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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太空站

2010-05-21

文学少年(绘本版) 2010年3期
关键词:太空站小图光速

岑 桑

在这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接近人类:只依靠一个信念,变得无所畏惧。

PG20

这里很安静,没有风,有悬浮明耀的太阳,和繁多却不闪烁的星星。这里没有空气,因此没有阳光漫射开的蓝色,更没有绚丽多彩的晚霞。这里夜晚的温度是零下223度。如果我有眼泪,它现在一定是一滴冰。

我确定,这里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

不过还好,我不是人类,是人类遗忘在这里的机器人。

我是二代全智能情感型P级G类20号机器人,有立体成像的超大摄像眼,还有伸缩自如的折叠机械臂。四十二个多向无障碍滚轮,在任何地面都能跑出时速120公里。你可以叫我PG20,或者20,或者小P。只要你喜欢,我都不介意。反正已经很久没人叫它们了,久得我都快要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

地球在我的记忆库中,是颗很遥远的星球,蔚蓝、洁净、有无数温暖愉快的笑脸……有时,我想把有关地球的一切从记忆库中删除,可是我又怕这样,会让自己变得更孤独。

现在是我到Vila星的第2296个夜晚。我的金属脑袋已经被没有遮拦的宇宙射线,晒出褐黄的斑点。昨天,我休息的山洞,被陨石砸成了环形山。我想,我应该再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当我绕过一块巨大的Vila岩石的时候,我的生命探测仪忽然响了起来。

这真让人兴奋!不是吗?在我等待了那么久之后。

生命的信息来自一座环形山的底部,那里像死寂的火山口。我打开眼睛里的照明灯,看见空旷平坦的底部竟然多了一座雄伟壮观的垃圾山,到处都是报废的机器人。人类一定是来过了,我竟然就这样错失了回去的良机。那些身上刻着不同国家文字的机器人,毫无生气地堆在一起,让我觉得有些恐怖。我不停地调换着对话频道,搜索着可以接收的信号。终于,我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喘息声,接着从那堆废弃品中,爬出一台乌金色的机器人。它的型号我认识,中国产先锋型,T级B类机器人,它比我厉害,但没有我聪明。只是很奇怪,我的生命探测仪却对着它,发出强烈的信号。

Vila星的第一夜

“你好、Hello、こんにちは、Ciao、Bonjour……”

记忆库中各种语言的“你好”,我大概都说全了,可那个站在垃圾山上的TB机器人,却只会歪着头看我。他的脸,藏在锈红的面罩里,看不到影像收集窗的光亮。我怀疑,他已经“失明”了。

我缓慢地靠过去,轻声地问他,“嗨,你还好吗?”

回答只有一动不动的安静。我正觉得奇怪,他忽然“啪”的一下跳到了我的头上,吓得我慌忙闭紧眼睛。而我的外设收音系统,却听到一串得意的笑声。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Vila星没有空气,声音是无法传播的,我怎么会听到真正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站在我面前的TB机器人里,竟然装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他没有辅助呼吸设备,没有安全隔离系统,却奇迹般地完无好损。

那个男孩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是PG20吧?我叫司思。”

天,他竟然认识我!这太让我激动了,我拉住他说:“你们终于来找我了!我说嘛。像我这样优秀的机器人,怎么会永远扔在这里。”

不过司思却不以为意地撇着嘴说:“PG机器人也算优秀?已经停产很久了。我认识你,是因为六年前你在Vila星失踪,全世界都以为你被外星劫持了。”他指了指身后的机器人堆说:“现在像你这样的旧机器人是扔也没处扔的垃圾,谁还有时间找你啊?”

“我只是被石头卡住了,没赶上探测机返航……”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淹没在我难过的心情里。原来我已经是垃圾了,还没风光过,就被遗忘在了Vila星。

“那……你一定是最新型的智能机器人了?”我的声音有些羡慕。

司思从TB的旧壳子里跳出来,重重地敲了下我的头说:“呆瓜,我是人。这套隐形生态防护系统是最新产品。”他从银色的便携袋中,拿出一枚黑色圆片粘在我的发声器上,“这个可以把声波转换成电声波,让声音在真空中传播。这样人类进太空就轻松多了。怎么样?现在说你是垃圾没错吧。”

我沮丧地低下头,“你……不会也是没赶上飞船吧?”

司思不以为然地爬下“垃圾”山,“那又怎么样?这个没用的星球,科学家决定用来扔垃圾了。等下次飞船来送垃圾的时候,我跟着回去不就完了。”

“那要等很久喽。”终于,我可以比他博学一点了,我为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地球公约吗?人类向同一颗外星球运送垃圾,至少要相隔五十年。”

“什么?”司思突然收住脚步,抓住我叫起来,“难道我要在这里住到六十岁?”

“不!”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是六十五岁。”

那一夜,司思把我赶得很远,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我只好悄悄地接通他随身的个人信息卡,发现司思原来刚上初中,只因为他的工程师妈妈让他设计一个小型飞行器模型作为课外作业,因此没看到重要的直播球赛。他就决定要到一个任何卫星定位都找不到的地方。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不过想回地球,也成了奢望。

我真想不通,为这样的小事就离家出走,人类真是地球上最不可思议的生物。

我和司思坐在“垃圾”山的两端,连接彼此的,只有Vila缀满星辰的夜空。我在记忆库中选播了一首地球人都知道的《You and Me》来安慰他,那是一千年前北京奥运会的会歌,莎拉·布莱曼缥缈的声音,轻轻缭绕在夜晚空旷的Vila星。

忽然一个机器人的废胳膊,越过垃圾山遥遥飞来,沉重地砸在我头上。我听见司思的喊声,“You什么You,你让我安静会儿不行吗?”

我停住音乐,启动休眠状态。我不会为司思的鲁莽生气,因为我在Vila的第一夜,向深邃无边的宇宙扔过462块石头。

逃离

Vila星的白天来得真快,迅速上升的温度把一把火浇在我的身上。身旁的垃圾山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司思正站在山顶,胡乱地翻着。他看见站起来的我,大声地说:“快来帮忙,咱们组装个飞船,回地球。”

他可真是个天真的家伙。我说:“你做梦吧,地球离这儿有几亿光年呢。你做的飞船能回去吗?”

司思却显得胸有成竹,他指着黑色天空中一颗银亮的星星说:“看见了吗?那不是什么星球,而是一座太空站。我来的时候看见的。我们的飞船只要能飞到那里就行了。”

这个消息让我快乐得几乎短路。原来我天天数的星星里,竟然有一颗我从没发现的幸运星。我和司思用了三天时间,用那些废旧的机器人组装了一个飞行器。圆滚滚的身体,像只发福的甲壳虫。

我说:“带着这个‘垃圾回地球。你妈妈一定会满意你的超大模型。”

司思却板起脸孔说:“哼!谁要给她看!”

我们迫不及待地离开了Vila星,它终于在弦窗里倒退成一颗红色的糖果。只是我却有些留恋起在那里的二千多个孤独的日夜。司思看着我扭来扭去的面孔,无奈地说:“你能不能不这么肉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面部系统短路了。”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情感型的嘛。离开任何一样熟悉的东西,都会情不自禁地伤心。我问司思:“你离开地球的时候,就没伤心过嘛?”

司思随口说:“我是人,谁像你这个破机器一样感情泛滥。”

我忽然觉得人类好奇怪。他们教会我们这些机器如何爱这个世界,自己却变得像机器一样冷漠。也许,在司思的心里,有着和我相同的无处可藏的孤独。

Keela,太空站

714000平方米是什么概念?

就是一百个足球场加在一起的面积。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人类建筑,不过好像已经被弃用了很久。司思看起来和我一样兴奋。他喜欢用“Keela”这个词来表达惊讶。据说,这是31世纪00后最新流行用语。

然而,我和司思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我们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庞大的太空站里,竟没有一艘可以载我们回地球的光速飞船。

夜幕降临,气温迅速下降。空气中的水晶莹地析出来,太空站的集水器会在这个时候伸出铁臂,收集稀少的凝水。司思随意地坐在集水器的顶上,“嗨,我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一个女孩沿着集水器爬上来,暗绿的短发在黑夜中有莹莹的光亮。

呵呵,我真是喜欢身边这个女孩,绿色的头发像深海浮游的水藻,她叫小图。

“垃圾号”成功降落的时候,虽然我因为找不到飞船而沮丧,但小图的出现却让我十分欣喜。她一个人在太空站里生活了很久。遇见我和司思后立刻紧紧地抱住我们说:“见到你们真好。”

小图的爸爸原本是这座太空站的站长,太空站在穿越行星陨石群的时候,遭遇了“宇宙噬”。

那是个可怕又神秘的东西,关于它,连我引以为傲的记忆库里也只有寥寥的一句——宇宙噬,黑色旋涡状,吸食一切能量。小图的爸爸把它们阻隔在了太空站的隔离带,为此,太空站也失去了主动力,无法启动。司思曾经问她,有没有回地球的办法。但小图反过来问了司思一个问题,她说:“能回地球的光速飞船只有一架,就停在隔离带的底层,要冒着被宇宙噬吸走的风险才能到达。我爸爸就是因为这样死去的,你愿意去吗?”

那一晚,司思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夜空。

有时我在想,像我这样聪明又能干的机器人,怎么会过时呢?虽然怎么也挤不出眼泪,但我感性的心,总是善解人意的。

我用手指轻轻点住司思的头顶,提取大脑记忆的脑波,经过编码重组,从我的眼睛中射出全息的影像。那一刻,闪烁的星空成了流光溢彩的露天影院,“电影”中,没有司思,只有他眼中的世界。天空明净湛蓝,草地生出鲜嫩的绿色。梳着长发的漂亮女人,张开手臂说:“司思,加油啊,男子汉要自己走过来。”那是司思的妈妈,年轻得还看不见一丝白发。

司思一直紧咬着下唇,没有说话。也许他开始明白,束缚和关怀也是个可以对等的等式。我没有看他,这是“男人”间该有的默契。但我仅用0.125秒的时间,就从他不均匀的呼吸中,分析出他落泪的概率高达99%。

“地球真美,我好想回去呀。”小图神往地看着。

“司思,你想妈妈吗?”

司思好像传染了我的“面部系统短路”,他的脸僵硬地扭曲了半天,终于眨着泛红的眼睛郑重地说:“小P,小图,我们一起回地球去!”

“真的吗?”小图开心地雀跃,她挽起司思的手臂,在他右脸印上一个可爱的感谢。司思的脸,变红了,脑门儿迅速攀升的温度大概可以煎一打鸡蛋了。

哦,我情感泛滥的感情系统啊。我又要感动了。因为我终于可以回到想念已久的地球,即便我不再是最先进的机器人。但那里,始终是我的家。

地球,我的家

为了遏制宇宙噬的力量,太空站隔离带已经停止了一切能源。通往底部只能依靠一只已经老得掉了牙的原始吊篮。那些滑轮轧轧的响声,混和着木屑腐朽的气息,让人感觉像是沉进了一条时光逆流的隧道。

我实在管不住好奇的天性,亮起我漂亮的大眼睛,探看吊篮下的世界。

“你爸爸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吗?”司思的问题,小图没有回答,但我能感到她身上传递来的悲哀,像一片即将枯竭的海洋。

巨大空旷的隔离带,到处都是坍塌的废墟,像巨人的残骸,躺在迷暗灰败的尘埃中。小图熟悉这座太空站,就像熟悉她自己的掌纹。

“小P,看你的了!”小图拿出太空站精细的路线图,扫描进了我的记忆库。司思信心十足地敲敲我的头说:“你只要引着宇宙噬跑一圈就行,我们在飞船起落台等你。”

我自豪地挺挺胸,在司思完美的“消灭宇宙噬”计划里,我是不可或缺的英雄。

司思卸下我的眼睛,然后紧紧地抱住我,温暖的皮肤贴着我的铜骨铁皮,我忽然感觉自己又要哭了。那是我从出厂以来,从没经历过的一段黑暗路程。因为那一刻,我没有了眼睛,只能依据计算好的数据,全速前进。我背后的声纳监测粗略地描绘出宇宙噬的位置,它像饥饿许久的猛兽,嗅到了我这块笨笨的“肥肉”。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接近人类:只依靠一个信念,变得无所畏惧。

是的,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我要回地球,我要回家!

我冲进起落台的时候,司思和小图已经坐进了光速飞船。但我也清晰地感到宇宙噬强大的引力粘上了我的滚轮。只是司思扫描给我的路线,在我跃上飞船的一刻,竟自动做了90度的折转。而追踪来的宇宙噬像闪电一样跟着飞了过去。

我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看见那个所谓的宇宙噬,是个急旋不停的黑色漩涡,连它周围的光线,都被吸引着发生了扭曲,变成支离破碎的图案。

而司思计划中最惊险的一幕就是,他用我的眼睛,在起落台做了一个全息的飞船虚像,背后是没有星光的宇宙,那是没有尽头的四十六度空间。当我进入真正的飞船后,司思马上打开了四十六度空间的大门。一路等待大餐的宇宙噬,在惯性的驱动下成了空间的美食。

宇宙噬消失的时候,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片废墟回地球了!

小图用语音密码连通了起落台的能源,一瞬间,眼前弥漫起粉色的光亮。

真想不到,小图会有这样一个浪漫的爸爸,留给她的,竟是一艘粉色的光速飞船。我托起哭着又笑着的小图,把她送上船舱。司思又提起我,把我直接扔了进去。好吧,我不计较他的野蛮。因为,我真的要回地球了,不是一天一天不停的祷告,也不是一夜一夜不想醒来的美梦。

我真的要回地球了!

只是,舱门即将关闭的一刻,警报响了起来。一个机械的男声,反复说着“能源不足”。

光速飞船需要的,是特殊的光速能源,而刚才司思打开四十六度空间大门时,把所剩不多的能源耗尽了。司思和小图泄气地坐在驾驶位上,呆呆地望着0位的能源表。而我,又重新按下了启动发射的按钮,关上飞船透明的舱门,停机坪里响起倒计10秒的声音。舱门“咔”的一下紧紧闭锁在一起。

只是,我没有坐进飞船。

司思和小图惊愕地拍打着弦窗,用力地叫着我的名字。我优雅地挺挺身,镇定地告诉他们,“机器人的第一守则,就是竭尽全力,保护人类。”

是的,我是他们回家惟一的希望。虽然现在的我,只是个过时的垃圾,但是当年,我可是全球最瞩目的PG20,拥有人类丰富的情感和最强大的光速能源动力系统。

我从胸腔取出光华四射的超级能源,放进光速飞船的动力盒,起落台完成最后的倒数5秒。飞船轰鸣着闯进太空,像一只归巢心切的火鸟,在深黑中画出炫亮的轨迹。

忙碌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原点。

这里很安静,没有风。一个人的太空站变得极静,我好像又回到了那颗没有声音的Vila星。我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让自己躺下来。头顶辽远的星空,穿越无尽的光年,我似乎又看见了那颗蔚蓝清澈的行星。我想,人类失去血液的一刻,应该也是这样吧。那种从中心失去动力的僵硬,渐渐扩散到全身每一个肢节。但我的心中,永远留下了两个人类的影子。我运动残余的力量,找到那首一千年前的歌曲。

轻盈辽邈的歌声,带着我最后的祝福,传进广博浩瀚的宇宙。

You and Me,From one world,We are family……

后记:

如果说,一个浓眉大眼,身材Fit的型男就是小P,你会信吗?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是真的。

司思在我关闭舱门的一刻,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他用远程蓝牙技术,复制下载了我全部的记忆库。现在,这段记忆装进了最新型的仿人类机器人。应他强烈要求,工程师给我安装了超级发达的泪腺。为此,小图常常邀请我去她在地球的新家,站在那个可以看见动人落日的阳台。她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赏心悦目,又可以免费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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