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市政法委副书记叶家福参加北京来人直接指挥的一次打击行动，目的地保密，叶家福也不知道。

北京来人被称为刘主任，为本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员，叶家福作为本地参与行动的最高级别领导，负责协调。

叶家福到行动集中地点时，市公安局副局长林强已经到了。几分钟后，叶家福跟着刘主任一行人换乘越野车，向城外出发。

车队出城，折转北行，叶家福心头忽然一紧，预感不好。他推测出行动目的地是长垅山区，其中他的老家——坑垅村也包括在内。他对那一带很不放心。走了两个多小时，果然如叶家福所料，车队进入长垅山区。

即使今天突袭目标确实是叶家福的老家，整个安排更多的应该是巧合，因为叶家福参与协调本次行动却是出于偶然。本次行动来头很大，市里很重视，按分工应由政法委书记马元康负责。但是马元康患癌症，政法委的工作一直由副书记、副市长池长庚代管。不料昨天下午池长庚突接通知，需要参加省里一个会议，因此临时决定改由叶家福带队配合刘主任行动。

林强也看了出来。他低下声问叶家福，“要不要通知王平东？”叶家福摇头，“等刘主任指示。”

十分钟后，车队冲进坑垅村，各路人马一拥而上，首先在“大善公庙”厢房地下查获了一处制造假烟的工厂。工厂被发现时天已大亮，听到动静的村民们从各自家中跑出，站在家门口向这边张望，一些人开始围了过来。叶家福下令，“赶紧通知乡里和派出所。”

林强给王平东打了电话。王平东是本县公安局长，电话接通时，王平东本人已经在赶往坑垅村的路上。

整个行动中，叶家福始终坐在车里，没下车。他的心里尽是悲哀。事实上，他早就估计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一年多前，坑垅村村主任李水圳到市里，找叶家福帮忙。李水圳与叶家福关系比较特别，是叶家福前妻的堂弟。那一次李水圳讲要一个变压器，想叶家福出面给县、乡说一说，支持点经费。“得靠它招商引资啊。”李水圳说。叶家福很疑惑，谁会去山区投资，但知道问不出所以然。

叶家福帮了忙，除了给县乡打招呼，还拿了两万块钱，个人捐赠给了李水圳，帮助村里换变压器。

过了大半年，李水圳给叶家福拿来两万元钱，说是分红。

叶家福立刻感觉不对，追问李水圳搞的是什么项目？怎么有这么多分红？李水圳支支吾吾，说是做矿泉水。叶家福怀疑，但李水圳狡辩，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让李水圳把钱拿回去。李水圳死活不拿。

此外，李水圳还说万一以后碰到麻烦，再求叶家福帮助想办法。“你和赵书记不是同学吗？挺要好？有他还怕啥。”

叶家福与市委书记赵荣昌曾在省委党校同学两年，本地众所周知。叶家福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因此叶家福有必要把话说在前头，让他们知道不要指望，也许可以有所吓阻，就此收手。

其后李水圳再没上门。

不久，叶家福注意到市境内山区制售假烟案件开始上升，他老家屡次出现在目标名录中，相关部门几次打假都没收获。但今天对坑垅村的突袭与以往不同，由上级部门直接指挥，组织得相当严密。

叶家福心里格外悲哀，他坐在车里不下去，眼前都是他的乡亲，让他很难面对。

行动队伍起获物资时，大善公庙那头发生了事情。

当时天已大亮，村中百姓几乎全部聚集在几个打击点上，大善公庙聚集人员最多。这时两辆重型车辆来拉查获的制假烟机。期间，有一个老女人站在路旁围观，卡车恰在她身边转身，也不知是哪里蹭着了。老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周边围观者顿时大哗，一片混乱。

叶家福一听到大善公庙这头出事，立刻吩咐司机掉转车头赶了过去。

叶家福没有其他选择，无可逃遁，车一开到公庙，一看黑压压乱哄哄那个场面，他没有丝毫耽搁，当机立断，拉开车门跳下车去处理。

圆满处理完离开前，刘主任问叶家福：“你是本村人？”叶家福说：“是。”“你老家制假，你一点都不知道？”叶家福摇摇头，没有说话。

2

行动回来的路上，叶家福坐的车突然被大卡车撞翻了。赵荣昌从省里开会回来，直接赶到医院探望叶家福。叶家福所幸并无大碍，但医生却有保留，要求再观察。

期间，叶家福将行动的事情告诉了赵荣昌，还有最后刘主任的追问。叶家福估计刘主任不会就此罢休，会推想叶家福谋取私利，会深入调查这件事。

赵荣昌批评，“你是脑震荡。”他要叶家福安心养伤，不要多虑，特别不要东想西想，自寻烦恼。

当然，叶家福也谈到李水圳找他的事，他感觉自己有责任，心里很不安，一再自责。“事到如今，有句话不该说，但是还想跟赵书记汇报。”叶家福主张处理他家乡问题时慎重起见，打击的重点应当是大庄家，对一般参与的当地村民宜区别对待，以教育为主。

赵荣昌很严肃，“这些话是你该说的？”

叶家福承认，坑垅是他老家，出了这种事，自己摆脱不了干系，实在不好多说话，但是不说心里又很不安。他出来这么多年，没给家乡办什么事，偏偏这一回又是他带队，心里不好受。

“胡思乱想。”赵荣昌立即批评。他要叶家福冷静，不能感情用事钻进死胡同出不来。

几天后，叶家福在医院里，从一份简报上得知李水圳等十余个涉嫌制假人员已经被拘，目前正在着力深挖李水圳身后的制假团伙头目，以及为其提供保护的人员，已经掌握一些线索，不管涉及到谁，官有多大，都将严惩不贷。

期间，郭启明打来电话，报告了一个重要事项，即“放炮”，以示对叶副书记的亲切关怀。谁放炮了？放什么炮？为什么？郭启明却不具体说明，只让叶家福千万别生气。

收了电话，叶家福越想越觉疑心，即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王平东。

王平东简单说了说。这些日子叶家福家乡长垅山区一带不逢节庆，没有什么热闹，但是有人大放鞭炮，表示热烈祝贺。然后就有传说，越传越玄，讲这些鞭炮是为叶家福放的。因为他在山间公路上翻了车，几乎光荣牺牲，死于非命。

那天一整天，叶家福情绪低落，闷闷不乐。晚饭后叶家福给蔡波打了电话。

叶家福找蔡波还是那一件事：他老家。蔡波不赞成，“这什么时候？你还有心管这个？这些话不该你说。让上边领导一听，你还真是你老家制假分子的保护伞，不把你一锅端了？”

谈话中，蔡波老觉得叶家福状态不对，一问才知道他翻车的地点刚好是几年前他前妻翻车死亡的地点。“不要疑神疑鬼。”蔡波说。

两天后蔡波给叶家福打来一个电话，说已经找过池长庚了，也给县里打过电话，他们会注意的。

一星期后一个消息传到叶家福的耳朵里。昨天夜里，位于坑垅村后山上，叶家福父亲的墓被人挖开，尸骨被扔得满山坡都是。叶家福抱住脑袋，痛哭失声。

3

不久，叶家福出院，带着一队人到本县搞考评，王平东接待，走访“山林执法联队”时，居然还借到了一把猎枪回家把玩。

第二天叶家福带队回到市区。隔天是星期天，他去办公室看材料，突然门被敲响，王平东走了进来。王平东是来汇报坑垅村的事情的。

坑垅村制造假烟案的查处目前已经告一段落。这个案子牵扯面相当宽，上级非常重视，办起来却不太容易，村民并不知道大庄家究竟是谁，只知道有一个“老曹”。但在坑垅村打假行动之后，“老曹”立刻消失不见，办案单位一边想办法寻找线索，一边必须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尽快处理参与制假人员，对上级才能有一个交代。

叶家福说：“这什么意思？大庄家打不着，打小百姓顶账？”

王平东苦笑，“叶副，真是没办法对你交代。事情也不是我能定的。李水圳这件事我还会从其他途径继续想办法做工作。”

“另外那件事也已经有些进展，我要求他们抓紧，一定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王平东报告说。什么事呢？祖坟，叶家福父亲的那一把老骨头。

经过多方调查，初步锁定两个年轻人。干警们认为这两人除了泄私愤，可能还受到唆使，唆使者有可能与“老曹”以至大庄家有关。

当着王平东的面，叶家福一下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王平东一怔。叶家福擦擦眼睛，明确表了态，“这个事到此为止。”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郭启明给叶家福来了个电话说，“你堂弟那个事我摆平了。”

说的是李水圳。郭启明托人从省里做了工作，一直找到更上头去，经过努力，上边领导口气有些松动。郭启明已经请重要人物出面给县里打了招呼，看来李水圳这事会得到比较稳妥的处理。

叶家福想起几天前王平东的话。王平东提到还会通过其他途径为李水圳想办法，难道其所谓其他途径就是郭启明？

“另外还有个事，顺便提一提。”郭启明说，“王平东局长很不错，叶副书记多关心啊。”

叶家福明白它的意思。在上次车祸中，叶家福并无大碍，但同车还有一位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林强，却成了瘫痪，无论工作还是职位都留下一个空缺。

前些时候，按照市里的安排，市委组织部和政法委抽人组织一个小组下到各县，对各县公安局领导班子做了次摸底，于是有人就此开始运作，包括王平东。工作小组在王平东他们局开了一个中层干部会议，推荐干部。王平东得了满堂红，推荐职务居然都写上“市局副局长”。

当时一听汇报，叶家福就在心里摇头，认为王平东太急功近利，手法也太粗糙。

一天早上，他在办公室把玩猎枪时，蔡波打来了电话。

原来，已有人写信反映王平东做手脚。叶家福问蔡波，是不是王平东让蔡副市长亲自出面推荐？蔡波却道：“现在顾不着那个了。”原来王平东刚刚出了件意外，他给蔡波打了电话，请求帮助，蔡波才给叶家福打电话。

王平东出什么事呢？就在前天晚间，他在一个“高档消费场所”不慎惹上麻烦。那天，他在度假村与郭启明等人吃饭，然后桑拿，当晚住在度假村里。第二天上午，有一个女孩跑到象山开发区公安分局，举报王平东强奸。女孩宣称手中掌握有王平东强奸她的证据。

这时王平东听到了消息，他给市局和象山分局都打了电话，并直接给蔡波打电话告急，称自己没有与什么女人发生性关系。

蔡波说：“老叶，这事恐怕马上会报到你那里了，你得帮助把握一下。特别是你，千万冷静。”

原来举报王平东强奸的女孩今年十九岁，出自长垅大山坑垅村，有案底，曾经当过洗头妹，因卖淫被拘留罚款。叶家福只觉得浑身发抖。

4

王平东案一波三折。

在叶家福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前一天报案的女孩再次来到象山公安分局，改口称自己昨日报案有误。

市公安局长亲自带着象山分局局长到市政法委汇报情况。汇报之后，池长庚问叶家福有什么看法，叶家福蹦出三个字，“有疑点。”叶家福态度明朗，不放过王平东，认为应当彻查，并建议，由市里督办。

“需要这样吗？”池长庚似有疑问。

叶家福坚持。池长庚即发布指示，这件事他会向赵书记紧急报告。象山公安分局抓紧办案，严格保密。

当天下午，赵荣昌让叶家福去见他，问道：“王平东跟蔡波关系比较好？”叶家福知道蔡波一定找过赵荣昌，于是说王平东跟蔡波曾有比较深的工作关系。

赵荣昌点头，又问：“听说报案女孩是你老乡？”赵荣昌认同。家乡女孩出这种事，他感情上确实不舒服，但是不会影响他的态度和判断。

具体办案有责任部门，有分管领导去管，作为书记，他注意大的问题。赵荣昌点到为止，并不多说。“你也一样。”赵荣昌转而说叶家福，“也要大处着眼。”

“我对你现在的情况很不放心。”赵荣昌提醒，“除了外部因素，还有你的个性。”

象山度假村案调查迅速铺开。该女名叫李宝花，坑垅村人，去年到象山度假村做桑拿女，怀疑依然于暗中卖淫。

据侦办人员了解，当晚该嫌犯提出要与李宝花发生关系。李不愿意。嫌犯口气很大，仗着一腔怒火，以及一身酒力，与李宝花强制发生性行为。李宝花年轻气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天一亮就去了公安分局。

但现在办案人员给李宝花指认嫌犯，李宝花没有指认王平东。叶家福发了火，“她不是有证据吗？交出来没有？”叶家福要求办案人员密切注意这个物证，从这里寻求突破。

几天后，李宝花居然不见了。叶家福气坏了。一个月后，李宝花始终未能找到，象山度假村案列为待破之案，挂了起来。叶家福难以接受。

蔡波提醒叶家福，“你省点心，算了。”原来当晚蔡波也在，但酒才喝一半，他接到赵荣昌的电话，走了。“为什么王平东一出事就打电话给我？因为是我把他叫到那里去的。”蔡波说。

“不是郭启明做东吗？”

“还有其他人。”当天晚间的酒桌是私企老板郭启明摆的，主要客人却不是蔡波和王平东，是省里要害部门的几个处长。郭启明会结交官员，请的客人很了得，蔡波正在抓的一个大项目的审批事项刚好在过他们的手。郭启明把他们请到度假村过周末，纯为私人活动，不通过官方安排，与蔡波的项目无关。“省里几个人也都留在那里过夜。”蔡波说。

“一个王平东不要紧。哪怕搭上一个蔡副市长，也没什么了不起。”蔡波说，“把省里这几个人弄进来，事情就大了。”

王平东出事之后，蔡波没有全部交底，担心复杂化。后来一看不行，找赵荣昌把全部情况汇报了。赵荣昌知道他没有问题，是投鼠忌器，担心牵扯到省里那些人。

当天晚上，王平东竟然亲自找到了叶家福。

象山度假村案发后，王平东一直躲着叶家福，现在他再次露面来检讨，另外告诉叶家福李水圳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但他有些情况。

叶家福不听，转身走进大门。王平东不敢跟，悻悻离去。却没想到不过半个多小时，李水圳进了叶家福的办公室。

他给放出来了。王平东所谓“已经解决”说的原来是这个。他急急忙忙跑来找叶家福，并不只是认错找骂。他讲了两件事情，都牵扯到叶家福。一件是坑垅村修变压器，他找叶家福时，已经跟“老曹”商量要做假烟，改造供电系统与所谓“引进外资”无关。第二件事涉及到入股，李水圳把叶家福的捐款和退回的分红款被计为制假股金，叶家福便成了家乡制假的一个股东。上边来的人，前前后后好几拨，一直到放他前还在追这件事。

叶家福看着李水圳，好一会不说话。

李水圳走后，叶家福留在办公室里，下班后整幢办公楼上下静悄悄的。电话铃响了，叶家福也没接。

此刻找他不会有好事。是常志文情况不妙？还是李水圳告发有了反映？他拿出猎枪，希望给自己一个解脱。

这时蔡波却突然带一个人来了。叶家福认识那个人，是“山林执法联队”的领队。他是来要叶家福还枪的。

原来，王平东来见叶家福，是蔡波要求的。王平东离开后又去见了蔡波，蔡波才知道猎枪的事情，当机立断，来找叶家福。

蔡波为什么要紧急干预？他有理由。旁人只知道叶家福是好人，却不知道跟坏人比起来，好人更容易跟自己过不去，尤其是叶家福这种人，固执认真。

电话铃又响了。蔡波示意叶家福接电话，却是赵荣昌。赵荣昌给他找的是一位抑郁症方面的专家。还说，准备亲自去坑垅村看一看，估计可以为当地经济民生提供一些帮助。

“你自己那些事，也要你自己去说清楚。”赵荣昌问，“你说不清楚吗？”

（原载于《收获》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