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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爱你的忧伤

2009-12-31

岁月 2009年12期
关键词:秋天里三哥母亲

叶 耳

我越来越喜欢安静了。

哪里都不想去,在家里看看书,听听音乐,兴趣来了就写点儿东西。觉得这样挺好的。有时候就带着孩子去阳光下漫步。孩子刚从乡下老家接来,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的生活。我牵着孩子的手,在街巷里走着。孩子走得多欢啊!她总想挣脱我的手,她想自由地奔跑,她喊叫着,激动得直喘气。我说,宝宝慢一点儿,是散步不是赶路。孩子对一切事物总充满了好奇,小脑袋活泼地东张西望。我忍不住蹲下去,双手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像一只小鸟,我闻到了她身上奶香的气味。我非常喜欢这种气味,让日子有了迷人的内容。我很喜欢孩子天真的眼神,它让我找到了潜伏在身体里的美好,它们让我情不自禁地想歌唱,歌唱此刻的一些路径,一些片断,一些想法。

很多时候,我都是呆在房间里,从早到晚。我无法确定我生命里隐藏的孤独,是怎样触摸我的内心,以及繁杂的思想。我几乎忘记了时间对我的注视。我开始频繁地抽烟,一支接一支,一包又一包。很长一段时间,我老是失眠,内心里被一种什么东西撕咬着,折腾着,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躺在沙发上,寂静得只剩下烟灰洒落的声音。

我在自己虚构的梦里审视光阴和年华。我的胡子逐渐粗糙起来,越刮越长。我原以为我很难有胡子生长出来,在剃须刀的耐心培养下,它们多么愉悦地长了起来,呈现了岁月的成熟。它们慢慢明晰起来,而我却慢慢变得老练。很多珍贵的东西在删改着一种过程,一种方向。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很多人就活在起步和结束的情节里,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特别迷恋细节。细节见真情。我想到了跑步,我天天下午去山里跑步,每次都跑三公里,有时跑六公里。跑得大汗淋漓,把衣服都湿透了。跑步让我释放了一些偏爱,一些情绪。我不再抽烟,一支烟也不愿意再抽了。

孩子回到深圳已是秋天了。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我出生于秋天的月光下,乡村给予了我内在的安静和温柔。秋天,秋天,我这样在心里轻唤。秋天是多么开阔和充实。我喜欢这个秋天。

身体是柔软的。秋天的光泽透过玻璃射向身体,这个秋天的一切也变得柔和。但我看见的是生命在现实里散播坚韧的刺,像一些可有可无的思想,到处都是。别说出疼,我只会想到疼爱的疼。

在城市的异乡,在秋天的夜色里,我真想看到窗外有一棵树,真想。就像对一个人的故乡心存简单的温暖。这种简单只能属于故乡。我的故乡究竟在哪里?是那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吗?可我到了家里,我还是有一种怀乡的冲动促使我继续行走在路上,我想,对于我们这种选择心灵物质财富的孩子来说,故乡是虚幻的,它只不过是我们存在内心深处的一个梦幻。它让我们沿着它一直走下去,直到醒悟。我们的故乡在我们虚构的旅途上,我们因此一直选择了在路上。在路上,是的。我们有着一个熟悉的乡村,有着柴米油盐的炊烟,有着砖木结构的农舍。我们都在天空遗弃的山里,天蓝得让人想哭。我们背井离乡,离开了庄稼和植物。那些幸福的外乡人,他们都是这样,在路上,唱着多么心酸的歌曲。他们的调子里含蓄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但是这些忧伤是向内的,是安静的,是一种哀而不伤的声调,细致地延伸,像家乡木门裂缝里生长的青草,细微地抒情。

秋天有秋天的颜色。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在不同的心灵里蔓延……

秋天是让哲学冲动和矛盾加剧的时节。当然也是让人脆弱和柔弱的时分。街巷里有小贩的高声叫卖,有收废品的唱腔声,有小吃店炒菜的锅碗碰撞声,楼下还有打麻将的和男女吵架的声音,有小孩子的哭闹声……有很多的声音都在每天的日常里混杂,它们有时很近,有时很远。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我不动声色地生活着,居住着。我住在这里,却干着与这个城中村背道而驰的事情——自由写作。谁能想得到呢?在这个根本不适合写作的城市工业区里,我却安安静静地写了多年。连街巷口那个补鞋的师傅都认出了我,有一天,我去补鞋,顺便把一部打印出来的小说稿拿去装订。他接过厚厚的书稿,随便翻了几页,回过头来说,原来你是一个作家啊。的确,作为一个专事写作的人,我写的作品实在太少了。我非常羡慕那些下笔如有神的小说家,他们以质量和速度在坚定不移地完成他们的虚构。我虚构了自己的生活和梦想,一个想让汉语更加生动的男人在别人的城市里埋伏无根的故乡。我来到这里,是一个人,住了几年,就多了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婆,一个是我的女儿。现在我和我的老婆,还有女儿,都住在这个叫31区的地方。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年,从一个外省的秋天到另一个外省的秋天。为了在家照顾女儿,我放弃了再去找工作的想法。我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写作生活的艰辛和难度,在很大程度上,老婆的鼓励和支持给了我坚持不懈的信心。孩子和文学都是我路途中的风景,为了抵达理想的远方,我忍受了寂寞和清贫。很多个这样的秋天,一家又一家的单位找到了我,给我打电话,想让我去工作,给出的薪水也不菲。我想到女儿和老婆,我觉得应该让她们过得更好一点儿,我对自己说,我是不是该去上班了?上班了意味着一切的可能。我问老婆,是去还是不去呢?老婆说,你这么多年都坚持了下来,还怕再坚持一下吗?老婆的回答,是个意外。这个小女人,这个被我忽略的平凡的小女人,却说出了一句令我动情的话。是啊,她说得真好!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怕再坚持一下么。老婆的话让我看到了异乡的秋天有着多么清澈的蓝色。这种蓝,让我看到了秋天的高度。

这个小小的愿望让我突然想到了忧伤。

忧伤多么美好。

雨果说,他是一个被富人遗弃的孩子。这话说得多好啊!

我向往一种纯粹的方向,那里有我永无休止的梦想和追求。我活在我虚构的生活里和生活的虚构里。我向往回到古代,那时我想自己一定是个书生。我要求是那么的简单:有我心爱的书童和我一起经历红尘的河山,赶一辆马车一路吟诗作画。书童是个知性的女子。书童终生未嫁,和我的青春红颜白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她时常会在我无比疲惫的时候,对我说:先生,你该歇息了。我作的诗词,书童甚是喜欢。她会在静静的清晨朗诵给我听,书童是懂我的,她的每一个微笑都落到了我心灵的深处。

房间里的孤独是永远未知的疼痛。想想自己,想想这不可言说的现在和未来,生活在秋天里变得无比悲伤起来。

这种充满纯真的时光,它弥漫我时,我的眼泪一定有一种别致的碎。

你是那碎裂的花朵吗?

我看见的这个秋天是那么高,那么空阔,像触摸不到的故乡,在母亲的身后永远是那么的陌生。这个与泥土一样深厚的名字终究有一天会隐埋我脆弱的疼痛。

行走在城市的旅途上,我无法预知到一些事情的发生。在客里山,那儿拥有着许多双手像男人的女人,有一个便是我的母亲。客里山的阳光和雨水都很欣赏这个女人,它们很多的时间里都是与母亲在一起。母亲在劳动中的微笑是阳光的,母亲在雨水里忙碌的身影是忧愁的。客里山的泥土是健康温馨的,母亲喜欢打着赤脚在庄稼地里走来走去,步履轻盈。小时候,我喜欢跟着母亲去地里干活,我从来都爱偷懒,母亲却从来不会嫌我。我没挖几锄,就累得喘不上气了。我就把锄头一扔,坐在地里看母亲挖锄。母亲就笑话我,说我一点儿苦也吃不了,只怕将来难娶媳妇哩。母亲一锄又一锄地耕耘着地里的庄稼,全神贯注的样子使我有了感动。现在想起来,母亲在劳动中给予我的细节,竟然让我有了幸福的感觉:劳动真好!

母亲叫黄元淑,这个名字朴素大方,有着永远的贤惠和聪慧。我很少想到母亲的名字,在我眼里,母亲就是母亲。母亲的名字藏在了我遗弃的乡村,我差不多忘了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在病历单上,医生写下黄元淑这三个字时,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从来都不敢去触摸这几个亲密的汉字,母亲一辈子不懂得汉字,但这几个字与母亲有着天才般的灵感,她居然能够念出声来。医生问,谁是黄元淑?母亲口音很清朗地说,我叫黄元淑。

母亲有着一双多么男人的手。这是因为劳动锻炼出来的。母亲的手粗糙有力,血管也是粗糙的,一根根暴露在皮肤里,非常充沛。我喜欢看母亲劈柴砍树,母亲的手可以拒绝一切柴丛中的荆棘,发挥得是那么自如。每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把柴草弄好时,我就叫母亲帮我把柴捆绑上,好挑回家去。母亲放下手里的刀,吐两口唾液在手里,三下两下就把我的柴给捆绑好了。用扦担帮我扦好,用手试了试重量,便放到我的肩上,我就把柴草担回家去。有时候,我几乎是去担柴的,而不是去砍柴的。母亲在树林与草丛里不停地忙着,我就坐在母亲旁边一边观赏一边说话。我有说不完的话,总是围着母亲转来转去。母亲就会说,你要是不读书读出来,你以后怎么过啊。现在才知道母亲的勤俭持家和吃苦耐劳是因为什么。这个上了年纪的母亲,有一天,我特别看了看她的那双手,到处是粗糙裂痕,手掌如木板,除了手心的温度是柔软的,其他部位都是坚硬的,我很难去找出一些词语来准确地形容它。但当我的双手和母亲的双手握在一起时,我的手给吓疼了。

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个矮小的女人,我给予她的是一生的伤痛。包括那永无穷尽的回去的路。

天空之下,到处奔跑着拥挤的孤独。这个忧伤的时代,谁可以忽略与大地交谈的内心。

你和你的世界,再也没办法藏身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和秋天在路上漂泊。而家乡的秋已经老去,连同老去的还有地里的庄稼和植物。我一直害怕在深夜醒来,怕醒来后听到落在暗处的泪水。

凌晨的31区,巷子里还是醒着的。有哭泣声,打架声,还有麻将和炒菜的声音。那高低不平的喊叫声时常把我从凌晨的睡眠里惊醒,我在这种声音里感到了生命的惶恐。这种让心灵加压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长长地从巷子里传来,就像碎裂的玻璃划开了我的心。

我总是那么脆弱地想到了死亡。

我想到的首先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让我担惊受怕的老人,在裂缝重重的矮土砖屋里一直住着,他们也许会住到死。他们的生命让我感到了永生的悲伤。每一次我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时,我一看是家里的号码,我的心里就会有几丝紧张和不安。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是因为我看到太多的人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去了,是那么突然和不可预知。何况这两个身体越来越瘦弱的老人,他们单薄的身子叫人多么难受。一阵风,可以把我的整个故乡吹得悄无声息。

父亲真的老了。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像一块铁。家乡的阳光晒着他,我想起了趁热打铁这个词语。父亲的一生,像一滴眼泪,流淌在母亲眼睛的光线里。光阴是线,在父亲和母亲之间缝补着生活的不幸和磨难。他们穷尽了自己的青春和理想,养活了我们的青春和理想。父亲是一个苦孩子。他是不幸的,他吃过太多的苦;他又是有幸的,他在吃过的苦里尝到了生命的恩赐,他八十五岁了,还健康地活着。他打牌讲笑话还是那么精神。他活在了自己的趣味里,这种趣味一定是精神的源头。

父亲真的老了。母亲说,他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每天就只喝一小口米酒,什么菜也不想尝一口。就在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父亲病重,这次只怕要倒下了。母亲说,父亲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连酒也不喝了,喝一点点水也会噎着喉咙,天天在床上呻吟。母亲急得在电话那头要哭了。母亲说,你爹想让你们回来,他想见见你们。他怕过不了这个年。母亲的话,让我忍不住哭出了声。其实,我一直害怕这样的时刻到来,我也知道这样的时刻迟早是会来临的。每个人都会在这个世界上老去,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这是逃避不了的现实。父亲是一个已经熟透了的果子,果子熟透了就会自然从树上掉落下来,这是自然的规律。尽管我心里明白得很,可我还是无法面对这样的时刻,面对一种生命的悲伤。

我们兄弟几个商量,决定带父亲去医院全身检查一番,我们想得很简单,只要有可能,我们想让父亲再多活几年。活着,父亲和我们的世界就不会丢失。

活着,意味着世界的辽阔。

在31区,我经历了两个秋天。一个是我的少年,在2005年之前;一个是我的成年,在在2005年之后。2005年之前的秋天我还是个孩子,而2005年之后的秋天我已经是个孩子的父亲了。那个浪漫的青春从此不再有了,秋天露出一身的蓝色。这种蓝让我想起了许多的人和事。

在过去的一些秋天里,我常常做一些天马行空的梦。梦想自己如果有一天成为世界级的优秀作家,我的作品给我赢来了很多财富,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出钱承包一列长长的火车,让所有爱好文学的梦想者乘上这列火车,每节车厢安排两到三个大师给大家讲述梦想。列车将沿着祖国的大好河山行驶,行程一周。本次列车全程免费。列车上所有人的费用全由我一个人支付。

梦想让我在整个秋天变得恬静。

那些秋天里,我还想到若干年以后自己一定要有个女儿。我会好好爱她。

我会让她看到另外一张脸,像母亲一样动人。那是个让生命骄傲的人,这种骄傲是一种方向,是一种纯净和阳光交替的道路,是一个男人内心的全部颜色。

没想到,几年以后秋天过去不久的冬天里,我真的有了一个女儿。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我抱着她,亲了又亲,想起了她就是我的生命时,内心里有着多么激动的情感。

2005年的某个秋天里,我看见一些年轻人的幸福是那么单纯和简单。

两个刚从工厂打卡下了班的男人,在31区的一条巷子里窥见了那个时尚的女孩。女孩洁白的胸口让两个男人的眼神变得轻柔而优美。这个秋天里,我想到了我亲爱的三哥,那个曾几次出现在我的诗歌里的曾德葵,他的爱情以及他善良孤独的内心。这个曾经拿着铁棒和菜刀敢在流氓堆中挺身而出的英雄,这个曾经让许多女孩亲近的有性格的年轻人,如今那个他去了哪里?三哥在一个大型的木器厂里一干就是多年,与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安分守己,吃苦耐劳。这个眼神里充满爱和温情的年轻人,却一直没有结婚。说来不怕你笑话,连一个女朋友也没有。这些年,三哥的内心一定被一种孤独弄疼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眼泪,但我每一次想起我亲爱的三哥,我的泪水就会在心灵深处汹涌起伏。有一次,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他回到家乡,对象没谈成,把工作却给搞没了。他只好又从这个厂跳到那个厂,做的仍然是木工的活。

这个秋天,我为三哥许下了一个愿望。祝一切如愿。

几年以后,我在另外一个秋天遇见了一个姑娘,知道她还没结婚,她人很好。我马上想到了介绍给三哥。因为我的牵线搭桥,三哥和这个姑娘走到了一起,他们结了婚,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这是我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做媒,没想到是给自己的亲哥哥做的媒。这使我想到了2005年的秋天,想到了我在秋天里给三哥许下的愿望。那个秋天接近一个人的高度。不再回头地越来越远,越来越深。

像个秘密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想到了家乡的秋天为何那么安详和宁静,那么干净和晴朗……

因为在家乡,每一个生命都孕育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它们散发着善良的气息,这气息沉浸在朴素的幸福里,让人想起了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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