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栏客

自从朱家开创了游侠的先河,“侠”的形象和行为逐渐成为江湖时尚。在汉文景时代,游侠已不再是凤毛麟角,江湖也有些过度繁荣。这种游侠风起云涌的现象一方面带来了社会不安定因素,另一方面也触动了大一统王朝的敏感神经。最后,终于惊动了皇帝,引发了景帝时代针对游侠的“严打运动”。

镇压是血腥的,不过严打后的江湖并不平静,江湖领袖生命力极其顽强,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儿,很快又长起一茬儿,而郭解就是朱家、剧孟之后游侠中划时代的卓越人物,他的人生也成为《史记》中颇有分量的精彩故事。

一

郭解,字翁伯,轵地人氏。《史记·游侠列传》中载,他的外公许负是当时著名的看相大师,然而,许负相女婿却很失败。郭解的父亲天赋秉异,一心梦想成为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大侠,并积极投身江湖事业,却在“孝文时诛死”,害得妻子当了寡妇,儿子没了父亲。

没了父亲后,郭解自由而无助地成长着,血液里的游侠基因让他拒绝任何欺负和侮辱,于是在斗殴和追赶中度过了伤痕累累的童年。也许是从小家境贫寒而造成营养不良,逐渐长大的郭解并不高大威猛,但这个短小精悍的小小少年却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著称,并很快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总结郭解少年时代的成功秘诀就是两个字:一是“狠”,二是“快”。当对手还在愤怒的时候,他已经动了杀机;当对手在思考怎么动手的时候,他的刀已经拔了出来;当对手意识到必须以死相拼的时候,他的刀已经决绝地刺了过去;当对手因失血过多而逐渐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早已经跑了。

也许是为了保持清醒,也许根本不需要借酒浇愁或者借酒壮胆,郭解还有一个非常另类的特点,那就是珍爱生命,远离酒精。出来混的居然不喝酒,不但令人难以置信,还必然会遭到同行的嘲笑甚至唾弃,然而对于还未成年就血债累累的郭解来说,这种健康的生活习惯却足以令对手胆寒。

郭解每天都过得很丰富,他打架斗殴、杀人越货、挖坟盗墓、铸造假币……身兼数职,且干一行爱一行,卷入了多种违法行当。与所有的江湖人物一样,他很讲义气,只要朋友请他帮忙,一定拿命来拼,因此若不是到了非要杀人的地步,朋友们绝不敢惊动他。

尽管每天干的都是掉脑袋的勾当,尽管很多对手都想置他于死地,然而少年郭解总是能在濒临死亡的最后一刻,甚至是在已经遭受灭顶之灾后逃出生天。史载,郭解曾不止一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他就像被潮水卷进大海的小船,眼看着距离陆地越来越远,上岸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梦,可他却时刻盼望着梦想成真。

直到有一天,突然传来了大赦的消息。郭解豁然开朗,内心深处发生了突变,从此以后判若两人。那个有仇必报、报则必杀的少年杀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以德服人、温良恭俭的好人郭解。好人郭解不仅以德服人,甚至以德报怨。因为当年出来混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身所杀甚众”,所以对于人们的怨恨,郭解不仅默默承受,而且更加努力地当好人、做好事,力求成为一代大侠。

二

郭解发怒的时候凶恶无比,让人胆战心惊。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郭解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努力保持着好人的心态和习惯。然而,少年时代的传奇经历和成年以后的传奇转变使得他无可争议地成为了当地少年的偶像,为了向这位成功转型的江湖王者致敬,那些得罪郭解的人成了少年古惑仔们的打击对象。针对郭解仇人的报复很多都是暗中进行的,甚至连郭解本人都不知情。

郭解虽然滴酒不沾,然而其外甥却酷爱饮酒,而且喜欢强行灌酒。一次酒宴上,一人拒绝饮酒,郭解的外甥就一把搂住那人的肩膀,一手抓起酒杯,又企图强灌。对方刚开始时看郭解的面子礼让三分,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便拔刀杀了他。怒杀郭解外甥的杀手如同少年郭解一样,下手快,跑得也快,郭解的姐姐到处找不到凶手,便迁怒于郭解,说:“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为了进一步羞辱、激怒郭解,她甚至拒绝埋葬儿子的尸体,并把尸体摆放在郭解每天都要经过的一条大路的路口,意思就是:郭解你看着办吧,看看丢的是谁的人。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郭解只好发布了通缉令。杀人凶手自知无法躲藏,于是向郭解自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告诉了郭解。郭解一听,大怒道:“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然后就放走了凶手,回过头来亲自操持外甥的丧事。

郭解虽然得罪了姐姐,却换来了江湖上的人心,“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史记·游侠列传》)。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杀一气了,现在的郭解成熟了,义字当头且明辨是非。

因为名声响亮,郭解不管到哪儿,人们都非常尊敬他,也可以说是害怕他。可是有一次,有个人居然叉开腿坐着,傲慢地看着郭解从眼前走过。郭解的朋友看不过去,起了杀心,郭解赶忙制止说:“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意思是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居然不被人尊重,肯定是因为我的道德修养还不够,那个人有什么罪呢!他还私下嘱咐相熟的尉史:“我很关心这个人,轮到他服劳役的时候,请你多多关照,免了他吧。”因为每次服劳役都没有自己,那人很奇怪,当打听到是郭解在暗中庇护他后,惭愧至极,上门向郭解请罪。

鄙视郭解的小子光着膀子向郭解请罪的场面,又一次给小弟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以后,他们对郭解的崇拜也愈发不可收拾。《史记·游侠列传》中载:“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三

如果说言情小说的主线是很多人纠缠在一起爱来爱去,那么江湖小说的主线就是很多人纠缠在一起恨来恨去,郭解的人生显然就是一部江湖小说。在当时,他的一项重要社会责任就是化解江湖仇恨,让世界充满爱。

《史记·游侠列传》中记载了郭解一次经典的江湖调解案例,堪称江湖调解的典范,和谐社会的楷模。当时在雒阳有两伙人结了仇,且剑拔弩张,一场规模空前的街头巷战一触即发。地方上的社会名流和大佬们纷纷出面调解,然而却如火上浇油,事态越发紧张。郭解听说后,决定低调介入调解。一天夜里,他来到了雒阳,秘密约见了双方代表。郭解对双方说了些什么史书没有记载,但效果很明显,本来势不两立的双方同意和解,一场看似不可避免的江湖战争就这样被郭解三言两语摆平了。

雒阳结仇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不过在别人的地盘上指手画脚、调解争端,而且一举成功,足以让任何江湖大佬醋海波澜。聪明的郭解离开的时候,对双方代表交代说,我听说雒阳诸公为你们调解,你们都不肯接受,虽然你们听从了我的调解,但我怎能从别的县跑来争夺城中贤豪大夫们的调解权呢?所以,“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意思是说,等我走了以后,请雒阳的豪杰从中调解后你们再和解。郭解走后,盘踞在雒阳城的仇恨烟消云散,雒阳的大佬们脸上放光彩,一段江湖传奇流传了下来。

在这次调解事件中,郭解不仅不争面子,而且还生怕抢了别人的风头,不仅不分享作为调解人的面子,而且把自己的面子带给卷入争端的双方。虽然他极力保持低调,把面子都留给了别人,但是却挣到了更大的面子。

虽然郭解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但他仍然保持恭敬和谦虚的秉性。《史记·游侠列传》中载:“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由于名满天下的社会影响力和江湖地位,经常有慕名而来的社会各界人士来求他办事。郭解为人诚恳,能办到的办,办不到的也要想办法让各方满意,只有大家都满意了以后,才会接受请托之人的酒饭。

这样的社会活动家,怎能不赢得社会各界群众的爱戴和拥护?因此,当时江湖上盛传着这样一句话:“要调解,找郭解。”不仅社会名流和江湖大佬们都对郭解非常尊重,愿意为他帮忙,江湖上的豪杰也纷纷投奔。虽然郭解豪爽慷慨,但一介布衣大量收养食客还存在很大的经济困难,于是大家纷纷主动找到他,请求帮助他收养食客。《史记·游侠列传》中载:“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大侠郭解的魅力可见一斑。

四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汉帝国发生了两次重大的移民事件,第一次是朝廷劝募了十万百姓移民到朔方,理由是巩固边防。当时,匈奴入侵上谷和渔阳,杀死劫掠官吏、百姓一千多人,朝廷任命卫青和李息率领汉军从云中到陇西一线出击,大败匈奴的楼烦王和白羊王,夺取了黄河南岸,即今天河套一带的大片土地。之后,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的提议,效仿前朝的蒙恬,在河套地区建立朔方郡,并且派苏建率领十万人在那里筑城巩固边防。于是在这年夏天,汉帝国劝募了十万百姓迁移到了新筑成的朔方城,拉开了汉朝西部大开发的序幕。

第一次移民后,主父偃又提出了第二次移民计划,即迁徙国内的豪杰和家财三百万以上的人到茂陵,理由是:“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意思是说,茂陵刚刚建立,天下豪杰以及富有的大家族,还有煽动百姓作乱的人,都可以迁徙到茂陵,这样对内可以充实京师,对外可以消灭奸恶狡猾的人,这就是所谓不杀人而消除祸害。主父偃的建议正中汉武帝的下怀,汉武帝马上下诏书命令执行。

根据当时的政策,布衣百姓家产三百万以上的人都必须举家移民到茂陵居住。游侠不是大款,出来混靠的是面子而不是钱,如果按照财产衡量,郭解根本达不到移民的标准,然而出乎意外的是,他仍然上了移民的名单。显然,朝廷并没有把郭解当作有钱人,而是把他当作天下豪杰或乱众之民,因此郭解当时的处境其实已经相当微妙甚至危险。但作为一个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成长起来的老大,郭解显然对政治不敏感,他不仅不能正确地利用机会挽救自己,反而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为了免于离开家乡,竟动用关系找到汉武帝最信任的权臣、大将军卫青为自己求情。卫青向汉武帝进谏道:“郭解家贫不中徙。”谁知汉武帝反驳说:“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

卫青和汉武帝对郭解的认识其实都没有错,卫青说的“郭解家贫”是指郭解家的有形资产,毫无疑问,这位名满江湖的大侠名下的财产肯定不到三百万;汉武帝说“此其家不贫”是指郭解的无形财产或者品牌价值,一个家产不到三百万的穷人能让权倾当朝的卫将军为他说话,这样的穷人怎能不引起一代雄主的警惕?

在卫青帮郭解求情这件事上,最值得深思和玩味的就是两人的关系。卫青和郭解一样低调廉洁,不同的是,两个人一个居于庙堂,一个放浪江湖,卫青能为郭解求情绝不是权钱交易或者简单的互相利用。然而,这两个地位悬殊的人是怎么认识,又是怎么建立关系的在史册中难以找到答案。不过从汉武帝时期名臣名将和杰出人物的命运中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汉武帝时代,不仅郭解等出来混的最后下场悲惨,就连卫青、李广、公孙敖、公孙贺、主父偃等名将名臣多半也是结局血腥而凄惨,要么自己死于非命,要么后代亲人遭到灭门屠杀。对于这些风光一时的名臣名将而言,自觉朝不保夕时都希望结交一个过命朋友,而郭解就是这样一位肯舍命替朋友出头的大侠。

不幸的是,郭解遇到了一代雄主汉武帝,卫青的求情不仅没有为他争取到免于迁徙的照顾,反而坚定了汉武帝打压他的决心。无奈之下,郭解不得不离乡。此事在当时轰动一时,当地乡绅富户纷纷出资,很快郭解就得到了上千万的资助,可见汉武帝对郭解的财富判断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五

郭解离开不久,轵县便发生了一件恐怖的血案:一位姓杨的县掾被人砍掉了脑袋,江湖上风传凶手就是郭解的侄子。县掾被杀的原因正是他将郭解列入移民黑名单,极力推荐郭解移民茂陵。从此,杨、郭两家结下了解血海深仇。

从轵县来到靠近长安的茂陵后,郭解的江湖能量得到了又一次的升级和释放,关中一代出来混的如果不认识郭解,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不过,郭解仍然保持着他从少年时代就形成的健康生活习惯,拒绝饮酒,出门也不骑马,一副低调老实、逆来顺受的良民形象。此时的郭解对江湖可能已经产生了倦意,但他一手缔造的江湖却仍然为了他的面子和梦想在高效运转。郭解离开轵县以后,他的江湖已经失控。就在郭解的侄子杀死县掾以后不久,县掾的父亲杨季主也死于非命。而所有的线索和动机,都指向了郭解和他领导的江湖势力。

杨家不甘心就此怨沉大海,派人开始了艰难而危险的上访,来到长安准备告御状,然而这位上访代表的尸体却在宫门附近被人发现。郭解集团无视王法国律,顶风作案,在汉武帝看来,简直就是对国家尊严的疯狂挑战。于是,汉武帝亲自下令逮捕郭解,立案调查。本已上了岸的郭解被身后失控的江湖巨浪卷了回去,情急之下,他先是把母亲安置在夏阳,然后独自一人向临晋方向逃窜。

郭解来到临晋却无法出关,便找到了一位名叫籍少公的人帮助他出关。令人惊叹的是,籍少公与郭解在此之前不仅毫无交情,而且连面都没见过,但他却冒着与郭解同罪的风险送他出关。离开临晋后,郭解来到太原。在逃亡的路上,他不仅没有隐藏自己的踪迹,反而一路上向留宿他的人家公开表露身份。令人再次惊奇的是,这些为郭解提供临时旅馆和食宿的人家竟然没有一个去主动报案,反而热情地接待。捕快一路追踪着郭解的踪迹找到了籍少公,不想这位郭解的“铁杆粉丝”竟以自杀来面对调查。这些足以说明,郭解在江湖上的地位、名声和个人魅力绝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很久之后,郭解终于被捕,但负责此案的官员查来查去发现,郭解虽然杀过很多人,但都发生在大赦之前。为了深入了解案情,“专案组”人员来到郭解的家乡轵县,访谈社会各界人士以及和郭解曾经亲密接触的人。在一次访谈中,郭解的一位食客极力赞美他,引起了一位儒生的不满,说:“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结果当天夜里,那位大胆批评郭解的儒生便死于非命,舌头也被人割掉了。

由于儒生被谋杀的动机和线索都指向郭解,郭解再次遭到了调查,然而,最后的证据和调查都表明,郭解不仅没有指使这次谋杀,而且也不知道是谁做下了这件血案。后来,儒生被杀的案子成了无头案,杀人凶手始终都没有落网。“专案组”经过反复的调查,最终不得不做出了一个结论:郭解无罪。

当郭解的判决报告递交给汉武帝时,汉武帝决定在朝堂之上公开讨论。按理说,既然所有的证据和调查都不能证明郭解有罪,而他犯下的证据确凿的罪行都发生在大赦之前,那就该无罪释放了。但御史大夫公孙弘却站了出来,代表帝国对郭解判处了死刑:“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意思是说,郭解以布衣百姓的身份却扮演着大侠的角色,玩弄权术,因为小事就杀人,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的罪过却比他自己杀人更大,这是大逆无道的罪过。

郭解就这样被失控的江湖玩死了,他的家族也遭到了灭门屠杀。

但汉朝的江湖并不平静,郭解之后,游侠们前仆后继,队伍进一步壮大。《史记·游侠列传》中载:“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

六

如果说朱家和剧孟更像是具有强大社会影响力的社会名流或者慈善家,那么郭解则更像一位典型的中国式江湖老大;朱家和剧孟的人生没有污点,只有好人好事,而郭解的人生却是一个浪子回头却无法上岸,最后被江湖的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悲剧;朱家和剧孟的人生是一段完美的江湖传奇,郭解的人生却是一个真实的江湖故事。

从朱家到郭解,江湖的主题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朱家的时代战乱不断、人命如草芥,改朝换代大背景下的个人非常渺小和脆弱,因此朱家的江湖是豪杰们的避难所,是草民们的救助站;郭解的时代国家已经强盛到了一个可以任由皇帝肆意折腾的程度,盛世的经济基础加上帝王的雄才大略,个人的价值和个性得以张扬,因此,郭解的江湖是个人英雄主义表现的舞台,是街头青年们的精神家园。朱家时代的国家百废待兴,那个时代的政治关键词是疗伤、愈合和恢复,因此属于草民的江湖主题就是生存、尊严和发展;郭解时代的国家百兴待废,那个时代的政治关键词是征服、创造和奇迹,因此属于草民的江湖主题就是自我实现、自我超越和自我毁灭。

在郭解的人生故事里,暴力与义气、面子与道德、宽恕与报复、政治与经济纠缠不清,人性的光荣与梦想、狂妄与凶残、自制与放纵挣扎斗争,因此,郭解的江湖才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中国江湖。朱家的江湖如交响乐,中规中矩而气势宏大;郭解的江湖如摇滚乐,热血沸腾而声嘶力竭。从朱家发展到郭解,游侠的江湖不再与暴力绝缘,“侠”的浪漫一旦被狂热的暴力裹挟,失控不可避免。

编 辑/石用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