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功杭

(江苏省委党校 校刊部,江苏 南京 210004)

日本企业的加班问题及其争议*

张功杭

(江苏省委党校 校刊部,江苏 南京 210004)

日本企业员工曾经以工作狂闻名于世,但这种工作狂的名声却是与日本企业对员工的加班要求联系在一起的,因而它并非完全出自员工的自愿。日本企业的员工加班问题原来与企业的终身雇佣制相联系,而现在则因为终身雇佣制的终结而遭遇越来越严重的困难。由于经济长期不景气,日本企业的员工加班问题也越来越突出,从而导致日益严重的矛盾与争论。

日本企业;员工;争论

40年前,当日本经济突飞猛进被认为创造了东洋奇迹时,日本企业的工人也以工作狂而闻名于世。而且,日本企业员工的工作狂现象被看作是日本民族精神的一种体现,还被认为是东洋奇迹得以实现的条件之一。但在工作狂背后的日本企业工人的加班问题却几乎没有被关注过。其实,工作狂背后的加班问题,正在成为日本劳动关系中一个引人注目而多有争议的问题。

一、日本企业中的员工加班现象

所谓加班,是指在法定或者工人与企业签订的合同规定的工作时间之外的工作时间,即在正常或者规范的工作时间之外所进行的工作。虽然加班现象在日本并不罕见,但在很长时间内,加班在日本并不成为问题,反而被看作是值得钦佩的工作态度。但在过去 20年,它正在逐渐成为日本劳动关系中的严重问题,而且由于这个问题长期不能得到令劳工满意的解决,正在成为一个新的社会问题。

根据日本研究劳工问题专家盛岗的研究,日本工人在 2006年的平均年度工作时间为 2288小时,其中加班时间为 408小时。而欧盟国家工人在 2006年的平均工作时间为 1600小时,两相比较,日本工人的年度工作时间比欧盟国家工人的年度工作时间多 688小时,即欧盟国家工人的平均年度工作时间只有日本工人的 2/3多一点,日本工人在一年中的工作强度远远超过欧盟国家的工人。而且,在日本全部工人中,只有 19%的工人没有加班经历,如果将服务部门的员工除外,产业工人的月度加班时间平均为 40小时。

问题还在于,在日本工人平均加班的 408个小时中,按平均数计算,只有 161个小时的加班获得了劳动报酬,而另外 247个小时的加班工作是没有报酬的,即 247个小时的加班劳动是无偿为企业做了贡献。按照一个熟练工人一小时加班工作 1750日元计算,一个熟练工人一年因此而损失的应得劳动报酬是 539780日元,折合人民币为 3万多元。

即使如此,无论是国家法定的还是工人与企业签订的合同所约定的带薪休假时间都比欧盟国家的工人少得多。日本工人的法定带薪休假时间为年度不得低于 10天,而欧盟国家则为 20-25天。按照工人与企业合同约定的带薪休假时间,日本为一年约 17天,而欧盟国家为 25-33天。

当然,加班现象并非日本独有的现象。但日本工人的加班却有两个自身的特点:第一,加班时间特别长。与日本工人年度平均加班 408小时相比,欧盟国家中,最低的西班牙的法定加班时间上限为年度 80小时,最高的德国的法定加班时间上限为 250小时,都比日本低多了。第二,在欧美国家,加班时间一般随经济形势而变化,即经济形势好,加班时间就增加,经济形势恶化,加班时间就减少。加班时间实际上发挥着根据经济形势的变化调节就业规模的作用。而在日本,加班时间虽然也会随着经济形势的变化而波动,但即使在 GDP出现了 2%的负增长的 1998年,加班现象也没有下降为零。因此,日本学者三岛认为,日本存在一种恒定的加班现象。

由于法定工作时间是固定的,当经济形势恶化时,通过减少加班时间来调节就业规模,降低经济衰退的影响。当企业预期要增加产量时,一般会通过增加工人的加班时间而不是雇佣新的工人来保证生产任务的完成。因为雇佣新的工人将带来招聘、培训、为工人提供各种保险和福利等一系列的开支,而增加已经在岗的工人的加班时间并支付不高的加班津贴所需开支大大低于招收新工人所带来的开支。按照日本劳动部门的调查,在 1985年,通过加班时间的增加,相对于招聘新工人所需成本而言,平均可以抵消62.9%,这被称为均衡加班津贴。而在 2002年,日本企业的均衡加班津贴达到 52.2%,这就大大降低了企业的生产成本。

日本企业中之所以存在普遍的长时间加班现象,原因在于,日本企业将工人加班作为提高劳动生产率进而提高日本产品在世界市场上竞争力的主要手段之一。在产品质量相似的情况下,决定劳动生产率的是一个工人所生产的数量;在生产装备相似的情况下,决定工人所能够生产的产品数量的是工人的技术熟练程度,而在工人的技术熟练程度差别不大的情况下,决定产品数量的就是工人的工作时间。日本企业从 20世纪 50年代开始,为了能够使产品打入世界市场,在产品质量与技术水平不能与欧美国家竞争的情况下,依靠的就是工人的长时间加班,而日本工人的工作狂形象也是在这个时期在世界范围内形成的。一旦这种管理方式形成,就成为日本企业的传统,即使内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但长时间加班却几乎没有改变。由于具有长期的传统,日本工人似乎并没有强烈反对长时间加班的意愿。三岛在对日本工人的调查中发现,绝大多数工人在谈到为什么要加班时,理由是:“有太多必须要维持的工作。”还有一些工人的理由则是:“这是我的工作,我希望尽最大的努力将工作做好。”这两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得长时间加班成为日本企业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如果说过去它的消极后果被日本的经济奇迹所掩盖,而现在则日益引起社会的关注,并引发了新的社会矛盾。

二、长时间加班带来的社会问题

虽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日本社会乃至其他国家都对日本工人的长时间加班给予积极评价,但在新的世纪,长时间的加班正在使得日本社会支付高昂的人力与经济代价。甚至在 2006-2008年经济增长时期,日本媒体仍然不断报道由于无休止的工作要求而导致的工人突发中风、心脏病死亡或者因为精神压抑而自杀的事件。长时间加班而引起的过劳死以及精神压抑、情绪消沉,工人感觉疲惫和巨大的压力等,已经成为日本社会不能不面对的问题。疲惫感和精神压力一方面来自于工人长时间加班而造成的职业适应失调,另一方面则来自于对工作要求和压力的不断增强的过度反应。即使那些世界著名的日本大公司,也由于对工人的长时间加班要求而不断发生员工过劳死和其他伤残事故。

丰田公司是世界最大汽车生产商,它在世界市场中竞争获胜的主要诀窍之一,就是它的生产管理体制。丰田公司生产管理体制的特点之一,就是尽一切努力减少浪费,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减少工人在生产线上的工作时间的浪费。1991年,丰田公司在日本国内雇佣了 75366名员工,它们一年内生产了 315万辆汽车,人均生产汽车 41.9辆。2005年,丰田公司在日本国内雇佣了 65798名工人,当年丰田公司在日本国内生产了 386万辆汽车,人均年生产汽车 58.7辆。丰田公司在15年内,人员减少了 20%左右,而汽车产量却提高了 20%,全员劳动生产率则提高了整整40%。如果从纯经济角度看,对丰田公司的评价一定是非常积极肯定的,但如果从长时间加班带来的问题看,丰田公司的管理体制存在的问题就充分暴露出来。在 1991-2005年间,丰田公司工人因为过度劳累死亡 67人,同时还有 247人遭受过度劳累造成的精神或者生理伤害。虽然丰田公司对这些伤亡事故负有的责任并没有完全得到相关政府部门的认定,但一些事故被怀疑丰田公司负有责任,却无法否定。

长时间加班除了造成过劳死等工人心理和生理上的伤害外,还引发了其他严重的社会问题。

许多工人特别是在各个公司工作的年轻的母亲们因为无法满足公司长时间加班的要求,所以在职业生涯中失去了晋升机会。自由市场经济理论对机会均等的宣扬对这些公司员工而言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些年轻的女员工为了照顾家庭或者孩子而不能将更多的时间用于长时间加班,因而只能在那些收入更少、地位更低的岗位上工作。如果职业女性希望在职业生涯中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她们就不得不牺牲对家庭与孩子的照顾。

日本企业历史悠久的长时间加班的传统,现在正在日益严重地影响到日本人的家庭生活。长时间加班对家庭生活的影响对日本青年的影响特别是对在日本公司供职的日本青年人的影响非常明显,它导致的社会问题是,一部分年轻人在公司的长时间加班压力下,为了保住工作岗位并获得职业发展,而不得不推迟结婚甚至放弃结婚,已经结婚的青年员工中,一部分人推迟或者放弃生育孩子。

虽然日本企业长时间加班的传统已经带来了各种严重的社会问题,但日本的企业主和政策制定者都认为,作为双方同意的日本企业的加班传统在避免西方国家经济体制的僵化,改进日本的劳动环境中的效果是明显的,其结果是,自 1950年代以来,日本的劳动立法一直滞后于劳动力市场的潮流,而仅仅满足于平息世界市场中贸易伙伴提出的关于日本的可怜的劳动条件所造成的不公平的贸易活动的抱怨。在与劳动时间相关的立法活动中,自 1960年以来,一直致力于进行改革,并于 1987年和 1993年分别对与劳动时间相关的法律进行了修订。然而,已经修订的法律并没有在实践中得到认真的执行。于是,因为长时间加班引发的劳动争议不断增加,特别是当因为长时间加班引起员工过劳死的事故发生时,劳动争议就更加令社会关注,而日本社会对日本企业的加班传统的争议也不断增加。

三、加班引起的劳动争议及其社会反应

内野健一是丰田公司的资深员工,在公司中属于专家级别,领导着一个质量管理小组。2001年,他被公司指派分析产品存在缺陷。这个工作要求他每周改换一次工作时间,分别为每天从上午 6点 15分到下午 5点 15分,或者每天从下午4点 10分到第二天凌晨 1点。他工作非常认真,尽最大努力去解决与一种新车型有关的质量问题。2002年 2月 9日凌晨 4点 40分,内野健一在夜班加班时倒在办公桌边。在医院,内野健一被宣布因为心力衰竭而去世,年仅 30岁。

据内野的夫人浩子估算,在内野去世的前一个月,内野一个月的工作时间为 315小时,其中加班工作时间为 144小时。虽然,内野是上班时间就在老板眼前倒下,但丰田公司仍然宣布,内野加班的时间实际上都是自愿的或者是在与工友进行社交活动。而这是丰田公司质量管理工作所要求的做法。同时,作为质量管理小组负责人,内野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在家里完成。而这些未被记录的加班时间,公司是不支付劳动报酬的。

浩子注意到,她丈夫在去世前的最后六个月看起来非常疲惫,因此,浩子确信丈夫是死于加班。于是,她向丰田公司所在城市的劳动监察部门提出维护其丈夫生前的权益问题。丰田公司最初并没有拒绝浩子的提出的各项要求包括其丈夫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加班 144小时的问题,但不久丰田公司就拒绝了浩子提出的一切要求。公司的工会完全追随公司的做法。在 2003年 11月下半月,劳动监察部门接受了丰田公司的主张而驳回浩子的要求。

在向劳动部门寻求帮助未果后,浩子和她的支持者向当地法院提起上诉。这样一来,浩子就将自己置于巨大的要求她撤诉的压力下,因为她所在的城市,95%的劳动力在丰田公司就业,她的几乎所有亲朋好友都在丰田公司工作,所以,她起诉丰田公司就冒着在她生活的社区成为贱民的风险。但浩子仍然坚持走法律途径,她的目的就是为丈夫讨个说法。

当地法院在经过艰难的取证工作之后,认定内野生前最后一个月加班时间为 106个小时,虽然这比浩子估算的 144小时要少得多,但已经大大超过日本法律的相关规定。按照日本法律规定,一个月内加班时间超过 80小时,在工作岗位上工作时死亡的,就属于过劳死。但丰田公司拒绝接受法院的判决,丰田公司对内野生前最后一个月加班时间的认定为 52小时。这个数据则大大低于认定为过劳死的加班时间数。

被丰田公司的态度激怒,浩子和她的律师上诉到日本健康、劳动和福利部,最终于 2008年 1月 9日得到部长的接见。尽管预期这次接见是礼节性的,但部长还是被地方政府与丰田公司无视法庭判决的行为所震惊,并承诺要对全部情况进行调查。最后,对内野的补偿按照加班 85小时计算。这场与加班时间相关的劳动争议得到解决时,内野已死去 7年。

这场劳动争议在日本引起广泛关注,日本企业在长时间加班导致劳动争议发生时采取的应对措施遭遇广泛的非议:

(1)否定加班的发生,或者尽一切可能否定加班的实际时间数;(2)用非正式的方式分配工作任务; (3)对劳动争议涉及的范围进行控制;(4)制定很高的劳动定额,使用模糊的评价标准;(5)宣布加班工资已经包括在基本工资和奖金里;(6)故意使一些岗位存在“富余”现象,以便雇佣临时工;(7)灌输公司的价值,使员工保持对公司的忠诚。

由于浩子与丰田公司、地方政府旷日持久的争议,日本媒体在 2005年开始对恶化的工作环境进行了大量揭露。浩子最终能够取得有限的胜利也在于她利用媒体的这个转变。

媒体的揭露使得对工作时间问题的注意不断增强,在 2006年与 2007年之交,日本企业界与政府试图通过一个运用强制手段减少白领工人加班的法律,但因为各种原因未能获得通过。最终,奉行新自由主义的政治家和企业家们放弃在这方面的努力,转而提高加班工资。2008年,执政的日本自民党提出将加班工资从现在的 25%提高到 50%,将加班时间确定为每个月最多 80小时。在遭到在野党反对后,将最高加班时间确定为 60小时。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日本工人能否真正减少工作时间,还有赖于建立起广泛的保护工人的联合组织,促使政府更有效地对企业员工的工作时间进行管制。

The Problem s and Argument aboutWork Overt ime in Japanese Firm s

Zhang Gonghang
(Jiangsu Party School of Provincial Party Comm ittee,Nanjing210000,Jiangsu Province,China)

The employees of Japanese enterpriseswere famous inwell-known to the world asworkaholic.However,it is related to the requirement of overtime work to employees,and it is not entirely on a voluntary basis.Overtime work was related to Japanese fir m’s permanent employment system formerly.Along with the decline of per manent employment,overtime work is meeting with more andmore difficulties.Due to the long-ter m economic downturn,the problemsofovert imework in Japanese firms ismore and more serious and caused heated dispute.

Heated dispute

Japanese firms;work overtime;dispute

F245

A

1673-2375(2010)06-0059-04

2010-10-11

张功杭 (1957—),男,安徽固镇人,中共江苏省委党校校刊部副教授,主要从事政治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