮日子那一天不会忘了你……”但这一回平三心里似倒翻了五味瓶,杂七杂八弄不清是什么滋味,最初的狂喜淡弱了,因隐私而起的窘迫尴尬以及来自同样轻蔑而引发的恼羞也消减许多,他奇怪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憋闷,一种前所未有的窝囊。

平三只盼着天早点黑,他盘算着天一黑就悄悄离开队伍。他觉得那不单是因为有了这坨宝物,而是要躲避一点什么。

平三躺在铺上,呆看一只蜘蛛在横梁的一角从容地编织蒲扇大一张网。一抹夕照从门里映入,满屋子红光笼罩情同仙境。平三没有往门那边望。门那边,落日红得滴血,欲沉不沉,大红灯笼似的悬在那占据了大半个门框。

光照中探进了几个长长人影。平三蓦地坐起。

进来的是营长。营长浓眉大眼,美髯飘飘。身后跟着的是瘦长的司务长。

营长走近铺旁,探一只手摸摸平三前额。平三感觉到那掌的宽厚和炽热。营长和蔼地咧咧嘴笑笑,说:“三伢,你病了吗?”

一旁的安术抢先回答:“是!营长,平三病得不轻,前三天犯了风寒,发烧发热,今早在湿雾里趴了大半天,那病就越发重了,已有两餐没吃东西。”

营长还是那么笑着,语气慈祥,说:“三伢,病了怎就不早说声,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不要千难万险斗争革命得来好日子,到时身体却垮了,富贵好日子到来时也没享受的份了……”随后又别过头对司务长说:“我就说咱们平三伢崽怎就会被几声炮响吓出毛病了呢?那话是瞎传的哩,没有半点根据……老何,你去伙房叫厨子弄碗挂面来,不要忘了敲两个鸡蛋!”

平三又感到一串话语燃在胸间欲吐不能,鼻子酸酸,想哭。营长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三伢!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叫团部郎中老高送个方子来,你放心,他是苏区的华佗,有起死回生术的呀!”说完,甩着臂膀大步跨出门外。

平三终于淌下泪来,悄悄抹一把,将两颗泪珠儿弹在屋角。他心里怀了无限感激,感激伙伴安术的好意遮盖,感激营长的一通话语。就这样,平三突然觉得口中的宝物有种难以言说的异样苦味。

但他决意不将那坨金子吐出,此刻在平三心中,好人虽是好人,是该知恩图报,但不该是现在,平三若有了富贵出头日子,自然会有更好的报答方式和机会。这时候,夜幕已四合,是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山野地一片蛙噪虫鸣,夹杂了村前水碓“吱呀”的吟唱。远处有隼嘶狼嗥,更使这深山中的夏夜有了种诗意,亦有了种阴森鬼气。

那碗挂面早已端来,放在铺前半尺远地方,一阵阵香气飘过来变成无数只无形指爪,撕扯着平三的辘辘肌肠。其实平三早就饿了,自清晨埋伏起,只在出发前啃了几个生薯。正是蹿长身体的年纪,最是经不得饥饿。但平三无奈,安术不离左右,天黑时候吊眼小满他们又都回了厢房,叽喳地谈论白天战斗中的趣事。一碗面搁在嘴边却没有下口的机会,徒惹饿极的平三馋涎欲滴。

终于,几个小伙伴睡了,夜已到了三更时分。

平三此刻才将口中的东西掏出来,小心地捏在手心。他长长地舒一口大气,好像放下肩头百多斤的柴担……

平三在静静等待,斜插于土砖墙上的松明已燃到尽头,最后的一块火屑跌地,火焰和墙上那些浓黑影子一起消逝。屋内屋外,浓漆似的黑。

平三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他要偷偷地从这里溜出去逃离队伍。此刻的平三感觉到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从来是堂堂正正敢做敢为,今天怕是这坨宝物作祟,自己也不能认识自己了。但那做大户的欲望像这暗夜,团团笼罩了他,平三无法挣脱。

平三抓起手边一根柴棍朝黑暗里抛去,那声响没有引起回应,证实同伴们已睡个死死。他终于小心地走下铺来,悄悄抽开门闩。趁哨兵不留神,猫似的蹿到祠堂前的莲田里。七月天莲田恰逢茂盛,蹿起的荷叶将一切遮个严严。平三知道这片莲田之外就是那条溪沟,顺溪沟走五里是关山,出关山就是县城,百把里路,也就两天的路程。平三远走高飞,那坨宝物就有了用场,从此就过舒心顺畅好日子了。出莲田就是一片荆棘,黑暗中平三周身被荆棘划破了无数口子,汗水淌过,热辣辣疼痛。平三是全然不顾了,那诱惑在眼前幻变成一片灿烂的繁华,平三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地朝那灿烂的幻境中走去。直到一块石头绊他一个趔趄,额头撞在树根疤上,涌出一团鲜红,才蓦然回到现实。发现自己是孤零零地置身在夜半三更的荒郊野岭。平三往四周望望,只觉树影憧憧,阴风森森。不由地就瑟缩起来,眼前出现了那几百年前的枯朽骨骸和上元老爷可怕的一张脸。平三心中恐怖之极。平三原是不信鬼不怕鬼的,今天却觉得林子里到处鬼影幢幢,黑暗地方,无数恶魑凶魅正搔首弄姿,鼓兀着眼目,龇咧着利齿,血口大张,发毛直竖,舞动着指爪就要蜂拥过来将平三生吞活剥。平三在黑暗的林子里发出惊恐的喊叫,没有人回应,只陡然地惊得一群夜宿的鸟儿“扑啦啦”腾空飞远。

魂飞魄散了的平三发疯似的在黑暗中狂奔浪走,荆棘把他的小褂扯成丝丝缕缕,树枝将他的皮肉划得鲜血淋漓。但平三紧攥了那坨金子全然不觉。当他气喘咻咻地瘫倒在草丛中时,才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和狼狈。他睁大眼努力辨认四周的山影,竟觉得是那样陌生,他知道自己迷路了。然而,他没料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他。那边断崖上,两团绿荧荧闪亮的是什么?!

那是一只狼!平三绝望了,他连爬起来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了。平三是猎人后代,懂得狼的习性。狼夜间出没觅食,这肯定是饿狼哩,看那暗绿的两团包裹着凶光。风穿林而过,裹挟着平三身上的血腥之气,十里八里以外的狼就能嗅闻得到循迹而来。现在平三就要成为这饿狼都果腹之物了。可是,平三虽然年纪小小,但曾经是英武威风过的。多次跟了叔进山打猎,老林子里进出何曾惧怕过狼虫虎豹?平三也曾经打死过狼的,那天一头狼被平三一铳打在眉心上。为此,叔逢人便夸赞侄儿的眼力和勇气。可是那是跟叔跟大家在一起,现在孤单单的平三多么的软弱和狼狈!平三这时才深深懂得人脱离了集体是多么渺小,是多么卑琐和无奈。

他突然想起手中的那块宝物,他将手举至眉心,摊开手掌,看见那坨金子在黑暗中闪着幽亮。他突然觉得这原来沉甸甸的宝物现在轻飘得没有了分量。

平三追悔莫及,然而一切已晚,不多久,那只虎视眈眈的饿狼就要猛扑过来将他一点点撕咬成碎块吞咽到那可怕的肚腹之中了。

他十指抠入泥石中,紧闭着双眼,大颗的泪从眼缝里涌出来,滴嗒落地,润润地渗入土中。

但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平三依旧安然无恙。他抬起头,不见了那两团幽绿,不再有那股骚腥臭气。

狼离去了。狼怎么竟离去了呢?平三颇觉疑惑,也许这也是一头孤独的狼,离开了狼的群体,它永远地失去了勇气和凶猛……

平三在深山里走了一整天,他决定放弃先前那可诅的念头,重新回上满回到队伍中去。他要向营长明明白白承认自己的错误,他是个地道的逃兵。他要向安术和其他小伙伴道歉,他曾经欺骗了大家。他还要……平三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可是更窘的厄运却出现了,他迷路了,似乎永远找不到回头之路。

平三坐在光秃的石头上“呜呜”地哭起来,他的伤心不无道理,这百感交集的嚎哭在山林里回荡出一种奇怪的声响。

又是一个黑漆漆的夜,平三像个游魂,漫无目标地在山里浪走……

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只觉得黑暗中的山影轮廓有几分熟悉,他是瞄着北斗七星的方向走的,记得昨夜是背着那组星子走的。这是不是走到离上满不远的地方了?也就在这时,平三听到一种异常的响动,开始还细小隐约,不久就千真万确地清晰起来。

是的!那是一队人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平三就听到一声粗一声细的两个人的说话声。

声音粗的那个说:“你是说赤匪团部也在上满?……”

声音细的说:“千真万确!不在你剁我脑壳。”

平三立即听出这人的声音,竟是团部不久前招募的一个伙伴。平三没想到这个瘦长男人竟会是个可耻叛徒。

声音粗的那个又说:“这离上满还有多远?”

叛徒立即答道:“长官,不远!也就七八里地吧,这是鼎龙山呢,拐过山脚沿那条路直走就到了……”

平三想:原来这里是鼎龙山!难怪山影轮廓看去眼熟。

那声音细的又说:“咱这是神兵天降,红军是瓮坛里的龟鳖,这龟鳖还在睡梦里……长官,这一回,你要成有功之臣升官发财了……”

声音粗的干笑了两声,说:“也不会亏待你,赏一百大洋……一百块呀,白花花的银子……”

声渐小下去。平三倏地转身迅速地穿过竹林。竹林紧挨着一条溪子,沿着这溪走是一条近路。

平三拼死拼活地在黑暗中疾奔,当他跑回上满跌扑在哨兵怀中时,仅说了几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清晨的雾岚里夹杂着浓重的硝烟气味,鸟依旧在枝叶间跳来跳去地叫。溪边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白军士兵的尸体。有一具是那个瘦长的伙伴,一颗子弹恰好从左脸嘴角处穿过,将那副嘴脸撕扯得不堪入目。昨天还神气地说话幻想着一百大洋到手花天酒地的叛徒,现在血肉模糊地横卧在乱石滩上成了雾中的僵尸。而那个粗嗓门的白军官,此刻正耷拉了一颗头颅走在长长俘虏队伍的最前面,脸上由惊疑而起的懵懂神色久久不能消退,目光呆呆地探出来,弯弯成两个大大的问号。他一定在想:天衣无缝的事,怎么最终会走漏了消息呢?

厢屋里,平三刚从昏迷中醒过来,他没有看到屋外发生的一切,这时候,朝日的一抹晖亮正映在他粘眉糊眼惺忪的脸上。他睁开眼第一桩事就是把桌上那大碗绿豆稀饭稀溜溜喝个精光。

门口,营长迈着坚实的脚步走来。

平三抬起头,鼻子酸酸:“营长!”他喊了一声,声细如蚁。

营长慈祥地笑着,宽厚的巴掌轻拍着平三的后脑。“谢谢你!三伢!该给你记功……”

平三猛地站起:“不!营长!……”他喊道,“我……我犯纪律了……你处分我吧……”

平三从褴褛的小褂衣角处小心地掏出那坨宝物,他将全部真相点滴不漏地告诉了营长。

营长听后依然那么笑着,依然用那宽厚的巴掌轻抚着他的后脑,依然用那平静的语气说:“过去了,三伢……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是先前那个好伢崽……忘了那些,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平三随营长来到溪滩,眼前就是那个胜利的场面。几个小红军正在清理战场,见平三走来,“呵”一声就蜂拥而上。

安术说:“平三,两天不见,你瘦得走了形,你看你一副什么样子!”

平三蹲下来,他看到溪水里映了自己蓬头垢面的一副模样,果然形同厉鬼。平三想说:我是过了两日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但他没有勇气说出。

吊眼却问道:“平三,这两天没见你,你去了哪呢?”

平三嗫嚅着想说,但营长却抢先说了:“我派他去执行重要任务了呢!可是他却不小心迷了路……但后来他还是自己走出了迷乱,及时报告了敌人偷袭的消息,着实不错的一个伢崽……”众人就都一愣,齐齐地盯着平三。

安术说:“这是真的?!……”平三看看营长,营长还是那么宽厚平静地朝他笑,美髯在风中飘着。

平三一把抱住溪边的那棵栗树,“呜呜”地大哭起来,那时候东面山脊上的一颗日头正红艳得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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